失聯十五天
佛禪有言，人的所有苦難，源于多欲和執念。
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旅行。
一想到自己給這次旅行下的定義和結論，準確地講是冠名，內心便會弋蕩起幢幢帆影，詭異的笑容即刻就會浮上漣漪的心。他感覺癡想時的自己就如同急于獻身的處子，那個懷春夢游般善于幻想的少女，所以想想都激動了自己。只要是想起，他都會堅定信心陶醉其間——去，去出行，去放飛！那里有大海的寧馨，有天空的澈藍無比，有心靈的放松徹底——他會得意地面帶微笑。
任何人可以被這個喜憂參半的世界舍棄，任何人卻離不開這個有情又無情的世界。即使那些坐了宇宙飛船在太空艙里待了十天半月的宇航員，臨了他還得回到這個紛擾的人世間。人生來應感謝這個世界的博大和對自己的接納！如果有誰覺得這世界欠了自己什么，那必定是他缺了不該缺的東西，多了怨婦般卑怯的情緒。王陽明說，人的問題都是心的問題。想想在理。那么心的問題能不能自我調理？！哈姆萊特說過，這是一個問題。當然那是談生死的。如果一個人調整不了自己的心理，抑郁的輕重只是時間問題，重要程度和生死幾無區別。想到這里，他就想不如來一次失聯，作一次自我測試： 試試和這個社會、這個世界來一次短暫的誰也不需要誰的切割。看看自己有多大的依賴性和承受力，自己的心里到底有沒有問題？！他想知道自己究竟離不離得開這個世界，能離開多久，自己有沒有潛力不需要導師獨自深度修行？這是不是對自己耐力和意志的測試或歷練？當然了，這種離開是短暫的稍后回來，和那種決絕的遠行是兩回事兒，不能相提并論，不可同日而語！記不起是誰告訴他的，離開社群越久的人獨自生存能力越強！光有想法不行，去落實，去行動。他興奮到了極點。
這種亢奮，足足有小半年時間。獨自還好，那是笑給自個；上班就出狀況了，同事們視他神態可疑，有的問他： 你沒事吧？有的說他： 你神秘兮兮搞得哪門子鬼？！也有可憐他的議論，看看，看看，單身就容易犯懵孤僻……他一概不予回應，還是那么自管自顧地吟吟笑意，笑出自滿自得的詭異。無法淡定的單位高管請他到幽靜的茶秀小坐： 說吧，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發泄發泄！我一定替你保密。別把自己憋成了抑郁！輕度與重度沒什么區別，都挺嚇人的。他在翻葫蘆倒水罐五次三番語無倫次表達謝意之后，一再表示： 請領導放心！我活得是自我了點，我是活給自己看，沒怎么考慮別人的感受，沒顧及周邊。這是我的錯，我向大家道歉！我向領導和組織道歉！這狀態自私是自私了些，可我活得好好的，再正常不過了。我就想如果所有人活得都像我這樣，這世界不就天下太平、萬事大吉了？！怎會有那么多的煩惱苦悶？除了為生存發生的沖突與對撞，別的人和人之間的齷齪都不可理解和原諒！感情問題有點復雜，我是不是給簡單化了？你說的抑郁是一種貴族生活，是情緒滯后。那不是我。我怎么能抑郁得了？我可是活得有些超前，是三五十年或者更久以后的自在。滯后與超前，這兩種狀態一前一后都不在眼前，表現起來是有些特別。不過請領導別擔心，我會打理好自個。高管盯著他眨都沒眨一下的眼睛，沒看出里邊有多少真誠，也沒看出哪些是謊言。領導在質疑自己判斷能力的同時，搖著頭告訴他，有什么不高興了愿打電話愿發語音，或者微信留言，反正就那一部手機，各種功能任他選，只是別給咱弄出跳樓、割腕、煤氣中毒、天然氣泄漏那些烏七八糟的現代玩意。再不痛快，生命最值錢！活人只有一次，任你有多大的臉面，哪怕是馬云和王健林般有錢。聽懂了沒有？生命的唯一性也就是它值老錢的地方，壓根就沒有打麻將推倒和了重來；哪有什么來世？所謂的人生沒有后悔藥，就是告訴你關鍵的重要的事兒你得小心謹慎。連這輩子都過不好，還指望下輩子萬種風情風光無限！這不癡人說夢，夢得無邊無沿。記住，生命只有一次！有生命才有一切： 不論是喜怒哀樂，還是情仇恩怨，它們充其量是些生命里的小數點，都可以省略。生命是本，別的不過細枝末節。什么壓垮英雄的是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根稻草能有多大分量？再重也就幾兩幾錢。繞回來了不是？都是前邊的負荷造的孽！高管既是奉勸又是告誡，說的話都是缺乏信任的成見，說完給他扔下兩條猴王牌香煙告別，還說抽的時候悠著點，抽煙有害健康，婦孺皆知，包括全世界。
這讓他獨自笑了好幾天，笑得淚眼婆娑，恨語切切： 我說我沒事兒，怎就沒人理解！我相信我聽到的都是真話，別人卻質詢我的語言真假。我說我是正常人，他們非得把我當神經病人看，我哪兒和別人有別？倒是我看見，看我的人他們的眼光里邊，充斥著臆想和瘋癲。你們自個把自個整得不正常了不是！難道是你們瘋了？！我是不是正常人我知道，你們說了不算！
笑歸笑，出行計劃按部就班——
別人的一日三省怎么回事兒，他不知道！自己的一日三省是肯定沒有做到。別說一日三次，細想回來，三天一次都稀缺。平均起來大概就是半月十天間隙猛然想起，檢討檢討自己這些天的經驗得失，最主要的是失誤，提醒提醒自個往后得注意的請注意。什么？三省不是三次，是多的意思！沒關系沒關系，現在一天能做到一次的人都是了不得的大師。這次他得集中精力，專心致志地反省了自己——對對錯錯，錯錯對對，逐一他得捋捋。他知道這是一次心靈的遠涉，是一次辟谷，是一次遠遁，是一次修行，是一次看似無我的心的冬眠，是一次真真正正尋找自我的遠足！他得靜下心來，剔除一切塵風俗雨，真正的一日三省、四省、五省地坐禪，甚至整天整天地反省，渾身通體上下搜尋自己的缺點。他明白，自己所以想回頭看看，也可以說是總結，那是因為自己對自己的過往嚴重不滿！他這是在突圍。他想起魯迅那句“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名句。刻意安排的“出世”與遁世不同，出世是修行，遁世是逃避。前者是一種安放，不與當下糾纏，為了今后的更好面對；后者卻是怯懦失望的遠離！人活著需要勇氣，擔當就是勇氣，敢于憤怒就是勇氣。想想自我設置的短暫出世讓他激動不已。太者比大多了一點。尊崇本心，無需告白。人最賤的是貧嘴，是淺薄多余的語言。話多，嚴重時是殺死自己。只要學會閉嘴，在人?？此颇驹G拙笨不太會狡辯——那是口德泰?！请y得的自我救贖。記得小時候鄰家阿姨那句： 看慣的就看，看不慣的慢慢往慣看?？磻T看不慣咱誰也說了不算！關鍵的關鍵，是為人處事時的敏思訥言。沉默是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日常生活里口拙勝于善辯！如《道德經》第二章句，“行不言之教”，那么多廢話干嘛！身教勝于言教，行動才是心思的外泄。偽者才只有語言華彩絢爛。偽娘和偽劣沒有區別。別說自個高尚，別因為小人物人微言輕悲嘆！其實我們能改變的非常有限，甚而什么也無法改變。潔身自好恐怕是正人君子的一切！當然，郁憤過頭了會有幾聲吶喊，和著風的流動彌漫。對著曠野，對著空谷，對著荒無人煙。所以蒙克的《吶喊》油畫他超喜歡。若云有冤，訴狀就是弱者伸張的強悍！
