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計
楔子
認識蘇子是從喝“花酒”開始的——
什么是花酒?你問我?!我也這么問千子來著。我問他花酒是用什么花釀的?我聽說過吳剛捧出的桂花酒,看過唐詩里提到的菊花酒,品嘗過滋味淳厚的稠酒,也曾喝過一種度數(shù)很低的花雕酒,當然還有陜北老家滾滾的米酒,不是我謙虛,我還真沒喝過叫花的酒!
千子沖我期待的神色笑瞇瞇了很久,猛然厲聲變色: 呆子,這種酒是用“花花心腸”做的!你真要喝了就會神魂顛倒,終身恍惚。
我幡然會意。千子一臉壞笑。
到席上,果真有四名佳麗在座,與一位穿著考究、儀表堂堂的帥氣小伙忒顯熟絡。嗲聲嗲氣,“蘇主任”“蘇哥”叫得麻酥忒甜。千子介紹蘇子,咱哥兒們,是城管辦的辦公室主任,叫蘇子得了。蘇子站起來擺擺手“副的副的”地謙遜坐下,介紹鄰座一位年齡稍長的年輕人給我,這才是我們主任,鵬哥!鵬哥略顯老成地欠一下身算是打過招呼。千子把我介紹給他倆時特別強調了我的文學成就——是文采飛揚那種,出版過幾本文學專著,網(wǎng)絡的博客點擊率很高,粉絲眾多;最主要的是除了縣中學教師的身份,還兼著市報特約記者,云云——我也“玩的玩的”謙遜兩句。過了。讓我有點尷尬的是,四個大男人每位身邊坐了位姿色不錯的姑娘,都是二十出頭。四位姑娘穿著光鮮,倒沒什么奇裝異服,莊重有文化品位的那種,是倆年輕人的同學還是朋友我不知曉。蘇子和鵬哥三十歲左右,比我和千子小著十來歲,我不知道千子什么時候有了這么一對忘年交?!我思謀,盡管俗話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我一個當教師的,這種場合傳出去一定是街談巷議的噱頭,小報小刊頗感興趣的花邊緋聞,讓我今后怎么為人師表?千子看出了我的疑慮,悄聲說沒事,在雅間,也就是坐坐。
菜品擺了一大桌。蘇子坐得有點不耐煩,說人齊了,大家忙了一周,今兒星期五,放松放松,喝酒!我瞅桌上放的是國窖1573,“花”的一聲還沒出口算徹底明白了,喝花酒說的就是男女搭配的形式,并非真的要喝叫花的酒。
蘇子發(fā)聲,即刻觥籌交錯。客套過了,四位佳人似乎都是海量,雖各有伴,卻都心儀著蘇子,更愿意湊到他身前去敬酒。蘇子一概來者不拒,有姑娘干脆坐他懷里發(fā)嗲。蘇子酒意微醺,卻看得精準,喊聲嚷什么嚷?!別瞎了眼,你們陪不好我這三位哥哥誰都別想從我這兒拿錢。他們都是比我大的老板。圍著他的另三姑娘這才悻悻地噘了嘴巴回到我仨身邊。鵬哥身旁那位自稱叫菲菲的,竟問鵬哥上不上樓,開不開房間?我身邊這位自我介紹叫毛毛的,竟在我身上動手動腳,胡亂撫摸。我真的被嚇著了,連喊姑娘,自重自重!蘇子和鵬哥哈哈大笑。毛毛仿佛受了鼓勵,干脆解我的衣扣,伸手在我的前胸游走。我氣急敗壞地輕聲呵斥,松手,別下賤!在座的全部停了手腳定格。毛毛更是坐到一邊不再理我。蘇子見我沒興趣,讓四姑娘來拿錢。利索地每人發(fā)了兩百元。姑娘們嘟囔就這么點?蘇子給每人加了一百,吼聲都走!姑娘們嘰嘰喳喳我們還沒吃飯呢,蘇子變色喊滾,都他媽滾出去!姑娘們不以為意,似乎早已習慣,離開前動手卸了桌上葫蘆雞的雞腿雞翅四大件,讓原來色香味形俱佳的葫蘆雞赤身裸體般沒了形躺在桌中間。
我吃驚地沖蘇子和鵬哥,怎么,她們不是你們的朋友或同學?!千子答,說是市職業(yè)技術學院的大學生。我問真的?真是斯文掃地!不是我悲觀,不管她們是不是大學生,我是徹底明白了,她們就是叫來陪酒的小姐。鵬哥說不好好學習,吃青春飯也能當一種職業(yè)。蘇子接茬,扯,眼下好好學習的也找不到工作,不早點物色人被包養(yǎng)或者嫁了,畢了業(yè)不得啃老或歇著?!誰也不與蘇子爭辯,這話題沉重,影響酒場的氣氛。
大家不再說什么,雖說上了熱菜還是沉悶。除了蘇子一個勁給千子敬酒,反復數(shù)次地嘮叨,千哥,你是我一生一世的恩人,我沒別的意思,真心想讓你過個輕松愉快的周末。鵬哥建議聽聽酒歌,大家認可。樂隊來,唱一首敬一杯,被點聽者就得喝。說是樂隊其實也就是對小夫妻,音樂學院畢業(yè)后進不了體制,便自購了電子琴上街入市,你彈我唱,既是琴師又是歌手,兩年下來在縣城倒小有名氣。《趕牲靈》《蘭花花》《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陜北民歌很優(yōu)美,歌手很專業(yè),電子琴彈得像自帶了樂隊。也許是科技發(fā)達的緣故,讓新民歌失去了產生的土壤,歌手唱得都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睦锨S落于酒肆茶樓的民歌,其實都已變味。與哀婉悲涼的清唱相比,多了商業(yè)氣息……
蘇子醉了,很沉的那種。他獨自趴在桌上嘟囔: 我不是富二代,我只是沾了富二代的邊;我不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那種有思想、有文化、有成就的人;我不是吃軟飯的,我有許多宏偉的夙愿。千子和鵬哥也許習慣了他這樣,我卻是第一次見,左顧右盼,無所適從。攙扶了蘇子走出酒店的門,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平穩(wěn)地停到跟前。鵬哥讓我和千子一塊上車,我說我想在街上走走,千子愿與我同行。車走了,我們行走在大街上。我問城管辦有這么好的車?千子說哪兒跟哪兒呀,那是蘇子的座駕,知道么,是他岳父給他買的配有司機的專車。知道我驚訝,又說奧迪Q3,配置很高,得好幾十萬,哪是咱工薪階層可以考慮的款。我詫異地在暮色中向千子望去,真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覺。我說真沒想到,你有這么有錢的朋友!今天這一席,少說也得個三千兩千吧?!千子哈出一口白氣,緩緩地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說,多吧,光那兩瓶酒也過了兩千,熱菜里佛跳墻和燒河豚兩道也得兩千,別忘了還有兩包九五至尊的煙,加上陪酒小姐和樂隊的小費,少說也得五六千元。我吃驚不小,說這么說我也吃過大餐?靠,有錢人真是糟蹋錢。千子哲人般沉吟良久說,其實富人的有些消費壓根就是燒錢,沒什么道理。唯一的道理就是有錢。輪到了我無語。許久,我問千子什么時候成了蘇子的恩人?蘇子是不是經(jīng)常這么請你?千子深陷在沉思中,仿佛回應又似乎自言自語,也不經(jīng)常,也就是今年蘇子到城管辦后聚了幾次。我說,公務員真好,常有人請你吃飯,你又不需要花錢,這部分也可以算進灰色收入里面。輪到千子開始審視我了,說別這么酸好不好!就這風氣,你我誰能撼動了一丁點兒?我們能做的僅僅是潔身自好。我請你來,就是想讓你了解了解蘇子的經(jīng)歷,寫寫這個人。我隱約感覺,他應該是我們這個社會和時代一類人的典型——
我說,那你得告訴我蘇子的基本情況。千子說,這自然,我會安排你們見幾次面。熟了,你再聽聽他怎么說,然后你再做自己的判斷,你我他三個人的視角,這樣也許你能看到一個立體的蘇子,看這個人是不是值得一寫!
天空中悄悄地飄起了雪花,輕盈地灑落在周邊;足浴、歌廳、酒店招牌上的霓虹燈閃爍跳躍發(fā)出的七彩光束,被飄落的雪花分割出別樣的彩焰。麟谷雖說是個小縣,但就一兩條新建的街道而言,你會短暫地恍惚身陷上海、北京無論哪個大城市的千孔一面。路燈燈光中搖曳飄灑的雪花,給人平添了些許幽深的迷惘與困惑,茫茫一片。
上篇
千子告訴我,蘇子是個挺不錯的人。可他不知道自己在和蘇子的交往中究竟扮演的是個什么角色?!怎么?千子的神情令我更為費解。千子長長地噓一口氣。我等待著,千子卻久久不言語,似乎忘了眼前的一切。
千子說,大概是三年前,對!是三年前春末夏初的一天,蘇子來到我的辦公室,進門略顯拘謹?shù)睾拔沂濉掷锬弥謱懙淖运]書,懇求讓他想方設法給自己找一份可以賺錢的工作。千子覺得好笑,你說哪個到就業(yè)中心來自薦的不是想找可以賺錢的工作,哪個不把自己的自薦書設計得漂亮有看點?而蘇子拿的是手寫體,工工整整,一絲不茍。當時我以為是想賣弄自己的字寫得不錯,想個性,于是問他怎么不用打印的?你猜他怎么回答,說付不起打印費,沒錢!
千子覺得來了興趣,就讓他坐下來說。誰曾想他反客為主,拿了千子桌上的茶杯到熱水器前給他把水加滿,恭恭敬敬地雙手捧到千子面前,叫聲叔說你喝水!別別,千子又好氣又好笑,短暫的瞬間以為自己是客到蘇子的地兒串門,就說,我有那么老么?!你今年多大?小伙子答二十七歲。千子說,這么說我就大你九歲,咋就當?shù)闷鹗澹拷形仪ё樱Ц绾昧恕LK子笑笑說,咱不尊敬你么。
你說說,有這么尊敬抬舉人的么!想讓人幫忙咱都理解,但客氣過頭讓人反感。
蘇子說,自己是本縣東北黃河岸邊距縣城百十里地的蘇家灘那邊人。為供他上大學家中欠了三四萬元;可父親病著,是那種隔三岔五需要進醫(yī)院的病秧子;地里的活靠母親一個人撐著,顧得了溫飽來不了錢;兩個弟妹面臨輟學。說什么他都得趕快往家里拿錢!原指望自己大學畢業(yè)能有個來錢的工作,不成想都快一年了,沒一點結果。這一年里除了幫母親打理打理家務,下地營務營務莊稼,就是四出跑工作。受的那份煎熬是四年大學生活根本沒敢想的。他感覺自己老了,挺滄桑的。我們鄉(xiāng)下的孩子不像城里娃,可以三番五次地復讀,待來年再考。不是農村人現(xiàn)實,是生活在那兒逼迫讓你等不及。蘇子說,自己參加過公務員或事業(yè)單位的招錄考試,筆試還可以,被面試撂下了。跑過縣里幾乎所有的單位,人家說有你這么找工作的嗎?機關、事業(yè)單位、社團、國企基本都是體制,凡進必考,有編制。他告訴人家臨時工也行,只要有工資。人家就是笑,說自己想得簡單了,這些地方的臨時工也要有關系。還是好心人告訴他,只要肯吃苦,又不計較編制,那就去打工或者來找縣勞動就業(yè)中心。這不我就到了你這兒!說這話時蘇子一臉的期待和希冀!
千子說,你想想,在就業(yè)中心工作,經(jīng)見的求職者夠多,但像蘇子這樣的,還不多見。最關鍵的是他急等著用錢。我得幫幫他。剛好前些日子,縣西南距城四五十里的圪堵煤礦礦長劉漢到我們單位來,問有沒有愿意到礦上去下井的人。問了下工資,比一般的工作人幾乎高出一倍呢。只是蘇子是大學生,不知愿不愿意。一問,蘇子猶豫了片刻,心一橫說也好,管吃管住又拿錢,總比呆在家給老人拿不了錢還得繼續(xù)吃他們強。他說,要不是父親有病,或許他早已經(jīng)外出打工。看看含辛茹苦的母親,他于心不忍,畢竟他是家中的長子。只是他聽別人說過,炭毛(挖煤工)的老婆,肚皮都是黑的。我要有了老婆也是。蘇子開起了玩笑……不知不覺間到了下班時間,蘇子說什么也要請我吃飯,推辭不過,我讓他簡單點,主要是我有午休的習慣,我得余出點時間。當時并沒去想蘇子特別的艱難。但蘇子既是感激又不失大方地說,沒事,離家時母親給了我五十元,夠咱們吃頓牛肉面。聽這話挺奢侈,千子一驚,等飯間裝著上洗手間在前臺開了賬。飯罷,蘇子知他已開了錢,掏出浸了汗?jié)n皺巴巴的五十元,說什么都不行,要自己開。千子講,你眼下困難,好歹我一月也拿著兩三千。等你有了錢,請我吃大餐。他慶幸自己僅僅點了碗牛肉面,而且還自己開了賬,要是點兩道菜且沒開錢,五十元花完也不夠。那份尷尬想想都心酸。
也許是對門音像店的音樂哀婉,觸動了蘇子的傷感,蘇子哭了,哭得唏噓哽咽。嚇得老板跑過來問,該不是受了冤屈,或者是飯菜有問題?千子示意沒事,老板才離去。蘇子這才說,跑了那么多單位,自己可憐巴巴的,人家沒好氣,好點的說臨時工也要關系,差勁的反問你是不是有病?撂句話就想找個單位,是不是太簡單了點。打工去得了,那些地方不需要什么手續(xù)。四處碰壁過去看著就是一個詞,眼下卻成了感同身受的體驗。灰心哪!有時候一個人在街上灰溜溜的,餓得蹲街邊望小吃攤喉嚨發(fā)癢。那份無奈差點讓他動了輕生的念想。這下好了,炭毛就炭毛,反正能拿現(xiàn)錢,父親可以治病,弟、妹可以繼續(xù)上學。千叔——噢千哥,你是好人!蘇子的感激鼓勵了我,幫他得幫到底。
吃過飯,給主任打了聲招呼,我騎了自己的摩托送他到圪堵煤礦去上班,當炭毛的手續(xù)簡單。蘇子忐忑得有種新鮮感。到了礦上,礦長劉漢在,一聽說是大學生,圍著蘇子周身轉了一圈,半信半疑,跟端詳古董似的見到了稀奇玩意兒,然后拉我到一邊問沒什么毛病吧?我說想啥呢?人家是家庭困難,急著用錢,這才降低了身段。你還是關照點。劉漢狡黠地像在征詢我的意見,關照是自然,我這兒僅有的一名大專生都在礦辦。我看先讓他鍛煉鍛煉,下井看看大學生和別的礦工挖煤有什么區(qū)別?我說,你是礦長那是你的權力!劉漢笑了,燦爛的那種。
一月后,蘇子來,換了身新衣衫。進門就喊千哥我請你吃飯!我笑問怎么大發(fā)了?他說這個月他領了六千三百元,比年長的老礦工都多,他年輕,加了班。這是他的第一次薪水,除了交給母親的四千元,添了衣衫,還買了部手機,六百元,你看看。臉上洋溢的喜悅和上次來時的愁眉苦臉恰好相反。他得意地附在我耳邊低低地說,千哥,我還給自己存了一千元。我說是留給自己結婚用的吧?他再次笑了,笑得開心自然。停頓的間歇,蘇子流露出一絲憂郁,我問怎么回事兒?蘇子說,這次回家告訴了父母自己的出息,母親倒沒說啥,只是千叮嚀萬囑咐自個照顧好自個,下井后多操心安全;父親卻著氣病情加重,嘮叨供我上學,原指望入府衙,坐大堂,進出公門,沒想到我讀書十幾年繞了一大圈竟做了高級“炭毛”,不念書去挖煤有多直接?!白白地讓家里花那么多錢供我上學……直說得自己老淚漣漣。聽得我感覺自己介紹蘇子這份工作有些對他父母抱歉。還是蘇子開通,笑笑說其實誰不想更好一點!這不就業(yè)壓力大,畢業(yè)后閑呆著的多么。現(xiàn)在總比呆在家啃老強多了,那才是真正的浪費呀……
那天我倆奢侈地點了三個菜,還喝了半斤酒。花了有一百元,蘇子說什么都不讓我埋單。說感謝人生路上的貴人怎能讓貴人開錢!
隔天一大早剛上班,聽說昨晚圪堵煤礦發(fā)生了透水事故,公安、武警、消防、安監(jiān)、煤管和醫(yī)護人員都往那邊趕。我一驚,想到了蘇子,更想到了前一天他所說他父母對現(xiàn)在這份工作的擔憂和不安,他真要有個三長兩短是我這介紹人的罪孽。忘了給領導請假,騎了摩托一個小時到了圪堵煤礦——正趕上現(xiàn)場的人鼓掌,說是無一人傷亡!搶救工作很順利,最主要的是井下的工人們自救意識很強,第一時間撤到了井口方向的高地,配合了救援。我懸著的心落了地,四處找劉漢,想問問蘇子的情況。找著了,渾身灰頭土臉。說話間,一陣救護車笛響,所有的出井礦工拉往醫(yī)院。
劉漢的車來,他喊我上車,我說我騎摩托。他恨恨地喊上車。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發(fā)火。路上他只說了一句,蘇子也在里面,剩下的就是一路沉默。到醫(yī)院,護士攔截,說被救礦工都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不讓看,雖說沒事,畢竟在井下十幾二十個小時受了驚嚇虛弱,得輸兩天液。媒體的記者也被擋在外邊。所有無關的人都被勸離。悻悻地回了單位,一日里無精打采磨嘰。夜晚,電視上播放地方新聞,是記者在采訪躺在病床上的蘇子,問他如何帶領大家撤離。蘇子回答,自己雖然到礦上時間不長,但他在這段時間里翻看了不少關于煤礦瓦斯爆炸、突出、冒頂、透水事故處理方面的書籍,并對井下的地形進行了觀察,特別留心了礦區(qū)的結構,所以透水事故一發(fā)生他就及時地建議大家向離井口近的高地撤離。其實也沒什么,既是為了大家也是為了自己。看到這里我落了眼淚。劉漢想知道,有知識的人和普通人挖煤有什么區(qū)別,這就是答案!