年初，他就思謀了好幾種年休假的樣式： 是吆喝幾個驢友結伴，到國內的某一個景點，或名山大川，聽那些似是而非、似有似無的言傳；或出境觀光旅游，坐坐威尼斯的船，吸吸普羅旺斯的空氣，吹吹夏威夷的風，或者到澳大利亞的海灘游泳，享受享受日光浴的燦爛……抑或獨自背負行囊，尋訪名寺古剎，在神像前膜拜參悟，思后想前。天下好看的風光多了去，不乏亮眼的看點。如今身居都市，立耳便是市聲喧囂塵俗，睜眼即是高樓廣廈霧霾，厭倦和審美疲勞是必然的事兒；而那些昔日令人神往的田園牧歌，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野外生活已不多見。這就像夫妻間相處，到后邊處得是經驗和習慣，處得是信任和依戀。哪兒有那么多天天新鮮！要不看俄羅斯世界杯，那是四年一屆的盛典，是所有球迷的佳節。整整一個月，一個月時間的球迷瘋癲。俄羅斯的時差與中國差不離，大致可以按平時的作息習慣。上屆巴西球賽，東西半球的時差讓球迷們像賊偷晝伏夜出，黑白顛倒——夜晚啤酒擼串，心跳加劇，亢奮堅挺狂顛；白天像烈日烤灼了的花草萎靡不振，心不在焉，暈了日月的疲軟。鐵粉球迷和賭棍一樣輸錢還傷身體。休假不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慵懶，那和豬哼哼結拜成了兄弟，沒有區別！休假是讓緊繃的肌肉和心松弛，使它們富有彈力。一直緊繃的東西，老化會加速。張弛有度才可以使它的生命延緩。這讓他游移不決。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度過年中任由自己主宰的半個月時間？費思量了些。他就一個想法，給自己一個高質量有意義的年休假！就像進高速路邊的服務區——加油、添水、抽煙、歇腳甚至用餐，上洗手間，為的就是接下來的行程中保持旺盛的駕車精力。年休假和進服務區就一回事兒！好的年休假度完，除了神清氣爽，身體休整，重中之重是要解決心的疲憊！
他知道，再好的衣衫，也是穿給別人看的?；丶伊?，脫光了，向毛重告別。站在自家的穿衣鏡前，像模特風情萬種地貓步般扭捏；左腳踩著右腳的站姿，撩心撓癢的那種，逗樂了自個。上磅稱體重貨真價實——沒有一點附帶雜質，凈重了。衣服和商品的包裝是一樣的，貨賣一張皮似的給消費者看，如同前些年八月十五中秋節，高檔月餅堵眼。月餅沒值幾個錢，包裝費翻番，還美其名曰： 貨賣一張皮！臨了月餅沒人吃，放干，隔年；包裝卻進了垃圾站，好活了那些不停研發包裝和收破爛的人兒。有時候人就是月餅，高檔的衣衫就是那些包裝盒。任你外部多么光鮮，月餅是什么餡才是關鍵。有的人不管他穿了多么高檔的品牌服裝，再怎么也掩飾不了他人渣般的內核！就是我們平時說的不是什么好貨色！生活中要懂事兒，就是由表及里地從現象看本質。閱讀文學作品，尤其是經典閱讀就是個這。人物、故事、情節，都是作家思想的闡釋。哲學恰恰相反，是先有論點，然后再尋找事例證實。當然了，人和服裝一塊稱叫毛重，但實用的是內里的貨物，人當然是胴體。包裝它一方面是害怕內里的東西受到破損，一方面是欺騙不知情的視覺。所以包裝也可說衣服都帶有欺騙性，不該收費的，衣服是人的包裝，自然也該免費。到服裝店走走，哪個便宜了？哪個掏得不是老多錢？免費穿衣服白日夢了不是？
自己上的是哲學系。從初中開始選定目標到大學畢業，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是自己的學科——哲學，他始終以為哲學是人類的思想領域、精神世界，是區別于體力勞動的形而上非物質部分。它的大是歸納過去的世相萬千和人生哲理，規劃世界的未來，研究當下精彩人生。他學的是當下，是運用。他原來的想法，就是畢業后站在高點，指導或劃拉世界——對對對，就是指點江山！是這種信仰讓他抖擻百倍地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完成了大學學業。令他沒想到的是，當他畢業進入社會的時候趕上大學生畢業不再統一分配，竟然就不了業。命好的人兒，什么他都能撞見！他進入社會的第一課，是某大公司的面試官給他上的，面對前來應聘努力想給對方留下好印象的自己，面試官竟不耐煩地說，你別給我說什么博士后研究生，那些虛的好看沒用。我只問你寫得了寫不了文案和公文？懂不懂江湖人情？我們公司聘人就是看實際工作能力，說簡單點就是用人。別給我講你大學里的那些大學問，那在實際工作中沒多少用！職場里最不缺的就是自以為是指手畫腳的官員，別想一到崗就成人物。那是理想主義者，和現實差著十萬八千里。就像孫悟空在五指山下撒泡尿，自慰了自個。他沒發現如來佛在神秘的遠天笑看。所有應聘者都應調整好心態，要么做產業工人，要么就小干事一個。至于你將來能有多大產業做多大官，那是后話，與眼下的我無關！做不到這點，再高的文憑有個屁用！請別搭理我——我煩！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他人生路上遭受的第一次沉重打擊，讓他從萬米高空重重地跌落地面。說實話，當時介紹罷自個，他感覺自己就是廣告公司的推銷員。面試官的話是不好聽，嘴也貧了點，但內容卻給了他震撼與觸動，面試官成為他回到現實的啟蒙老師。近二十年了，想起那張肥碩的胖臉，他就心存感激。
早就聽說過大學生一畢業，只要與社會一觸碰，都會被打回原型。根本就不是校園里的好高騖遠，家庭供給和青春男女的浪漫！一切不切實際的虛幻都會在惶恐中消失，然后是人生的直面。只有那些畢業后可以繼續啃老的沒有感覺。他意識到他的這堂課來得早了點！
他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只單身狗。
過去的生離死別——情感不離不棄、配偶夭折撒手——自己都是看別人的。當然也曾讀杜甫的“三吏”“三別”，那是說別人的。可這次卻是遭逢了，是發生在自個身上的親自。兩個年頭過去，自然少不了續弦的說合。別人是好心，是對他的一種關心和溫情，也是社會資源的一種物盡其用。人身上的所有機能，閑置不用，就是浪費和犯罪！包括性。但他都回以他還沒調整過來，他還得一段時間。好啊，有人說他要給前妻守孝三年，都什么時代了，還有這么封建傳統守舊的迂腐。他不回應，只是懶于爭辯地笑笑，笑得非常難看。他不想隨便找個人遷就，那樣的日子他寧可獨守。情感哪能隨便！
亡妻菊與他情投意合，所以婚后好得如膠似漆，一塌糊涂。說好了的兩人要一路攜手，白天走到黑的白頭到老?？墒蔷瞻籽×耍裁丛虻玫牟恢匾恕Ｖ匾氖遣坏桨肽昃腿鍪秩隋?，留下他一個人照看房子——
生命中的親情和友情，你總希望它存放得久遠一些，最好是相擁相偕，終老相守。實際上往往是中途無奈地隱去與傷逝——不是夭折即是疏離，親情如此，友情莫外。這樣的結局幾人能逃離，幾人能回避？傷感是縈繞于心的空谷余音，具有碎心的穿透力。他是被深深地傷害到了，以至像變了個人兒。
是的，這一兩年，特別是去年后半年以來，他感覺自己出了問題——不是身體！體檢的大夫告訴他，他是百分之八九中的完全健康人之一。問題出在心理，是精神上的。這是他的臆斷，他得想辦法治愈。“形我”的問題好解決： 比如溫飽，比如住行，比如性欲，比如破衣襤衫；可“心我”的問題就麻煩一些，得心靜，得神安，得懷澄，得用智慧修煉。年休假是一次機會——
現實中沒少見人卑躬屈膝，不管是自身內化還是外部教化的結果，你都很難讓他站起來，拉他扶他都沒用。他得的不是膝蓋處的滑膜炎，是軟骨病。人的站立，權宜之計的形外沒什么薄厚苛責，但內在骨子里的精神站立，談何容易，也難能可貴。
有時候他感覺自己活得像個太監，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拿刀割掉自己的睪丸，使自己身上的雄性激素荷爾蒙盡失。最讓他感覺被傷害的是仿佛做了閹割手術，比變性手術還差些，竟行不了男女茍且。他發出的內心吶喊是： 這也算人兒？！
所有的當時激奮，過頭懊悔，都使我們墜入了情緒掌控理性的愚蠢境地。是我們太性感，不，是感性，這是兩回事兒。沖動是魔鬼！先賢說得一點都不錯，錯得是犯了沖動的人，這時的人和魔鬼等同。不由你不信。
朋友們看他見天形單影只，鰥居的老男人一枚，但凡有聚，列他為首選。像擁有二手房炙手可熱的鰥居大叔，多數是非富即貴的金主。別的你得經受挑揀。他沒有富貴者熱絡，也不是剩男那么平淡。這就有了他夜宿街頭的經歷——
四年前的夏夜，上屆巴西球賽間的場景。妻病逝不到一年。愛球賽的幾位朋友強拉了他，到大排檔去看。說是改變他的傷痛與苦悶，說有現場感和氣氛——幾十號小年輕，男女一個德性： 扎啤當水喝，喧囂當發泄，醉酒了不知不覺。迷友們一邊看球賽一邊啤酒擼串，趕著球賽完已夜半，彼此搖晃著道別，然后在搖搖晃晃中四散。他搖到一處街巷，覺著屋宇搖晃微顫，醉倚了墻根癱軟入眠。
雖說是夏夜，睡夢中卻刮著寒冬的風，鵝毛般的雪花傾瀉中俯沖向他的面孔，他感覺自己蜷縮了身軀躲避嚴冬寒風掃落葉的無情，忽然一襲寬大毛絨的棉被加蓋于身。菊回來了，在他睡夢中撫摸他的臉龐，翼翼小心。他一把摟抱了妻子相擁，不失時機地展示自己的激情……這些美好的曾經，讓自己的春心蕩漾在秋千上，像紙船，在雨巷、在小溪里搖曳晃蕩……他饑渴中伸出舌頭舔濕干裂的嘴唇，他惺忪著睜開眼，晨光中自己擁抱著一只流浪狗，它久已不洗的皮毛板結。狗用自己溫潤的舌頭在舔他臉上或嘴邊的嘔吐物。對狗而言，這是佳肴美餐，這結論肯定！于他卻是暢意酒中求的街頭小景。掃街的大爺，抱著體恤的笑給他蓋上了自己的夾克，呼一聲： 醉漢別涼著了。有些年頭了，一直以為自己很剛強，一點都不想服軟！這是心態，是必須，不是自欺欺人。應該是學習哲學之后，他只在父母的葬禮上落過淚?？裳矍?，掃街大爺那件環衛工作服披在夜宿街頭的自己身上，當即讓他在自責中流了淚。他想不起是如何倚著墻根癱軟入眠，不是妻逝他就不會在大排檔中消夜看球賽，更不會和流浪狗相擁抱團。平日的他，在單位同事和朋友的眼里是何其強悍！可今天淪落街頭的他豈止是狼狽？！
這勾起他蒼蠅逐臭的聯想： 嚶嚶嗡嗡，無論在餐廳還是廁所，都是被人厭棄的形象。你說它逐臭在廁所罷了，你還說它逐香在餐廳和廚房，這還真的說不通了。蒼蠅究竟是喜香還是好臭，人類未必知曉。他雖身倚墻根，但隨處就哲思的老毛病又犯了！別再相信低度酒不會醉人的鬼話。任何事都有個度的把握，過量的低度酒和高度酒一樣，任誰都駕馭不了。這就像做人，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度和量。不管你平日里如何地溫文爾雅，那只是一副假的面具；只要你醉酒后失態，那就是真人呈現，一次足矣。醉酒后的人才是真人！自己醉宿街頭的事兒，知道的人沒幾個，可他自個不能原諒了自個。自此，他與酒絕交！