出院后,蘇子被任命為安全員,負責礦上的安全生產。雖說不用像工友們按時上下井了,但井上井下檢查起來那才叫個細。反倒有兩三個月不得見,我只好騎了摩托去看他。也就是到礦區(qū)的小酒館里閑敘。數(shù)月后,蘇子到我辦公室來,進門第一句就問我今天想吃什么?我游移片刻反問,怎么,有好事?!前天我被任命為圪堵煤礦礦辦主任,怎么樣,賀一下?!我欣喜,這還用說么。那天我倆都喝醉了。當晚,蘇子沒回去,和我上酒店登記了一個標間,拉了通宵的話。別的迷迷糊糊記不真切,只記得蘇子似乎說過劉礦長怕他走,給了他礦上1%的股權,而且他的二女兒對他有意——
三個月后,蘇子帶了二妮來給我下請?zhí)f是他們即將結婚,日子擇在臘月初七。無論如何我這位恩人得到場參加他們的婚禮。在祝福他們的同時我答應了,一定去,怎能不去!二妮亭亭玉立,特別有形,一打眼真還吸引人。難怪這小子這么短的時間內一錘子定音。不等我好奇消解,蘇子開始抱怨,辦公室主任不好當,上管天,下管地,中間還得管空氣。哪像副礦長,只管自己分管的一塊。辦公室主任卻不一樣,旮旮旯旯不敢有一點差池,有了就是你考慮不周,管理沒跟上去——二妮坐一邊欣賞地望著蘇子說話,那份專注熾熱屬于情人的。我害怕冷落了準新娘,剛準備給他倆倒水,蘇子說不了,他們還得到別的地方送請?zhí)Uf著就出了門。
婚禮辦得盛大。婚慶公司包攬了一切——酒店、喜宴、樂隊、攝像、禮花……婚禮的主持人——噢,也就是司儀,炒豆子似的爆了米花,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你真不知道他從哪兒找了那么多練子句(排比句)堆砌在一起,熱鬧啊!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來了,工商、稅務、派出所、計生辦、財政所,當然還包括鎮(zhèn)長、書記,一個不落。氣派呀!我隨了兩百塊的賀禮。禮簿處返還一張禮品卡,讓吃完席領取。我多嘴問了一句,記禮的后生告訴我,只要來參加婚禮,每人一張千元的購物卡,外帶男士一條愛馬仕腰帶,女士一盒迪奧化妝品。乖乖,就這氣派!
陜北的酒文化講究,僅僅是斟酒,便有許多說辭。比如說“牛眼睛”,那就是得把酒斟滿,凸起來,表達友情深厚;單眼皮就是注入的酒要和酒杯口在同一個水平線,也叫一環(huán);這里的雙眼皮(二環(huán))那是批評人,嫌你倒的酒望過去是兩條線,欠誠意,溜滑耍奸。至于“望星空”“探照燈”說的是杯中物喝得干凈程度,自然有“點點罰,溜溜抓”的處罰措施。文化啊,難怪飲酒人樂此不疲,徹夜不休!
鄰桌坐了一幫小年輕,喧嚷特別有勁。先是找些刁難的題目與新郎新娘逗樂,比如“豬八戒背媳婦”,比如“人工授酒”(也叫高山流水),然后放浪形骸地喝酒。這行當,酒量大往往贏來佩服。因此有把測試對方的酒量叫量一量。更有文化人的調侃對聯(lián): 上聯(lián)是“神拳海量橡皮肚”,下聯(lián)是“打遍天下無敵手”,橫額為“酒中圣仙”。凡事喜愛過頭便有失節(jié)。這不,一個說咱哥們喝個牛眼睛;一個說,你別在二環(huán)上游走啊,你以為雙眼皮俊?一個說,單眼皮單眼皮!另一個回應,一環(huán)就一環(huán)。于是,臨了,站著進來躺著出去的有好幾人。當然,我沒統(tǒng)計清點。那得配專人。
飯后去了蘇子的新房,中式風格的家具不能說特別地高檔,但都是頂級的廠家的產品。原木的書桌、衣柜、沙發(fā)、茶幾,散發(fā)出一股木屑的清香,古樸典雅中透出文化人的追求和氣息。我暗暗地為蘇子能有這樣的結局欣喜。
有幾個月沒能見到蘇子。新婚燕爾我沒好意思去打攪。我時常為他從清貧變富有的突兀發(fā)怔,琢磨他在適應這一驟變過程時心里的那道劃痕,真不知他是否坦然?!
恍惚間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一個周末正思忖間蘇子來了電話,問我愿不愿意到他的老家去住兩天?我問騎我的摩托去?蘇子在那頭說,別,一會兒我來接你。到下班時間,蘇子來帶著車,是輛本田雅閣。他沒進我的辦公室,直接喊我上了車。到了車上一看,幾月沒見,蘇子一臉陰郁憔悴,人瘦了一大圈。我問怎么有事?他說沒事兒,多時不見了,想讓你到鄉(xiāng)下散散心。礙于司機,我沒再問什么,只是說那我得給你的老人買點東西。蘇子說,我?guī)е亍R宦凡辉僬f話。夏天日子長,夕陽中路邊的風景多是濃郁的樹蔭和茂密的莊稼,我一邊觀賞一邊思忖蘇子該沒什么事吧!
到了蘇子五孔土窯洞的家,是街畔上的院落。院子里正在蓋房,沙子、水泥、磚頭、樓板堆了一院。天晚了,工人們都已歇息。
我第一次見到了蘇子的家人: 父親患的是肺結核,瘦弱得臉色蠟黃,成天躺在炕上,動不動氣喘吁吁;母親干練硬朗,踢出打理,忙里忙外;蘇子的妹妹高三了,戴副眼鏡,小書生模樣;弟弟尚小,初中生,無邪頑皮樣。上前與老人問候了,蘇子讓司機卸下了帶回來的東西。蘇子指著兩箱蘋果說是我?guī)Ыo老人的見面禮。正在我心中慨嘆蘇子會做人之際,蘇子的弟弟等不及,自己扒開箱子抓了蘋果就啃,洗都沒洗。蘇子叮嚀司機回去,路上小心點,然后幫助母親拾掇家里的活計。沒有預想的喧嘩,村中的青壯力多已出去,有的甚至帶走了娃,留守的老人孩子稀稀拉拉。有兩個孩子來,蘇子的母親洗了蘋果給娃。
飯后,蘇子和我到村路上去散步。山月如同鑲嵌在天幕上的玉片,山丘、樹木、溝壑沐浴在月光的銀輝里,舒適寂靜。沒了都市的喧嚷,沒有霓虹燈光的斑斕絢麗,能聽見山澗蛙鳴和小溪潺潺的細語,能聽到不遠處黃河汩汩流淌的水聲。如同久違了的水墨畫,只有水和墨的交融,因為比例不同形成的焦、濃、淡、潤、渴的豐富墨色。我以為自己回到了古典時代,便有百般的珍惜。城市里呆得太久,傳統(tǒng)的感覺盡會失去。非常感謝蘇子,讓我重拾陳年的記憶。
蘇子一路心事重重無話。我故意望著月亮問他,有心事?蘇子遲疑片刻,好像就等著我問這句話,說都是二妮不生娃,不知哪聽得生了娃身段會變形的鬼話,讓天天盼著抱孫子的我爸我媽成天嘮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快瘋啦!我驚詫,不假思索地說,這你得好好勸勸她,這是女人的本分么。男人要會還娶妻干嗎!我勸有用嗎?蘇子不因我的幽默有絲毫的寬解,劉礦長和她媽說了她無數(shù)次,我爸我媽的話她更是當耳邊風啦。過分的是,二妮的生活如同公式: 起床——吃飯——打麻將——玩游戲——睡覺,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就這,她還不知足,要在人前想起了我的什么不對,像訓孫子一樣訓斥,讓我沒一點面子!蘇子說。
我恍然察覺在蘇子和二妮這種幾近入贅式的婚姻中,蘇子所占話語權的比例。桌子高板凳低,這讓我失語。但我仍然努力地說那也得想想辦法!蘇子用幾近崩潰的語氣問我,想什么辦法?!無話。
回了家,我和蘇子住在一間給蘇子準備的窯洞里。蘇子第二次在我面前落淚,是低低地啜泣。他說他請了縣上中醫(yī)、西醫(yī)名家,甚至還帶了父親到市上最大的醫(yī)院找了專家,都是一句話,好好地惜護或許可延續(xù)些時日,年歲大了,醫(yī)學有時也乏力。明白了吧,我爸的時間不多,所以我想在老人走之前能讓他看到自己的孫子,能在新的磚房里住住。我是長子,家中的老大呀!可房子一時半刻蓋不起來,二妮又執(zhí)意不生娃。我只好低低地勸他,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
再一次接到蘇子電話是一個多月后的秋天,蘇子的父親去世,我和劉漢一起去蘇家灘參加了老人的葬禮。靈堂搭在院子里,蓋好的磚房正在裝修,老人臨了也沒能住一住;身著孝服的二妮肚子秕秕地傻立一邊望著襄事的人們忙前忙后。村里的青壯力多數(shù)外出打工了,參加葬禮的人不是很多。來的除了蘇子的朋親、族人,多數(shù)還是礦上的工友。鄉(xiāng)鄰多是婦幼和老弱。
不久,蘇子告訴我,岳父知道了他想入公門的想法。經(jīng)過幾番和他交流,最后說也好,待礦上再有能耐也就是個副礦長的料吧,雖說不愁吃不愁穿不怕沒錢花,可社會地位低下。公門里工資不高,可抬舉的人多么。說完了,提了禮品四處托人。剛好,縣城管辦招錄工作人員,蘇子參加,中啦!這樣我倆工作在同一個小城里,見面的機會多了。時間不長,蘇子在城管辦贏得了好人緣,很快由街上的巡查調整回辦公室當文書啦。我去給他道賀。但蘇子悶悶不樂,我知道了單位里有不少人請客,一準叫蘇子作陪。他人仗義,不爽約,搶著埋單結賬,時間不長便有了好聲譽。有次在劉漢家,劉漢對蘇子的交際能力大加贊許,并教導自己年幼的兒子學著點。兒子挺機靈,心痛地說,姐夫這是拿你的錢網(wǎng)絡關系!劉漢聽了這出乎意料的話,警告兒子,你以為有錢就有地位?!
千子說他算看明白了,劉漢選擇蘇子,是看中了蘇子的上進,同時也想提升自己和家族的政治社會地位。而蘇子已幾度向他抱怨,二妮不爭氣,只講吃穿,沒一點上進心,光圖享受,打麻將上網(wǎng)。他倆之間共同的東西稀缺。蘇子生活在郁悶里,他需要找個傾訴的對象,發(fā)泄的渠道。沒幾月,聽說蘇子和一個比他大幾歲、離婚后落入風塵的女子糾纏在一搭。是劉漢給千子打的電話,讓千子直接去了他家。
客廳的氣氛可以說凝固。劉漢坐在沙發(fā)上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二妮趾高氣揚地在一邊剪著指甲;蘇子卻垂頭喪氣地窩在一張單人沙發(fā)里。僵局,我進門時看到的是早期的無聲電影。來啦?我一進門,劉漢即打招呼讓我喝茶。概不提事體。倒是二妮沉不住氣,大聲地嚷嚷說千哥,你給咱評評理!劉漢著了急,吼聲坐下!你小點聲不行嗎?這是什么光彩事么,你咋不拿了大喇叭上街喊啊!你害怕知道的人少嗎?!二妮這才悄沒聲地噘了嘴坐下,開始使用女人最銳利的武器——抽泣。我問清了來龍去脈,抱怨地望一眼羞愧難當?shù)奶K子,扮演起調解人的角色: 劉礦,你看事情已經(jīng)做下了,覆水難收,關鍵是以后不再犯。劉漢接了我的話茬,再犯?再犯看老子不休了他!然后沖著蘇子嚴厲地說你出身寒苦,最知道珍惜富有。即便二妮有什么錯,你文化人最懂得怎樣寬解。二妮插嘴說我有什么錯!劉漢沒好氣地剜她一眼說,你不吭氣沒人把你當啞巴!然后又沖蘇子說,沒成想十幾年的書讀得褙了屁股,竟拿著老子的錢吃喝嫖賭!有本事自個打片天下出來——接下來便是一通狗血噴頭的臭罵。蘇子赤面驚恐,頭快插進褲襠里了。看著就知恨腳地無縫,有的話早已鉆進去啦。
然后便是對女兒的規(guī)勸和訓斥: 女人應該明白,丈夫丈夫,一丈之內是你的管轄范圍,之外靠的是他的自我約束和自我救贖。要不你能像影子一樣始終跟在屁股后盯著?!盯著又能怎樣?他要心野了你盯著又有屁用啊!男人不怕有缺點和錯誤,怕的是沒本事和能力。哪個女人不想找既有本事又沒缺點的男人?!有嗎?爸都不是。嘿嘿,真那樣成神不是人了。妮她媽,你說呢?坐一邊的二妮媽不是多嘴的人,此時也說,就你嘴貧。你的哪檔事兒我不知道!還神人,能把你當好人都勉強了……我印象里的劉漢是個老粗,等他“救贖”這樣的詞一出,我領教了他的睿智和狡黠。他現(xiàn)在生意能做這么大,自有他的過人之處。我另眼看他。千子說。
再說,女人哪能不生娃?劉漢說,我忙真不知你和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成天就是吃喝玩樂,哪聽來生了娃變身形的鬼話?身形不變能長命百歲嗎?到時限該死的不都得球朝天嗎?生不下沒法倒也罷,生下了你愁拴不住自己的男人?你不覺得蘇子在外邊拈花惹草你也有責任嗎?!一番痛斥,訓得二妮變本加厲地抽抽嗒嗒。
有了這一場風波,蘇子和二妮的感情反倒融洽了起來。二妮懷了娃,成天吐酸水。蘇子媽得知高興地連夜進了城,說什么也要伺候兒媳。里里外外,事無巨細,一把干練的能手。直讓劉漢家的保姆失落地發(fā)聲,說蘇子的媽搶足了鏡頭。
千子說,盡管這樣,我還是隱隱覺得蘇子的內心里悶騷不已,特別是進了城管辦這半年,他少了陽光開心,多了郁悶和欲言又止的遲疑。所以我才想請你這進修過心理學的專家分析分析,能給他疏導疏導,以解蘇子的煩憂——
聽了千子的一席講述,我心生頗多感觸。蘇子能有千子這樣的朋友,實在是一種福氣!與千子設計了走近蘇子內心的路徑,比如再碰幾次面,不管是吃飯還是喝茶,主要是為漸進中與蘇子日漸熟絡,然后讓他竹筒倒豆子——噼哩叭啦。
果然蘇子與我的關系突飛猛進,視我為友。主動約我日多。基本的模式是他敘述我傾聽,一邊倒地發(fā)泄。偶爾的插嘴點化,都能換回蘇子贊許式的,唉,對對對,是這么句話!
中篇
蘇子告訴我,自己沒什么可寫,也算不得一類人的典型。那樣就假了,不是真實的自己。也許是受了事前告知的影響,蘇子開始和我相談說的都是國家大事,美國在臺海問題中扮演的第三者角色,國內貧富懸殊差距拉大,仇富仇官的情緒日增,富人背井離鄉(xiāng)移民出國。應該研究成因,消除根源才是上策,云云,聽得我瞠目結舌。乖乖,這些事有多少專家學者拿著工資蹲在那兒琢磨呢,用得著沒有絲毫薪酬的我們忙活?!中國人熱衷政治的習性在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而且是集束式地有板有眼。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婚姻。我知道這才是他的最痛!假了吧?蘇子,我說寫不寫你我只是個想法,你別這么正兒巴經(jīng)好嗎?你我只是普通人,別這么拔高自己好嗎?我們只是聊聊,諞閑知道不?說那些假大空的話題干嗎!你就當給自己寫小傳,說說自己好嗎?!
對,對!說自己說自己。蘇子仿佛被我點化醒悟,一臉地赤紅窘迫,這不,來啦——
我還是從自己找工作說起吧。2008年大學畢業(yè)前我覺得自己比較陽光吧,懷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抱負,總以為哪天自己會成為國家的棟梁,有用之材。經(jīng)過一年的跑就業(yè),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國距我非常遙遠,家卻近在咫尺地貼切——那就是我仍然吃著母親用汗水澆灌打下的糧食,而不是用我賺來的錢變換成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這讓我心慌不已。
還好,我遇到了千子和我岳父這樣的好人,是他們讓我有了今天。人是需要知恩、感恩、報恩的。“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或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那我就說說千子、礦長和二妮——
千子是我在跑工作的一年里遇到的第一大好人!雖然他只比我大幾歲,可在心理上我仍把他當父輩。你說,勞動就業(yè)中心,有的地方叫人才市場吧,一回事。除了招考那塊兒,這里恐怕是中下層求職者的最有效平臺。所以面對的是社會底層,下面的實際情況,比如說就業(yè)的壓力有多大?他們最有資格發(fā)聲。千子對別的人怎么樣,我不知道。估計也不會差!對我來說,千子就是我的恩人,他是我人生路上關鍵時刻的關鍵人物。他的工作能做到這份兒,我心里服他!自從和他相識到相知,我一直把他當自己的良師益友,他是我最能說掏心窩子話的人。有什么心事和解不開的疙瘩,我都會向他討教,至少和他商量,聽聽他的見解。我在他面前是透明人,幾乎沒有隱私兩個字。是他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是他使我從貧窮到富有,是他讓我從恐慌心寒到理性充實。你們是同學,千子的為人你比我熟。我沒必要連篇廢話。
再說說我岳父。你可能知道,礦長,也就是劉漢,我岳父,自幼家貧,沒什么文化,只念過二年村小。那年他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兒。只好四處流浪。年長,在好心人的幫助下,賣過豆腐。雖說小本生意,讓他做得風生水起,熱鬧紅火。他誠信,可以賒賬。有位生意人看上了他,幫他“倒煤”,在煤炭行業(yè)的物流中挖到了第一桶金,并在煤炭業(yè)不景氣時盤下了圪堵煤礦。等到煤價飛漲,礦值翻了好多倍呢。準確點的說法,是暴發(fā)戶。人,有什么文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后天的努力!我岳父是這種人。他精明好學,經(jīng)常見他戴著老花鏡查字典、上網(wǎng)。現(xiàn)在要考他,學識至少在大專以上吧。我常常為咱們招考、提拔限定必須什么什么文憑感到好笑,你說剛畢業(yè)的當下也罷,你要說距畢業(yè)已經(jīng)隔了好多年,還用當初的學歷衡量人,這不腦癱么!社會閱歷這一塊哪去了?有什么知識比社會學識這一塊更重要?!你覺不覺得這很死板!當知道我一直偷偷在復習,想當體制中人,擱給別的人可能會嘲笑你挖苦你,會說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但礦長不同,不光欣喜,還不時給我打氣,鼓勵我好好學習。從那次透水事故開始,到后來提拔成安全員、礦辦主任,我努力,做得順風順水;他賞識,讓我盡本事施展拳腳,直至最終幫我托人跑關系,進入城管辦工作。我知道我和我岳父之間,有個相熟、相知、相賞的過程。岳父對我很好。要不他就不會幫我四處跑動,低聲下氣找門子,托關系。他知道這是我的心結。他是幫我圓夢的人!說著說著,蘇子竟有些激動了自己。
最有意思的是,我在省城上大學時的惠教授來麟谷調研。惠教授是經(jīng)濟管理學院的教授,給我上過一年的課,我們一起探討過許多次。他的研究方向是,陜北能源基地如何從產供能源資源的粗放型向高精尖深加工經(jīng)濟模式轉變。我畢業(yè)后再沒和他聯(lián)系。但他后來在省報上看到了圪堵煤礦透水事故后記者對我的采訪,所以到麟谷后通過政府部門主動聯(lián)系到了我。了解了我的情況,他說想見幾個典型的企業(yè)老板,而且不想讓政府安排人選。我推薦了我岳父劉漢,岳父又推薦了他的好友,老川煤礦礦長光祿。那天我陪著去了。合該那天有事,交談完縣上安排招待惠教授。惠教授表示自己約了倆老板。縣領導寬容讓一塊就餐。光祿西裝革履,扎了條非常顯眼的紅領帶。幾杯酒水下肚,邋遢了衣冠,本色顯露。書記和縣長與惠教授談話是低聲竊竊,他卻大嗓門說他們的同學聚會,比有多少錢,有幾輛豪車,甚至幾個小三,令領導和惠教授尊嚴盡失。岳父拉了他幾次衣角,無奈酒精支配了光祿的腦瓜,他仍是大放厥詞,沒個停歇。儼然是席上的主角。惠教授文人,負疚在自己挽留這廝兒,于是厲聲你那是什么同學聚會?!我們可以說說大學,說說高中,你那壓根就是小學二年級的同學聚會。光祿這才愣怔,收斂止聲,死魚般的眼睛呆滯地望著岳父,岳父是一臉羞紅。其實交談時都有介紹,光祿是三年級輟學,我岳父才上了兩年小學。當時惠教授著急,搞混了學歷。為此,惠教授臨走,約了我岳父道歉。我岳父嘴說沒事兒沒事兒,可心靈顯然受到了傷害,是挺嚴重的那種。但這傷害絕對不是惠教授所致,而是自己的學識。自那兒以后,岳父但有閑余,必定是上網(wǎng)瀏覽或看書。網(wǎng)絡這東西,對愛學習的人來說,是什么知識都有的圖書館;對貪玩的人而言,它就是個游戲機。這一點在我岳父和二妮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就這么簡單!