如果用年休假看俄羅斯世界杯，就得躊躇決斷前后半月。因為自個的工齡只能休十四天，加上曾立三等功一次可以加一天。而世界杯從開場球到最后決賽，整整一個月時間。你想看全？除非你辭職，做場場不誤的專業鐵粉。這是個狠角色，得有萬貫家財，或甘愿妻離子散，傾家蕩產！和景陽岡上打虎的武二郎一副德性： 要么把老虎打死，要么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沒得選。這種城鄉對立、非好即壞的二元思維，直接毀掉了混沌論的模糊性與和諧。凡事癡迷的人，多數是些生活在幻境中人。他們可以被稱為鐵粉擁躉，但絕對不是生活在眼前的現實中人。要么穿越回到遠古，要么超前混跡未來。用當下的眼光看，都不是些正常人兒！看看，自個就是想怎樣度過年休假的十五天，怎就翻攪出鐵粉的弊端，找抽了自個！要選就選往后的十五天，看十六強后八分之一、四分之一比賽、半決賽、決賽，場場不誤。咱是小職員，一年的年休假就那么十幾二十天。珍惜了不是！有位球迷和他持有相同觀點： 告訴他說，看世界頂級的兩大球賽——不管是世錦賽還是世界杯——精彩都在前邊，剛開賽大家都長著冠軍臉，誰優秀誰跌份，賽事一開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拼命地奔跑爭搶，人人都有一拼成名天下知的心愿，能不好看？越到后邊越平庸乏味。你就說冠亞軍賽，輸了也是老二，如同買了保險。這就松了勁。會好看！他覺得和自己看法一致。用年休假看球賽瞻前顧后只能看一半，前不著村，后不搭店，就像老輩人評說看電影： 花錢買票哭鼻子，那不傻子干的事兒！再說也不利心結的開解。得，用年休假看球賽的計劃掛了。
前邊那些相約出行的度假游方式一一被否定后，他忽然驚喜地發現，獨處十五天這個想法是自己的最佳抉擇！這就有了他的預設：
思考前邊的對錯，期望余生高質，死后平和。大不過得此結論： 世界離得了微不足道的自己，自己卻離不開這個喜憂參半的世界。此次出行哪怕是一次失敗的體驗。管它呢，這不還沒有開始么，到結果的時候自然會明了。去休假成了他縈繞于心、虔誠神往的圣殿。他籌備了很長時間。籌謀時他專揀偏僻的地兒，一臉期盼，獨自悠然。這就被熟人撞見，喪偶后他的性情有些內翻——這話風傳——幾乎成了他的標簽。他不爭辯，反倒呈一副無所謂的嘴臉。他買了防曬窗簾，外銀灰內漆黑，拉上了白天像黑夜；他準備了幾箱方便面、礦泉水，冰箱里塞滿了速凍的水果和蔬菜，當然是土豆、蘿卜、大白菜等好儲存的，包括從超市里買來的面包、饅頭、水餃和湯圓。那些嬌貴放一兩天就會變質發霉的蔬菜和食物，不在他考慮的范圍。不知情的如見，一定會嚇一跳，猜測如此豐厚的戰略儲備意欲何為？！這段日子，他得給自己創造一個養尊處優的環境。你不能缺東少西，你得給自己營造一個基本生存不影響胡思亂想的環境，一個只要閉上眼睛妄想自己在哪兒就在哪兒的環境。這次他無須重返曠野，它們是標配。他無須回到遠古蠻荒，把生存放在第一位——侏羅紀還是白堊紀。他這次要解決自己精神上的思想里的心靈中的那些溝溝坎坎——讓它們平坦，讓它們舒展。相當于儒家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的“修身”。是人成長融入社會的第一坎，正是首要和首先，就是先把自己打造好了——這才可能有接下來的娶妻生子，參與社會治理，安撫天下……所謂的機遇是給有準備的人的，此話無錯！修身就是為自己往后能逮住機遇，深度地參與社會管理作準備！出行是他給自己定的小目標。人家王健林定個小目標是一個億，我也給自己定個小目標： 失蹤十五天！十五天里的重點是檢討既往，著眼未來，在剩余的時空里還能活著的日子里天天豁達樂觀： 不想從前，沒有過去，猶如新生。
2007年港澳游，因無經驗，事前未開通漫游，到地兒才發現手機只留了一個功能，只能看時間，無法給家人報平安。內心的惶恐，平添惴惴不安。那時候妻在，他感覺自己回到了洪荒的遠古，被遺棄到與世隔絕，像束飄蓬，沒有歸屬感，一片茫然。也好，這就有了地老天荒的感覺——回還，就有如饑似渴的遠別勝新婚的濃烈！他在妻子的身上、肉體的交駁中找回了在港澳失去的自信和安全感！他無法否定這次獨處的靈感，來自十幾年前的港澳游手機失聯！
現在想想往回看，正是面試官的教育，讓他在此后的十幾年里憋屈，總是看著別人的臉色行事，被贊識人間煙火，知道眉高眼低，尊重別人的感受，能忍辱，懂規矩，有公德意識！這也讓他獲益成為單位的股肱之臣，中流砥柱，高管的左膀右臂。但他發現這一過程中，恰恰是自己被忽略——是自個忽略自個，快到了忘我的境地。他發現入世越深，離真實的自我越遠。以致某一天他忽然問自己： 我哪兒去了？！這次失聯，也可以說是尋回自己。什么時候開始越來越看重別人的評價？已無記憶。自己是不是也隨意在工作之外評價別人？這不彼此傷害么。所謂個性，其實也就是缺點，是多數人沒有你獨具的特征。別以為展示個性是什么好事，好些人倒霉就倒霉在了個性。有時候領導望著一個人的背影，不是欣賞而是搖頭說： 有個性！完了完了，你的仕途，你的前程，就成了水中撈月一場空。你說貪污了受賄了觸犯刑律了這倒也罷，你說因走路揚手了說話聲高了為人處事直爽了，這就被指責了？這劃得來么！這頂多算些生活的小節、習慣，怎么就成了缺點？！
最干凈的應該算呱呱墜地的嬰兒，也就是老話說的人之初。可他從出生第一天起便開始接受社會的規則教育： 鐵匠爐前少站，麻將桌前少看。這不先人老教你遠離是非，遠離漩渦，安全！待年長了成熟了也就滿腦子仁義倫常地平庸了。有人說這是契約精神，有人說這是必由之路——每一個人的成長，就應該溝溝坎坎，有專家總結說這是挫折教育。仔細想想這樣培養人是不是有點犯罪？！
人是在矛盾糾結中終其一生的。既想前呼后擁地整天參加些風光無限的活動，又想潛心不受干擾進行學術研究。整天坐在鎂光燈前亮相，未必就有取得學術成果的真實和榮光?！凹认氘旀蛔樱窒肓⑴品弧钡脑挷谑遣诹它c，可對人類患得患失的“婢妾心態”挖掘得既準確又深刻。他一直期待在思想里構筑一個虛擬的國度，整日整夜地自由狂歡。解脫現實的煩郁，與自己的精神對話。隨意地點評秦皇漢武。在自己的單元房里建立一個國家，一個人的國家。他不時地頒發政令，隨意地調兵遣將，把家具搬來搬去。家中的一切——無論衣物、廚具、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沙發和茶幾，都是他的屬下和臣民，他可以頤指氣使，它們無不臣服！但他發現，自己能支配的是被稱為“我的”的私有財產，按馬克思的理論，私有制和階級都應該被消滅！他當著元首，整天地發號施令，然后一一落實執行兌現。單元里的所有物件，無論是冰箱彩電，抑或桌椅板凳，它們都是自己的屬下臣民，聽任他差使調遣。所以他的寫字桌可以兩天向西，三天向東，只要自己能折騰有體力，從小區到單位竟無一人持不同意見。盡管《共產黨宣言》中有“建立沒有階級、沒有私有制的新社會”這樣的話，眼下是社會的初級階段，家是他的領土，家是他的國家，這讓他樂此不疲地來勁，經常使自己生活在新的變化環境中。他感覺自己生活得自在逍遙。和宣布獨立自主無二，國王了自個！