岳父就是這么個有心的人兒。在二妮開始追我時,我也有了心思,心里整日惴惴不安。我知道很多富人的女兒,要么嫁了官人的兒子,要么與自己身份相當?shù)母蝗伺式Y。我一個窮小子,搞不好被礦長打發(fā)了去。可我珍惜這份工作,這是我們家庭生活能翻天覆地變化的根源。因此,好長時間,在二妮和大家面前我裝聾作啞,麻木遲鈍沒有感覺,跟沒事人一般。我得等礦長的態(tài)度是不。說到這兒蘇子露出一絲狡黠。因為二妮過度地對我關切,老在我辦公室門前晃悠。特別是一次我感冒躺了幾天,二妮是形影不離地尋湯遞水,噓寒問暖;因為礦工們議論紛紛,竊竊私語不斷,礦長按捺不住了,主動把我叫去問大學時是不是談了對象?現(xiàn)在還來不來往?想找怎么個人?是不是文化差不多的?二妮文化是低點兒,可人還不錯,和你挺般配的,你喜不喜歡?我點了頭。礦長笑了,非常燦爛,喊了一聲那還愣著干嗎?去追啊!怕沒你的房子還是怕沒你的車?!那天,盡管在礦區(qū),但是我覺得天特別的藍。我和二妮的關系確定,有了跨越式的發(fā)展。
礦長喜歡和我拉話。我知道他是想通過交談掌握一些信息和我的見解。歇歇,蘇子接著,你別說,礦長這人蠻有意思!就說他的謙虛。在我剛當辦公室主任不久,說了句,低調的奢侈,細節(jié)的有錢,那才叫品位!把富有懸掛在身體上的肯定是暴發(fā)戶,碩大的鉆戒,超過二三十克的項鏈、手鏈,那已經(jīng)不是美貴的展現(xiàn),而是一種炫富的低賤。這就像沒什么文化的人成天在引經(jīng)據(jù)典,有內涵的人輕易不言,言則成讖。岳父馬上問我成什么成?我告訴他,就是一語中的,說一次就令人信服地準確。誰知道,稍后岳父竟偷偷地摘下了手上的鉆戒。嚇得我一段時間在他跟前不敢再吱聲,惟恐又說下了什么不當?shù)脑挕?傻V長對我像兒子一樣越來越好,只要重要點的社交場合,都讓我陪著他去,一次又一次地向在場的人介紹,我是他的辦公室主任。咱也不給他丟臉,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談吐不俗。哈哈,我快成了礦長的門面。蘇子笑得很開心。岳父溫情的一面,我是在光祿因酒后駕車肇事逝去的葬禮上眼見,他哭得死去活來,哀切。他們是麟谷縣煤老板里最要好的兩位,這我知道,但在好友的葬禮上如此悲切卻是我始料不及的。加之,后來他叮嚀二妮有時間多陪陪光祿的遺孀,孤兒寡母的不容易。我更領略了岳父善的一面。
也許是兒子尚小,大女婿不成事的緣故吧,岳父對我特別器重。
大妮的女婿壯實,是虛胖的那種吧,整日游手好閑,吸毒,礦長一家人拿他沒辦法。他手頭沒錢了就來鬧啊,要拆卸岳父的身骨。礦長的兒子小,躲一邊哆嗦;蘇子人瘦弱卻有力,橫在岳父身前,叉著腰喊你敢。大女婿欺他單薄,上前來,沒想到只兩下趴在了地上哼哈。大女婿爬起來抓了墻上的磚,蘇子拉了一把鐵锨。大女婿一看沒法,用磚頭砸了自己的頭,血流滿面。說啥呀,劉漢趕快叫人送醫(yī)院。好在司法不怕他,先強戒,后判刑。大妮受不了想離婚。大女婿捎出話來說你敢!老子出來殺了你全家。至今還拖著。
事后,礦長拍拍他的肩說,小子,有種!那以后礦長對他厚愛有加。
為進城管辦,礦長究竟花了多少錢,不知道,不能說,有些事還就是拿不到人前。反正考城管之前,礦長帶著他提著禮品,走東家,串西家,沒少低三下四、乖眉順眼。他清楚岳父像當初幫他在“倒煤”時掘得第一桶金的人一樣賞識他,也非常舍得血本。他當時的那份感激不是“涕零”二字可以表現(xiàn)的。那以后,雖說表面上劉漢是他的岳父,可內心里他早已把他當了自己的干爸!他發(fā)誓,任怎么,下半輩子他都得像對父親一樣孝敬他!蘇子對劉漢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可是誰知道,到了城管辦,給他的感受相去甚遠。他們尊敬、抬舉我,是因為我娶了富二代,他們就把我當作了富二代看,所以我應該有錢。在城管辦的七八個月,他們抬舉我是抬舉錢。
眼下說的拼爹,不外乎說兒女,不管自己獲得了什么學歷,有多少社會經(jīng)驗,有多強的工作能力,其實與能不能就業(yè)基本沒有關系。除了公開招聘比較公道而外,其余幾乎都在外力——也就是父輩的社會背景、經(jīng)濟實力、人脈關系、活動能量,大比拼啊!
蘇子的家在農村,但娶妻“娶”了一位經(jīng)濟實力雄厚的岳父,有了與其他還沒就業(yè)的小年輕比拼的資本。生活里,一般意義講,沾了妻家光的人,多被譽為有好妻命。
后來,二妮和我談戀愛,礦長更是把我當了家人。我知道,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所以我在工作上更加努力。好笑的是,有年齡比我大至今待業(yè)的同學問,你婆姨有沒有妹妹?有介紹給我,我做你的連襟,我叫你姐夫。我就問那你也來礦上挖煤?人家卻不愿意。
再說說我婆姨二妮。你笑甚哩?這口吻聽著是老氣,但總比老婆好聽些。愛人、太太、賤內,不過是文明了點的說法,其實都一回事兒。叫老婆是顯老或粗俗了些,這就像書面語言和口頭語的區(qū)別,得有閑情逸致。生活把你逼得日子過成了光景,任你多好的學養(yǎng),有氣無力時節(jié)你能文雅得起來?!