人這一輩子有許多概念須理清了： 比如富裕，說到底是一個相對而言的概念。怎樣才算富有，怎樣才算貧窮？國家每年發布的城市居民生活平均指數即是標準。以上為富裕，以下為貧窮?，F實中人，有的富人感覺自己集聚的金銀財寶還不夠，那叫欲壑難填；有的窮人，基本的吃穿住解決了就滿足，被評不思進取。這兩類人前者叫奮斗，后者叫知足，他倆誰更幸福？費思量了不是！所以，錢，夠花為富。凡事有度，適可為貴。他為自己的野馬脫韁般的哲思洋洋自得。
機器人替代了一切，真人都成了懶漢。未來，長壽的人會越來越多，喪失勞力的人越來越多，樓群越來越多，水泥地面越來越多，土地、森林、花草越來越少，瘦人越來越少，糧食越來越少。如何讓人充饑溫飽成了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他夢見很多年以后，科學有了新發明，有一種針劑，叫耐飽注射液，有效半年。即注射后有效期內可以不吃飯，時間到再打一針，又可以半年不吃飯。只是這藥貴得出奇，開始只有富人和貴夫人打得起，搶著打，因半年不吃體型不變，還需要什么減肥練什么瑜伽？！這風氣流行了幾十年。趕著普通人開始打了，富人和貴夫人已厭倦，說這打一針后的感覺半年就像一天，一個百歲老人想想也就活了兩百天。而且味蕾與食欲都被閑置，口福之欲喪失，人活得少了基本的樂趣……這就又返回來，說不打才是原生態的綠色環保，是傳統的精華再現。
未來究竟會是什么模樣？真還揣測不了。反正那時已沒有多少人愿意與真人結婚，許多人都會定購性愛機器人，選的都是明星臉。機器人公司收集了東方西施和潘安以來，西方瑪麗蓮·夢露和阿蘭·德龍等所有漂亮明星的照片。只要你點名，你定購的機器人徹底完全和明星本人一般。而且高矮、胖瘦還可以調整，只要用戶吭聲，保證滿意度百分之二百。反正那時候沒幾個真人間結婚。當然了，那些明星的真假后人起訴到了法院，說是有的性愛機器人侵犯了他們祖先的肖像權，贏得一些判賠也花了這筆錢。那些明星無論在天堂還是地下，都沒有感覺。
和真人結婚麻煩，柴米油鹽醬醋茶，過日子難免磕磕碰碰。耍脾氣、鬧情緒是人的本性，再怎么涵養好也不可能沒有觸碰。是人就有思想。思想又各各不同，真人間的情仇恩怨由此而生，什么矛盾不是思想的差別鬧的。和機器人結婚沒這事情，一切都會順從著你服服帖帖。就連性，那床上功夫好生了得。你讓他（她）向西向東，機器人的精準，誤差絕不會錯過一公分。甚而還回應一句： 遵命，圣上！那時候你才知道，什么叫上帝的感覺。機器人階層，成為社會的二等公民，和當年的奴隸屬性相同——它是商品。商店里稱你為上帝，當然有個前提條件——你得掏錢才是，不掏錢靠邊。和性愛機器人上床，那是另一回事兒。性愛機器人對人類的最大挑戰，不是商品還是情感的問題，而是綱常倫理的紊亂！
當有了機器人，人就成了上帝。我說這話的根據是上帝創造了人。到那時機器人也是人，只是品種不同，真人和假人無法分辨。所以創造機器人的人就成了上帝！我的意思是，人就是上帝，上帝就是人。
不管購買者長得俊長得丑，也就是不管購買者長得漂亮與否，買來的性愛機器人沒得選。它是商品不許有情感，它對購買者無權表達嫌棄與喜歡，它必須盡職履責地不耍奸。從這個角度講，人類沒有給機器人足夠的人文關懷！如果你迎娶的是真人，你試試看，今天嫌你丑明天嫌你懶，后天還可能嫌棄你有外遇肥水流了外人田。
互聯網是科技，科技讓人類日新月異。科技也讓人越來越喪失自己的體能，人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小，本事將越來越小。官話叫蛻化了。一位記者朋友告訴他，前兩年他曾參加過一個被當作非遺文化的紀念館活動，是由一個家族承傳的舞獅班主辦的。舞獅班已經五代人了，時逾百年。紀念館里陳列著四個銅制的獅子頭。第一顆是清末民初間，爺爺的爺爺留下來的，有一百二十斤重。據說當年太爺舞著它威名遐邇，流布盛傳；到了爺爺的父親那輩，嫌太重，制了顆百斤重的，也就是第二顆，那也是威風八面；到了爺爺那輩兒，力氣小了，舞動的是第三顆，八十斤的；到了父親就六十斤了；到了眼前這一代，趕著他去參觀，舞獅的后人正在磨制四十斤的，說遇了時逢八節，怎么說他們也得搬出來演練演練，以彰顯先輩的遺風，光宗耀祖一番。當時他欽佩得和獅家相談甚歡，討論舞獅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待離開了那地兒兩三小時，他才幡然醒悟，獅家的后人真是打臉，跟九斤老太所念“一代不如一代”如出一轍，有什么區別！
豬的生活很悠閑，基本是吃了睡，睡了長；醒著時哼哼，睡著時呼嚕。不用勞作，不要奮斗，不需思索，不知煩憂，沒有壓力。除了那些因瘟疫或口蹄疫被宰殺或窖埋的，多數會膘滿油肥時挨刀宰了，供人類享用。這是多數豢養動物逃不脫的生命歸宿。就連山林中不是圈養的同族，逮著了也少不了這一刀子?；螂缰婆D肉，或剁餡包了餃子，就連腸衣也藥用了，皮做了鞋子或夾克。野生動物們躲過了人類的侵襲，卻要面對和遵循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真正能自然終老化為糞土的能有幾個？！沒統計過，也沒法統計。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短。豬的手是短，可嘴卻長了些，也就少不了那一刀子的終了。做一頭幸福無憂的豬也不那么簡單。他不想做一頭無憂無慮的豬！
他不喜歡加班。他的工作任務都會在上班時的嗶哩嘩啦中解決。偶有的加班，他會發現自己多數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心猿意馬精力分散。這就一到下班的鐘點，急迫中惟恐耽擱了時間，風風火火地搭車趕路，好像家有吃奶的孩子——那得急事急辦！可是一旦回了家，進了門，電視頻道切換，脫裸體了，不掛一條線，緊繃的神經徹底地松弛，和皮筋一樣富有彈性，不緊不慢閑散到對時間無感。正因為回家即脫光的習慣，他是小區里唯一一個一年四季都拉著窗簾開著空調的人。鄰居們看不到他家中個人的小天地，和私人空間里發生的一切，想象和臆斷即挾裹著謠言，長了翅膀一樣在小區風傳。