當我和二妮開始談戀愛,礦上的工友們艷羨死了。因為二妮長得俊樣,挺時尚,衣著入流,款式新,價格貴,是礦長劉漢的女兒。往那么地兒上一站,亭亭玉立,一上街,回頭率蠻高的。人前幕后,挺光鮮。再說岳父給我們準備了一切: 房有了,兩百七十平米的單元房,家里的桌椅板凳、電器一應俱全;車有了,是六七十萬的奧迪Q3,黑色的,開回鄉(xiāng)下老家,直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嘖舌稱奇,直夸我命好。是的,一般男人,不管進沒進公門,得十年乃至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才可能有房、有車、有上好的家業(yè)。而我似乎在一夜之間,直接走進了富裕之門。這是想都沒敢想的事兒。大學剛畢業(yè)時,只想有份工作,能付得起父親的藥費,能供得起弟妹上學。夢都沒夢過在短短的數(shù)年間能獲得好多男人夢寐以求的業(yè)績。這一切都來自我娶了二妮!說到這里,蘇子嘴角掠過一絲短暫的得意和滿足。人們的艷羨著實讓他飄然暈眩,很高興了些時日。想想,大學里談的那對象,那是屬于感情的,而眼前的這位屬于生活,屬于現(xiàn)實。
我們那兒有句俚語,叫新媳婦放屁——零碎。可這種女性的羞澀含蓄在二妮這兒沒。結婚裝新沒幾天人前還好,人后顯形,尤其是入夜里二妮又是咬牙又是放屁,打起呼嚕像過火車毫無顧忌;她放屁就像突如其來的打噴嚏,山崩地裂,滾雷過天,頭兩次我都有點被嚇著;連做愛都是喊聲來——三下五除二脫得一絲不掛,根本沒有卿卿我我的過程和羞羞答答的感情培養(yǎng)。他剛想款款溫情,二妮一句流氓都讓你們文人耍了,捱不著粗人撂冷。氣得蘇子整夜整夜地失眠,直接影響了做愛的質量和興趣。這可真是沒有想到的,熬煎哪!一兩月下來,蘇子人瘦了一大圈。有朋友問是不是淫欲過度,掏空了身子?記住,好牛肉費炭,好女人費漢;更可恨的是丈母娘也以為他貪饞,竟直截了當對他說,年輕人,悠著點,別覺著好就沒節(jié)制,山背后的日子長著呢!臨出門還撂一句,又不是三天兩天。
直把他氣得人前憋氣人后跺腳,還沒法解釋。
這倒也罷了。最最讓蘇子沒法忍受的是——二妮光說享受,堅決不生孩子,每一次做愛都逼著他帶上套子。把一心等著抱孫子視傳宗接代為女人天職的婆婆給急出病了,是心臟病,心律不齊的那種,一驚一乍就渾身疲軟,神經(jīng)衰弱。這種婆媳的戰(zhàn)爭,簡直就是對長者的摧殘。還有過分的呢,新婚第一個春節(jié),歲末臨年關她只在蘇家灘陪著蘇子和家人住了兩天,眼看就除夕了卻逃回了娘家……
即便小住的兩天,也讓蘇子的家人和村民很糾結。蘇子天不亮即起床去鍛煉,山野的空氣和環(huán)境洗肺養(yǎng)眼,是天然的大氧吧。城里空氣差時也堅持,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二妮慵懶,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太陽照屁股門子了還不起床,尿盆擲在地中央。最讓他生氣的是農村的家沒有衛(wèi)生間,廁所一般都在院門外的街畔上,倒尿盆成了引發(fā)紛爭的導火線。大白天了,太陽躍過了山頂,眼睛般瞅著人世間,不時有村人路過村街,母親去不合適;他去倒了,村人竊笑。什么大學生,什么富家女,就這景況,男人的顏面丟得盡光。在家夫妻倆,誰倒都無所謂,當然在家有衛(wèi)生間,沒這問題。可回了鄉(xiāng)下,這世情人風,臉上真還有點下不來。
按照我們那兒的習俗,大年媳婦是要隨兒子到婆家過的,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么,何況長子更沒的說。二妮偏不,抱怨鄉(xiāng)下的條件太差,什么都不方便,硬是回了娘家。蘇子沒法,只好形單影只獨守空房,在父母的埋怨神色中,恓惶地獨自聞聽爆竹爆響了幾天。除夕夜下雪,陪父母一邊看電視一邊包餃子,至午夜守歲畢回到自己的房中,鞭炮的驟響烘托出孤獨的冷清,他才借著炮聲飲泣有聲。那幾天悔恨、惆悵,連揍一頓二妮或者離婚的心思都有了。可冷靜下來,這日子不還得過么?
這還不算完。二妮從蘇家灘逃回家,邀了光祿的老婆幾個聚在我家打麻將。趕著三四天后我回家,一個個蓬頭垢面,一看就是幾天沒洗眉臉。地板上到處都是速食品的包裝紙和方便面桶,把個保姆一會兒煮面一會兒上茶,累趴下吃藥。讓人惱火的是,單元樓雖說是家是小世界,但左鄰右舍的也算公眾場合,她們卻旁若無人,大呼小叫,痛也叫樂也喊,看似灑脫,實則素質低下,把對門無法入睡的老教師夫妻整得徹夜吟詩作句,實在擔不住了,在我回來的那天夜半三點,老太太披了睡衣來按門鈴。說你們小點聲行不?這都第四天了!是我起來開的門,連說了無數(shù)聲的對不起!二妮沒起來只是扭了腰肢喊知道了!
蘇子清楚,婆媳關系的好壞,一般在于兒子的社會地位、社會關系和家庭協(xié)調能力,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指作為男人,首先得把家里的事打理好了,才有資格參與社會,治理國家,梳理天下。除非婆媳中有一位特別乖張的。于是,蘇子感覺自己像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整個里外不是人。
你要說二妮待我好,那還真沒的說!疼起自己來有時候像疼兒子一樣,說無微不至一點都不夸張。但就是到了外邊,尤其是人際交往和相處間不通人情。這讓蘇子感覺特別丟臉。
蘇子說,我原以為漂亮的女人什么都好——(低低地)可我錯了!
我們家在村里最窮,娃多,吃了上頓沒下頓,弟妹們經(jīng)常餓得嗷嗷叫。我父親除了比別人勤快伺候責任田,就是和我母親特別勤快地大呼小叫干那事,對同睡在一個炕上的我們兄妹并不避諱,此外再無任何手藝。所以我家的日子過得不能提。村里人大多看不起。我就有一種理想,考上大學,找一份好工作,娶一個漂亮的老婆。除了現(xiàn)在這份工作,沒有晉升當領導的機會,另外兩件事我都做到了,三件事可以說我完成了三分之二點五,我應該知足了。
我承認和二妮結婚,讓我們全家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沒了生活的窘迫和拮據(jù),引得滿村人艷羨,我自己也以為我這一生或許就這樣終老了結。恍惚里我看到老年的自己,也為自己不能為國家多出點力心有不甘。
但是二妮,你說她怎么就成了我生活滿腹惆悵的根源?!剛開始,尤其是剛結婚的時候,我除了對沒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有點遺憾,別的我感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之一。是二妮打碎了我的這種幻覺。我們的第一次爭吵是新婚后的第一個正月,我正為她沒能陪我在老家過年卻在家胡吃海喝、通宵達旦地玩麻將有氣,她要我陪她去超市買東西。在超市門前,一個臟兮兮的七八歲小孩,伸手向二妮乞討,二妮說聲去去去,大正月的。沒曾想到,那孩子見二妮不給錢,便快速地伸出手來在二妮的白色外套上抹了一把,留下黑乎乎的一溜痕跡,跑啦!二妮很光火,可又找不到娃,氣得不行,轉身來到放在路邊的垃圾桶前,脫下外套扔了進去。然后上了車。我趕快從垃圾桶中拿出外套來上車,二妮讓我扔了,說晦氣!我說洗洗還可以穿的。二妮說要穿你穿,我反正不穿。她連珠炮般跟我吵,吵著吵著自己倒哭了。我可真沒說什么。我只說你要真不穿,我就洗洗。我妹和你身形差不多,一定合適。再說那娃你給個三塊兩塊也就沒事了,咱又不是給不起。二妮說,那娃上次我給了二十元,這次沒給不跟著你么!我只好說是我不是,是我不是。開了車回家。你想想,女人在外邊受了氣,不給自己的男人撒給誰?撒給別的男人說不定我的醋意泛起。再說二妮的衣服哪件不是千二八百?哪是咱百姓家?guī)资臇|西?!后來我妹見人的場面穿了,好幾個人夸洋氣,平時她還舍不得,疊得方方正正放在柜里。真是高檔的東西。二妮不懂得省錢。前年夏天我們去香港,逛迪斯尼樂園,看米奇巡游,轉海洋公園,上紫金廣場,遛維多利亞湖畔,但更多的是上貴重的商場購物。進了金店,她是買了鉆戒買手鏈,買了耳墜買項鏈,花錢像流水。我讓她省省吧,她哪聽我的話,只要服務員夸她漂亮,她就瘋狂地掏錢刷卡。這讓我心痛了好些天。臨回,東西多得帶不了,大包小箱托運了好幾件。
是的,剛結婚的一段時間,我想改造她,培養(yǎng)她的讀書興趣,培養(yǎng)她的為人處事。我得承認,我失敗了。我反倒發(fā)現(xiàn)我有可能被她改造了,因為我試圖去適應她。我曾問自己,這就是夫妻嗎?這是我倆至今不能和諧的根子。我明白,要想把婚姻繼續(xù)下去,或者把對方改造過來,或者被對方改造過去。婚姻真是可怕!這就由不得我嘆息,相知相賞的人相戀,有許多共同的東西,這是婚姻的基礎,也是能持久的條件。可我和二妮有什么呢?是相需,相互的需要。她需要的不是有錢的花花公子,而是有學識的好夫婿;我需要的是她的美麗,她有錢可以依賴可以讓我即刻脫貧可以贍養(yǎng)家人。思想到這里,我真還吃了一驚,我看清了自己靈魂深處的卑鄙……說到此蘇子的臉色蒼白而扭曲,我看到了一個勇于手持解剖刀解剖自己的勇士!