人年輕真好！敢想也敢干，也可以說不要臉，敢不要臉，追求女孩子那才叫個勇往直前！年長了你試試，老不正經了你？跟個急屁火燒的小猴子一樣，毛手毛腳。年齡小人家會原諒，老也老了該注意點晚節！聽聽，聽聽，這說誰哩？人有人樣，鞋有鞋樣，過了五十歲你就得有個老漢的莊重模樣。
早年，他以為自己會成為國家的棟梁，當然是大廈里的頂梁柱子，就是俗稱的廟堂之器。有學者說那是悲憫情懷，天下意識。好像自己生來對這個世界有什么虧欠需要償還。宗教里說的“原罪”是不是這個意思呢？！同樣是學者說的，說這是“契約精神”，是對接納自己的世界懷有感恩和報答之心。但有些人就不！生來就認為這世界虧欠他的，所以時時處處討債似的，以自我為中心地把自己打扮成個博取同情的弱者，要求社會要求周邊要求與他交往的人關照呵護自己，變著法兒攫取社會資源，原本應分給別人的福利，塞進了他的兜里。天公怕的惡人，愛哭的孩子吃奶多，什么狗屁法則！仔細想想，私欲很可恨的！私有制很可恨的！私有制是鼓勵私欲膨脹的，這才有了貧富有了階級。但凡人間的所有罪惡，貪污受賄，權錢交易……都是以私欲私有制為基礎的，私有制是萬禍之源。所以《共產黨宣言》要消滅私有制是對的！
他一直想早日抵達人生的高點。這導致了他此前幾十年的艱辛。等你七老八十了，還沖刺個屁，腳崴了骨折了，所以你得趁著年輕的勇猛，早玉與晚器雖說各有千秋，畢竟成名早才有享譽之說。這是一種執念！一個人愿意獨處，因為心有依托而不覺孤獨，更無抑郁傾向可言。這都是年輕混賬鬧的?，F在想想，自個的人生雖無大紅大紫，總的也算成功。一同學挺滋潤，好職業好官，俊妻高薪優越，某天跳樓終結，聽說是紀委準備找他約談。聽說和傳聞是一回事兒，一個是書面文字一個是口頭語言，具有刀子一樣的殺人內核！聽說與傳聞就讓他的這個同學死亡變現。后來又傳紀委表示壓根就沒的事兒，是他自己腚子下邊不干凈，算自個心虛，被聽說嚇死了自個。
人的感覺非?？膳拢∧愀杏X身后有人，這就鬼影幢幢，你的背上落滿了綠里發光的關注目光，手持利刃，只要稍稍用力，自己就會浸染血泊，悲壯報銷。這時你發現感覺左右了一切。小時候，鬼故事聽多了，夜半路過漆黑的小巷，感覺就是路過亂墳崗，頭皮發緊，毛骨悚然……有時候感覺是錯的。什么叫美好？就是你感覺美好的時候叫美好！絕對不是康德所述，我沒遇到的皆為虛無，我遇見的才真實有之。顯然這理論糊涂，因為你沒看見的存在仍然存在著。這是真實！
感覺，夜行時身后有鬼，把自己嚇得夠嗆。不茍言笑的同事對自己有意見，就搜腸刮肚地尋找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觸犯了龍顏，如同鄭人失斧，讓猜測左右了理智，距事實甚遠。鄭人怎么看怎么覺著像賊偷。這竟然被歸結為判斷。斧子找到了，鄭人的嫌疑也就解除。這感覺真正可惡！事后，曾有的猜忌，說出來的謂之淺薄，沒說出來的權當沒發生過，反倒享了智者的美譽。敏思訥言是官場和處世的絕招。
我們眼前的許多百思不解，其實古人早已說透，只是因為我們寡聞，因為我們孤陋，因為我們沒有對先賢的文化遺產精髓到位的解讀。我們與先人的成長之路重復。我們眼前的所遇，以為是自己的第一次，也真的是第一次，甚至以為是人類的第一次，其實先人們早已破解，我們只感受到了和先人同樣的經歷，卻沒看到先人的總結，以致增加了人類成熟的年限。應該多讀讀先人們人生經驗的書，讓一代又一代的新人不重蹈覆轍，變得成熟！
一個人如果愿意把自己的隱私也就是拿不到臺面上的那些雞零狗碎呈現給另一個人，這說明另一個人獲得了前者的信任。如果他們的未來有變，不是前者性情有變，就是后者泄露了前者對他的傾訴——那些原本應該爛在肚子里的緋艷！友情不止是歡樂與憂愁的分享，有時還是隱私和苦難的儲藏。
他知道，曬丑不是自己的長項。但人活到一定的年齡就得拿手術刀解剖解剖自己。一年半載，三月五天。這段時間里的得失對錯。道行深的人都有這一出。其實就是反思總結，作階段性的回顧，和一日三省的曾子當然有差別。人家是圣賢，咱是草芥。這樣剔除惡瘤，讓自己的身體健康良性向前。
同學們到一塊胡吹冒聊，有的談意外繼承遺產，有的說一夜情遇艷，有的談炒股一夜破產。正經話題沒幾件。他就說他的這次體驗。
人就是件電器。這些年他看著，跳樓的抑郁的越來越多，和高血脂似的，那不是吃喝問題，那是心路有了故障，思路發生了擁堵，和城市里人多的街道一樣，交通不暢。他的清醒，就是堅決不愿做他們中的一份子。怎么才不會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呢？那就是解決思想問題。人生在世，做什么事兒不是先要解決思想問題？人這一輩子，什么事兒也得先解決思想問題！這是他這次出行的最初動機。
事實上，十五天里，烏七八糟、胡思亂想了不少。對別人保準沒用，自己腦子里的想法他們看不到；對他自個，興許從此就活明白了——他算徹底地明白了： 世界可以沒有我，我卻離不開這個世界！每一個人都該這么想。
人的感覺極其重要。對的時候他是你的敏捷，直覺，第一判斷；錯的時候他讓你失敗，懊悔，叫苦連天。人，最可怕的是感覺。這失憶之夜，感覺之夜。
妻子在時他愛鍛煉，霾多后買了跑步機，在家消耗體力。設備至今觸景生情地矗在那里。正常人一天不得少于六千步，這問題好解決。難在人已去、物猶在的傷感。翻看妻子的照片，突發奇想，不妨向美國愛娃公司發個郵件，把妻子的照片發過去，訂購一個和妻子一模一樣的性愛機器人?；恼Q！想過了自嘲一遍，怎就怪異了不是？他為自己有此一想癡笑！
妻在時常常睡在床的右邊，他躺左邊。婚后的十幾年，入夜他們常常百看不厭地彼此對視，然后鉆被洞，行天倫，男歡女愛，愛意未減。妻子用身體告訴了對他的在意理解。可惜命運斷裂，妻走了，走得突然，走得猝不及防，走得他心寒孑然。妻走后無數個夜晚，他獨坐失眠。
某天他突發奇想，在妻的睡位躺下，重溫妻的體味，想妻當年躺在這里面對自己時的音容笑貌、所思所想……不一會兒他迷糊了。那夜，他睡得很香！是妻走后他睡得最沉的一夜。凌晨，他夢見了從前——
人生的第一美事是做夢。夢見的都是自己情有獨鐘的事情。夢醒發現多數都不可能。搖搖頭，獨自發笑?？刂撇蛔?，竟出聲。
很快，他發現妻走后的失眠，因為調整了睡位一去不見。
他嘗到了甜頭，便有意地使之成為習慣。干脆每夜都睡在妻子昔日的床位上。醒時望著空著的對面，癡想那些年妻子溫情綿綿地望著自己。他忽然悲從中來，美美地鼻淚涕泗地哭了一場。那是妻離開后最有分量的一場！他不認可人生來的原罪，但他非常感恩這個世界和社會接納自己，感恩父母給了自己健全的身體，讓他用眼睛遍賞森林的綠、鮮紅的艷；用嘴附在妻子的耳邊傾訴愛意，用嘴唇親吻妻子的鼻尖表達情感。可惜妻不生育，要不自己如今也有一二子息……
人生本來就是糾結。他依然故我，任誰動續弦之議，他的腦袋都會像撥浪鼓一樣搖頭拒絕。感情不是一件可以湊合的事兒，必須得精挑細選！
妻子走后，經過近五年鰥居，他有了大片大片時間想事兒。讀書寫字，看電視散步，哪是每時每刻的事兒？他感覺自己出了問題，不是生活拮據，不是人際焦慮，不是仕途不意，而是腦子出了問題。究竟是什么？真還不是三言兩語一針見血一語中的就可以說清。他得捋一捋。這便是這次遠行的動意和目的。于是他放棄了俄羅斯世界杯期間休假，放棄了驢友結伴出行，選擇了秋末冬初四野凋敝的傷感季節。
出行的前一天，他正式告訴高管和同事，還有經常聯系的幾個朋友——他休假了，他獨自去了歐洲。漫游費太貴，最最主要的是他想脫離了現有環境生活半個月。因此，他會有意切斷一切與熟悉人際的聯系，也就是說這十五天他和周邊沒有一點關聯！說這話時，他平靜地沒眨一下眼。同事們肯定相信他說的是真話并非謊言。做完這一切，他回了家，反鎖了家門，脫光了衣衫，長長地吁一口氣兒，練功似的氣沉丹田。關了手機，收起鐘表，拔掉電視電源，下定決心在半個月里與世隔絕。
自己偏愛夜晚。只要不是看書寫字，他都愿意關了燈，在黑暗中任思緒天馬行空。他發現自己對夜的喜歡，幾近癡迷上癮。常常企盼白天能早點結束，尤其是晚霞與夕陽他希望它們像閃電飛掠。那樣別人就看不見自己的臉是喜是怒，是哀是樂，更無品評點贊。那是自己的事兒，與別人無關。他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不用像白天，在有光的地方，陽光里、月光下、燈光中他都得堆著一張謙和的皮面。這是自己光亮下的一半。擱給別人，要么暴橫，要么瘋癲，當然還有欲望與貪婪！更深層的原因，是他想給自己多留點獨處的時間，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兒。有時回家，沒拉亮燈之前，他會脫光了自己，然后喊一聲，愛死你了，我的夜晚！
群聚就有是非的風險。除非你在場時只是來過沒有發言，只是影子來過的沉默寡言。如果是沒有發言的集結，影子應該在家休歇。別小看聊天！是非都是聊出來的。說話就像買車，只要你開出了4S店，保準原價賣不出去。話一出口，禍福即潛。沉默是金，比銀子廢銅爛鐵值錢。
同事強對他這一觀點非常反感。強說正常人喜歡白天，希望太陽在天空能停得久一點，一直高懸。因為黑夜的骯臟——藏污納垢，小偷行竊，強盜搶劫，淫夫嫖娼……多了去的惡欲膨脹，都是因為沒有光亮。強振振有詞，唾沫星子四濺。他沒發火，依舊謙和著臉，反詰一句，你的意思是我人不正常？不等強回答，他又說你的意思是性愛只能發生在夜里？照你的說法白天被盜竊，不需要報案，因為它不是案件？強被他嗆得臉紅脖子粗，吼了句： 你氣死我了——你這是胡攪蠻纏！你就是個語言流氓，沒法和你溝通對接！便氣沖沖地走了。他很欣賞自己的狡辯，莞爾一笑，繼續剪他的指甲。
神仙很少，幾乎就無；凡人很多，基本都是。問題在我們常常用神仙的標準苛責別人和周邊，以凡人的要求放縱著肉身和心我。這樣的為人自私了些，在人際交往中怎能有好的聲譽！
現實中，許多人特別在意別人的評價。如果搞一次民意測驗，要么活痛快了自己，要么活給別人看，我敢肯定，多數人會選擇后者，年輕人會選前者。這是國情，一個嚴重的國家問題。前面的活得輕松，是真；后面的活得很累，難免作假。他想選前面的活，這就要評判曾經、過去。但要真正純粹又談何容易！畢竟自己身居一個“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現實社會。群居的意思就是大家都是利益共同體，誰也離不開誰，誰也不該嫌棄誰。人的心靈可以離群索居，肉身卻無法徹底地孤家寡人，獨自存活。那些遁入深山、遁入秦嶺的隱士，他們只是少見了人間煙火，是自我形態上的遠離，絕沒有真正被社會情態遺棄。他們只能鑒定在小隱這個概念里。那些大隱者，卻因身居鬧市而心在曠野，視市聲塵俗為無物，反倒高了層級。
把別人的評價看得太重，往往會去迎合輿論缺少了自己看重自己。他的這次遠行，要破的就是不再把別人的評價當回事兒，當然看重自己不是指妄自尊大，胡作非為到觸犯刑律。
自己研究的是人生道理，是朝代興替的根節，而非經濟學家、工商業者所關注的眼下當前的經貿秩序和賺錢。由此眼前實際的即刻可以見利的就吃香的喝辣的，這就像做生意賺錢實體經濟；長久的遠功的被漠視冷面，做文化搞教育算是虛擬，說不定隔幾代人才能見利。想想也是，正常了不是？
有時候，真實的生活就是這樣——讀懂了悟透了這個世界的人，反倒遵循“敏思訥言”的遺訓，不太愿意說話；沒懂裝懂的人，反倒犯話癆喋喋不休，嘰嘰喳喳，讓人笑話。
這么一想，總覺得前邊哪兒沒搞明白，沒整清楚。自己得好好地捋捋。任何一種質疑，只要不是與真實的歷史抵牾，未嘗不可，否則便蘊含詭異。知道了人生的最終結局，卻又執意去改變的人，注定了自己的悲劇意義。那是對命運的挑戰，那是試圖把歷史改寫！
噢噢，他的腦子突然就蹦出兩句： 東風不識佛生面，送與長河史塵鑒。
往回看，他是把自己關了十五天禁閉。讓自己失去自由，讓自己與族群隔離。這是自己的權利！他是既沒有挪窩，也沒有肉身奔波和疲累壓迫。是靜坐家中對既往的反省。他明白這是一次心靈的遠離，也是一次心靈的救贖，這對他的后半生富有意義。
他想，這是他的冬眠，一種多數人不為、不會為的速成修行。