沉默了很久,蘇子陰郁地說,我們對門住的那位年長的中學高級教師,他家的面積比自己少了一百多平米,屬小戶型,還是點式的,裝修非常簡陋。但人家暖房那天,來恭賀的文化人居多;而自己這面盡管南北通透、板式豪華,除結婚那幾天熱鬧了一陣子,平日卻清冷,來者品次不高。這讓他很糾結。有天,對門養(yǎng)的小狗來他家門前嗅,二妮罵了人家滾,窮狗!對門的老太太出來說聲對不起,然后望著二妮的華服一笑,笑得很高貴,笑得很鄙夷。我趕快出去拉二妮回來。關了門,我問她,你怎么這么不會說話?人家窮嗎?人家的精神比咱富得多著呢!我和你結婚之前不也窮嗎?你爸不也賣過豆腐嗎?二妮一聽火啦,說我說她了么,我說她了么?我說的是她家的狗。你為什么揭我爸賣過豆腐的瘡疤?那天我們動了手,那是我們結婚后第一次打架。說實話,和二妮結婚這兩年多,讓我知道了什么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二妮是這樣,我們的婚姻也是這樣!我是娶了位風姿綽約、漂亮的富人女兒,一時風光罷。這是表象。我們的婚姻,中國的許多婚姻,真實往往堆砌在社會眼光與輿論的下面,一旦某天,表象揭去,真實曝光,設計了表象,隱埋了真實的社會眼光和輿論又會噓聲一片,在指責被蒙蔽被欺騙的同時,還會在真實的上面踩上一腳。
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你一定讀過,我更愿意把它看作勵志小說。高加林、孫少平雖然有他們自身的不足,但他們畢竟是普通人的奮斗;司湯達《紅與黑》中的于連·索黑爾,我欣賞他出身草根為改變命運的努力,卻鄙棄他不擇手段吃軟飯式的上爬。看看,我這是在班門弄斧吧!我現(xiàn)在時常想,現(xiàn)在我在城管辦的工作是我想要的最理想的人生嗎?這是我自己打拼出來的天下嗎?他幾近自語,如果你尋找的是一件并不存在的東西,那結局可想而知。
你的意思是?——我問。
蘇子微瞇上眼睛靜靜地望著別處,問我,你信命嗎?不信!我快人快語答復。我原來也不信。他既像說給我,又像說給自己,可為什么有人生來就無所事事,卻生長在好家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總能在單位工作;而有人傾其一生打拼,趕著入墳還在艱難中。我回答不了。忽然感覺他的眼前是困惑的云翳,我的眼前是迷惘的朦朧。
下篇
通過千子的全面詳盡介紹,經(jīng)過和蘇子的多次相談接觸,漸漸蘇子在我心目中有了一個完整的模樣,尤其是在相處中漸漸地熟悉。我看到一個真實的蘇子——
后來拜訪過幾次,也兩次去他闊綽的家,但總能感覺出一種別扭。一次蘇子來學校給小舅子(內弟)送衣食,去了我的辦公室,下午我們到茶秀喝了上好的普洱,談了許多閑話。還有次到城管辦采訪,是城管人員與小販發(fā)生了爭執(zhí)。市報讓我去,蘇子和鵬哥接待的我。到蘇子辦公室,看到他桌上放著考公務員的《申論》《行政能力測試》復習資料,我問怎么?還不死心!他沉吟片刻說,現(xiàn)在基本不動了,心亂,看不進去。但我的內心對他增添了敬意。那天我沒有接受他們的安排就餐,避免采訪帶來的麻煩。眼下是記者不是記者靠記者行當吃飯的人大有人在,給人造成這是一塊失控不被監(jiān)督的領域!我其實也不過是個特約,沒有正經(jīng)八百。蘇子和鵬哥說他們理解。
我和蘇子的交往繼續(xù)。最主要的是我和千子參加了蘇子兒子的滿月宴席。預料中的氣派豪華,茅臺酒、中華煙,二十桌,說是至親友朋,但也有縣上有頭有臉的人。讓我?guī)滋旎夭贿^神,反正不管是父壽母生,那樣的宴席咱辦不起。精神上咱不一定比蘇子富有,但物質上卻好大的距離。不過有點咱比蘇子強,咱沒有過外遇。這么說,我有點像阿Q的弟弟。
有次乘二妮不在家,我半真半假地問他,和舞廳的徐娘是怎么回事啊?他緊張地環(huán)顧一周,不好意思地問我,連這你都知道了?我點點頭。他說,也難怪,麟谷巴掌大個縣城,鬧得滿城風雨的事家喻戶曉也不奇怪。這事就不往書里寫了吧?要寫可別真名實姓啊。他講,他和二妮結婚后,岳父給辦公室又配了個副主任,是個特別能干的娃。他的主業(yè)就成了和國資委、安監(jiān)、煤炭、礦管、工商、稅務、財政所,當然還有公安,只要和煤礦能沾得上邊的部門的關系協(xié)調。說實了也就是吃吃喝喝,外帶歌廳、足浴、打牌,看似風光,實際是身體的透支換取煤礦的正常生產。人際就是社會,為什么有人要說關系也是生產力?!因為它有道理,而且是硬道理。岳父也許看中了我的會來事兒,不時地倍加贊賞。這可寵壞了我。上上下下讓我打理得那才叫個順啊!可社會是個大染缸,要想冰清玉潔,守身如玉談何容易?!加上二妮不回老家不生娃,我其實當時心里凝著一團疙瘩。你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原來我以為自己非常圣潔,可是輕易上了那娘們的鉤。是一次招待完人進舞廳要小姐,醉眼昏花,見列一排,五花八門,奇裝異服。T型臺上的模特咱沒見過,但舞廳里小姐們的款式多著呢。總體是裸露多。幽暗的燈光下,粉狀無限,醉眼蒙眬里一時半刻你還真判斷不出哪個年輕哪個漂亮。這時一半老徐娘主動上來說,挑我罷,我能讓男人知道男人的樂趣。是的,吃青春飯的行里,年齡大點的你不主動,比拼起來哪有你的份?!那天我醉了,一揮手讓別的年輕小姐滾了出去。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出乎意料,讓我從未有過的愉悅。事畢了,半老的徐娘對我說,干什么職業(yè)都有技巧,一方面是能力,一方面是敬業(yè)。她是離了婚的,帶著一個娃。過去的老公沒本事,拿不回來錢。她想享福又沒法。這讓我老想,是男人就得打拼哪……臨了我多給了她二百元錢。從此,寂寞的時候,我更愿意和她待在一起。因為在家和二妮,噢,就是和我老婆干那事就像例行公事,準確地講就像奸尸。我時常想,女人在生活里,日常的關愛體貼,性的和諧愉悅都包含在內,如果不能給自己的男人留下什么念想,其實你這婚姻已經(jīng)失敗啦。當然,男人也一樣。婚姻本身就是雙方的事兒。
我問他,這么說這婆娘真有手段,讓你娶她你愿意?蘇子說當時他覺著自己要崩潰了。那婆娘讓他短暫地忘記了苦痛,的確他曾有過娶她的想法。現(xiàn)在呢?我問。蘇子嘿嘿一笑,說都過去了,有一年多了罷。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愿她過得不差!嗨,婚姻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就看你怎么把握它。我笑說,我聽得可沒這么輕松,好像說你當時魂破膽喪,惟恐劉礦長一腳把你踹了。是啊是啊,為這我媽哭了好幾天,猛不愣扇了我個大耳光,喊了聲你想回家種地呀?然后有段日子都不理我。為這事兒千哥可沒少出力。我岳父是開明,但沒有千哥,也許如今我真的干了別的什么?!說到這里,蘇子說,想喝酒嗎?他手機約了千子。那晚我們又說了許多話。
時間不長吧,千子給我打電話,說蘇子把城管辦的工作辭了,回了圪堵煤礦當副礦長啦。我問為什么?!千子說我也正想這么問他。我們去了蘇子的辦公室,連問了幾個為什么?其中就有這不是你所夢寐以求的入公門嗎?蘇子愣怔了片刻,說什么辦公室副主任,也就是個小股長么,鄉(xiāng)鎮(zhèn)級以下,擱過去達不到從九品,算什么呀!正十品嗎?我們說嫌官小啦?!他答哪跟哪呀,他后來才明白自己公務員沒當上,在那兒既非參公又沒有編制,充其量算個合同工吧,還有整天干不完的事兒。最讓他適應不了的是單位里的卑躬屈膝、謹小慎微、繁文縟節(jié),那不是他曾經(jīng)的希冀。該著我和千子驚訝之外的無話。許久了,我倆勸他,也好,雖說在礦上干沒什么社會地位,畢竟是一份工作、事業(yè)。主要是開心自在么。但是,我和千子又錯了。沒兩天,千子打我手機,說出大事了,劉漢讓我們過去。我問什么事兒,千子說他也不太清楚,好像還是為蘇子和二妮。
到了劉漢的家,蘇子的母親和二妮的娘都在場。氣氛沉悶凝聚。千子問怎么回事兒?劉漢激動地顫抖著手指,指指蘇子游移片刻,轉向二妮有氣無力地說讓她說吧。二妮不提事體,反倒喊聲,爸,人家有壓力嘛——蘇子的母親失去了昔日在劉家的低聲下氣,爆發(fā)出一句,呸,真不要臉!劉漢氣急敗壞地說,親家,你歇歇讓我說兩句好么,然后沖著二妮,壓力?什么壓力!你們這茬娃能有什么壓力?!基本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睡覺睡到自然醒,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這么好的日月能有什么壓力?!從小到大你想過好好學習找工作嗎?你想過自個努力養(yǎng)活自個嗎?