想想自己，這些年既沒想當官也沒想做富翁，更沒想有豪宅大院，壓根就沒有和誰爭奇斗狠的概念?？墒?，那天他明明聽見： 佛說，錯！你的執念就是想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抱著你不近人人別擾己的理念，以為自己崇高無限！其實這是一種比遁世者更可憐的執念，比意欲無為者更加庸碌！遂愿則已，逆違則毀，此生盡皆愁怨。他環顧左右，家中發聲的只有赤身裸體的自己。
他就抱怨，自己除了沒那些官啊富啊的執念，也沒有長命百歲的打算。他常常對自個說，活個自然。其實你慢慢盤算： 一個人，你活得不顯山不露水，你的價值給人類創造不了財富，要那長命百歲驢萬年頂個屁用？只是多費些糧食，多給別人添些麻煩。
有的人說，想貪污，不是會計，抓不上經濟；想受賄，手里沒有實際權力，給別人辦不了事兒，形不成金錢交易的利益鏈；也就只有在男女問題上給自己找個亮點，引來關注的眼球、社會的注意。否則，幾十年過去，咋就沒一點成就感呢？這看似開玩笑，其實也是一種思想具備，可以列入犯罪未遂，是有犯罪基礎，沒有犯罪機會。我們防范犯罪，就得從思想抓起！讓他從害怕懲罰地不敢貪到思想過硬地不想貪——想都不想，教人第一。連這點都不懂，搞什么教育？
思想者的物的生命體征因為自然規律可以終止、腐爛，甚至化為煙塵，但精神的益世的思想卻會繼續留存發酵。我們不再提階級斗爭為綱，我們要建立和諧社會了。這愿望真好！可階級不存在了嗎？貧富不懸殊了嗎？大家的社會地位趨同了嗎？他就想自己真傻。你想這些干嗎？這“躲進小樓成一統”的日子，不就是為了遠離塵囂、舍棄煩心的事嗎？還“管它冬夏與春秋”干嗎？可他阻止不了自己已經開動運轉的思想馬達。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但再怎么奇怪，你也得明白： 社會可以沒你，你卻離不開這個世界！雖說出行前，自己在微信里留言： 出行半月，未交漫游費，有事兒回來議。為的就是希望這個世界在這十五天里，不要來打攪。十五天內，不看電視不開電腦不給手機充電，自己做到了。但外界的干擾就沒停歇。大概是閉關的第三天，有送外賣的跑錯了單元，把個門鈴按了又按。他趴貓眼上看，快遞哥對著手機使勁地喊： 我的姐，你的門鈴我按了又按，你怎就不開門兒？什么，你住四單元？這下好這下好，怎就讓我跑到了十單元？大概是第七天，戶籍警進門入戶核對戶口信息，客客氣氣地按鈴問，有人嗎？還候了半天，然后在貓眼上留下一小紙片。當然是些溫馨的話和電話號碼，讓房主人見卡聯系他們；第九天甚至還聽到遠處街區的消防車尖厲刺耳的警笛，“著了著了”地喊叫，急切切往火點趕；第十一天，物業辦的上門收取管理費，那個敲門才叫驟烈。然后還嘟囔，自個不來交，上門收你個還不在……好在這半個月小區里沒有停水斷電，更沒有突發火災或者管道爆裂甚至地震樓房塌陷。是的，這十幾天，他本想安安靜靜活得純粹，暫時擱置和這個世界一切瓜葛，所以“出行”前發了安民告示，關了手機。他做到了——十五天里沒有跨出門檻一步，除了水暖電和食物證明他和世界在入關前保持的聯系，他甚至沒開過電視，沒給手機充過電。只在讀書的時候開過燈。其余，他兌現了一切。事實是門外的干擾不斷。這不能不讓人悲嘆，一個人要想與現實和往事訣別，徹底地開啟新的自我有多難！
失蹤十五天，他去了天堂，下了地獄，回眸審視了既往。面對來日，精神上作了儲備！他自以為這次出行是正確的抉擇。總體來說，他給自己這次遠行打滿分。想想難免得意！畢竟眼下說到做到的人越來越少。這是一種少數人的做到，不帶有典型性，卻難能可貴?，F在有許多人嘮叨浮躁，卻又甘愿浮躁，有些人甚至追逐浮躁，樂享浮躁，欣賞浮躁，卻又抱怨、痛恨浮躁。有的人愛折騰，總想弄出些有意而非失策的響動。今天搞個研討，明天弄個活動，如同街頭的攤販，吆喝招攬之聲不斷。捅破了窗紙看，是缺乏自信的心理學，一點寂寞都會滋生失落感。而他的本意，就是讓自己從浮躁中跳出來，摒棄浮躁，遠離浮躁。
他偏執地講，人人都應該失蹤一段時間。同事強反對他的人人都應反思的觀點。強說，都像你這么自律，哪兒還有貪官？哪兒還有罪犯？你這是不是想讓紀檢干部下崗，警察失業？社會也將失去社會所具有的特點。他聽著這話別扭，聽著哪兒有些變味，可一時半刻又找不準確。這就啷格啷格哩弄地打了馬虎眼兒。凡事都較真兒，你還有個歇？累死了還會有人點贊！賞賜你個活該——你能裝聾作啞聽不見？！
反正強是強，他是他，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從沒把強的話當指導意見。這讓他過了一個無問白黑、晝夜顛倒率性的年休假。盤點這一生，這十五天真正完全地屬于自己。他想給自己做一個鑒定。通過自閉，檢討矯正迷失的自己，真正過一次曾子的“一日三省吾身”的日子。他做到了，這不容易。還好，他給自己的前半生（不對，都四十八歲了，差不多活了人生的三分之二，他知道自己活不到一百）打七十七分，總體的航標沒有偏離！能給自己打分的人，是智者，是醒著的人。
他想明白了： 人的問題，都是心的問題。要想活得順氣，就得擺放好心房里的家具，條是條，理是理，桌椅板凳各自有序，別亂得像雞窩，除了臭氣熏天，還有雞毛滿地！
立志和破執是兩個概念，也是心房里最主要的兩件大家具。它倆真還有點矛與盾的對立統一。立志是年輕時候的事兒，破執必須是年長之后，與沖動和憤青漸行漸遠。人哪，什么時候立志？什么時候放下也就是破執？你得明辨，此生就如此這般了！
他相信，自己聽到了的，肯定是蒙克的那聲吶喊，聲嘶力竭！管它音波播散得有多遠。他相信，當他再度上班，有人敢問你準備好了嗎？他會非常自豪自信擲地有聲地回答： 準備好了！我敢面對一切！我敢直面今生！
第十六天，他去上班。一同事喊，這些日子你死哪兒去了？想叫你吃飯，怎么都聯系不上你。然后同事訴苦說，這些天他喝了六場大酒。知道么，六場！實在撐不住了，還到醫院輸了兩天液——噢，還不知道吧？前四五天策劃部的大張走了，四十六歲個人，突發腦溢血?？上?！
他一時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