二妮不服氣,竟說出他(指蘇子)為什么就可以,我為什么不能的話!劉漢真正地失控了,要起身去打二妮,我和千子趕快拉住了。只聽劉漢嘴里喊著,不要臉的東西,你嚷什么嚷,嚷什么嚷?!你自個兒沒文化沒本事沒貢獻,整天胡吃海喝的。人家正經(jīng)八百的文化人反倒沒錢過日子。這不孩子要上學,要買房,哪個事不花錢的。咋的,今個兒劉漢的話云山霧罩,詞不達意,鼓點總是敲在梆子上——邊鼓哇!誰知道是氣糊涂了還是有意。那就聽他們爭,然后再判斷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反正,當時我這么想來著。
吵來吵去,我和千子總算明白了,二妮在外和繼承了因車肇事逝去煤老板光祿家業(yè)的老婆混,學她們有錢的不甘寂寞——養(yǎng)嫩蛋(小白臉)。蘇子要離婚!我和千子對視一眼,傻了。想想也是,和寡居了的富婆攪和,能學好?
接下來就是分割財產。劉漢窩在沙發(fā)里,一副失敗者的模樣一言不發(fā)。蘇子在這時候要主動一些,說,叔,我來的時候,除了自己就是一身爛衣服,如果你同意,除了孩子和那六十萬元存款,我什么都不要,汽車、股權,包括西安那套房產。劉漢這時發(fā)了言,說小子,算你有良心!你會不會算賬?礦上1%的股權,少說一年也是幾十萬;西安那套單元說少了也值個百八十萬,看來你小子不光要和二妮離婚,也不打算在礦上干了?蘇子點頭肯定。劉漢沮喪地再次跌落沙發(fā),帶點謙卑地說,罷罷罷,我知道二妮配不上你,可我欣賞你,所以我一直把你當兒子看。不到萬不得已別離開圪堵好嗎?你要嫌副礦長還小,我把這礦長的位子給你,產權歸我,經(jīng)營屬你。年薪百萬!行嗎?看著蘇子不語,劉漢懇求地,聽到了嗎?小祖宗!然后又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二妮傷著了你,可你要明白離開圪堵就是離開大幾十萬元的年薪。望著蘇子鐵了心地搖頭,劉漢幾近絕望地說,蘇子,你是聰明人,你實在不愿意我不強求,但請你把孩子留下,還有你不要的二妮。我這里條件優(yōu)裕,孩子會有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別的你都拿走吧!你值!蘇子的母親再次發(fā)威,不行,孩子是我們蘇家的血脈,說什么也得我們養(yǎng)著,你要不同意我們打官司上法院。蘇子理智地向母親擺擺手,臉色慘白地說,叔,你對我好,我知道。所以我才暗暗地發(fā)誓,這一輩子到老都要孝敬你。你放心,不管我到哪兒,你都可以把我當作在外的兒子。我會在適當?shù)臅r間來看你。至于孩子,叔,我母親或許會培養(yǎng)出第二個像我一樣上進的人,讓你培養(yǎng)如果再成一個二妮呢?!劉漢一臉關公,憋了大半天說,小子,你這話老子聽著氣憋。是你這個理兒,你又對了,總是你對!這樣吧,今后只要沒大的變化,每月我給外孫五千元生活費。看著蘇子作難,劉漢火了。怎么,養(yǎng)歸你養(yǎng),我盡外爺?shù)牧x務和權利你也想剝奪?要知道,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不管什么時候,他都是我的外孫!蘇子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覺著給你添麻煩!你真要有這番心意,你放心,這錢我會給孩子存著,他會有個好的未來。
劉漢這才舒了口氣。然后說這事就這么定了,接下來說你——
我?——蘇子不解。蘇子的娘趕快站在兒子的前面護著說,我兒受過你的幫襯,我們感謝,可你不能對他動邪念!
嗨,你這親家總是添亂。我是說,他沖蘇子,今后見我別叔長叔短,還得叫爸!外甥打燈籠照舊,你這個干兒我認定了!蘇子點了頭。劉漢這才揮揮手算是同意了讓蘇子把孩子帶走。二妮和二妮的母親號啕痛哭。蘇子這才說,叔,噢,爸,你是我遇過的最好最明事理的人,我心里敬你!我不要房產和股權,因為那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劉漢虛弱地投桃擲李回應: 你是我最看得起的晚輩。放心,不管你將來跑官上進,我都會像對待兒子那樣資助你。此時,猛聽得二妮“哇”地一聲大喊,昏厥。我和千子愣怔著站了半天,這時才有了用武之地,喊聲呆什么呆啊,抬了二妮叫司機送醫(yī)院。
入夜,蘇子來電話,告訴我和千子,二妮沒事兒,是急火攻心,沒什么大礙,靜養(yǎng)兩天就好。第四天下午,蘇子約我和千子,到小酒館。酒間沉悶,蘇子說咱來一段。不等我倆點頭,他就講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鄉(xiāng)文書打電話通知,縣上要開“三干”(縣鄉(xiāng)隊)會,那時哪有什么車?一個村一部電話都安在村支書或隊長家里。支書問需要不需要帶什么東西?比如工作匯報?鄉(xiāng)文書說那當然,你得準備準備。支書問,自己一個沒文化的大老粗,村里的工作都裝在腦子里,匯報起來沒什么磕磕絆絆。只是不知還需要不需要帶別的東西?鄉(xiāng)文書說,這還用說,把日用品帶上!報到時村支書去了,那時沒什么交通工具,有一輛吉普車還在縣里,是縣革委會主任(相當于現(xiàn)在的縣委書記或縣長)下鄉(xiāng)調研時偶爾用的,其他的副主任一律騎自行車。村支書和老婆坐了隊里的手扶拖拉機進城。會上安排食宿,工作人員問村支書,你怎么帶了老婆?!村支書回答這不能怪我,是鄉(xiāng)文書讓帶的!段子有點黃,也很搞笑。可我和千子感覺蘇子講得一點都不幽默,反倒是沉甸甸的心擔憂著蘇子的前途命運。我倆沒笑出來。千子通常是個沒脾性的人,這會兒按捺不住了,拍著桌子直問蘇子,這好笑嗎?同時眼眶中噙不住的淚花落了下來。蘇子見改變不了氣氛,這才說離婚的手續(xù)已辦結,財產分割隨了他的心愿。但劉漢說什么也不行,硬是往他的卡上打了一百萬,說離開礦上后做點小本生意。說得唏溜涕泗。我和千子在慨嘆劉漢的同時也濕了眼簾。蘇子說他之所以沒要西安的單元,是因為二妮和嫩蛋在那地方野合了一段時間,他感到惡心;他之所以不要汽車,不要物質的東西只要了那六十萬存款,是因為害怕物質的東西會影響他今后的事業(yè)打拼和創(chuàng)業(yè)。我們問他今后的打算?他說其實一年前他就有了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所以他供養(yǎng)弟妹上學之外多攢了錢,也對麟谷的產業(yè)進行了調查。他無數(shù)次地思謀這塊能源之地最缺什么?什么可以賺錢?他考察過了,麟谷不缺少超市、茶秀、酒店、舞廳、洗浴場所,麟谷缺少的是讓人們放心的安全食品和綠色蔬菜,所以他打算開麟谷縣史上第一家產銷一條龍的蔬菜公司。買一輛皮卡,組建一個上好的團隊,包括他在農技中心工作的同學,包括那位曾經(jīng)想和他連襟至今沒有就業(yè)的同學,當然智囊團里還包括千子和我。如果效益不錯,他會逐步種植一些經(jīng)濟作物。農村的青壯力基本都出去打工了,靠老弱病殘整那點承包地,有無皆可,是一種傳統(tǒng)的留根,沒什么經(jīng)濟效益。所以轉租過來便宜。以他們村蘇家灘為例,百分之九十九的年輕人都出去了,閑置了不少荒地。這些地距黃河又不遠,購兩臺抽水機就夠了,修一個蓄水池旱不著。他只需添置一些組建大篷的原材料。付給承包者比種地收益多的費用,他們會滿意。這是一件雙贏的事情!只是不知道,這一百多萬夠不夠。
千子說,如果不夠可申請創(chuàng)業(yè)小額貸款。蘇子問能貸多少?千子說,差不多二三十萬吧,下去他認真地咨詢咨詢。蘇子美美地喝了一杯,說那就好!
我倆表達了我們的道賀!
蘇子說,今天,他已在縣城的菜市場租了間房作為辦公場所。以他這幾年打拼的人脈關系,他會做好的……蘇子醉眼蒙眬地說,你們也許都讀過《三十六計》,那是軍事專著,說打仗的事兒。我這幾年經(jīng)歷的是三十七計,說生活,其實和打仗沒什么兩樣。最重——“要”字還沒出口,人已趔趄,額頭觸進桌上的殘羹冷炙中。
什么意思?我和千子面面相覷,我趕緊問蘇子。他沒回答,只是重復了一遍: 三十七計!接著就是輕微地發(fā)鼾。
蘇子又一次醉了。在我和千子看來,只是這次醉和以往不同,過去是迷惘,這次是欣喜——而且我倆都在他的團隊里。
我倆猜啊,三十六計里的聲東擊西、圍魏救趙、欲擒故縱、走為上等當然不去考慮。之外的又是什么?活計不是吧,算計、累計、陰謀詭計也不可能吧?那該是什么計?微醉的狀態(tài)中我倆費神地猜啊猜啊。對對,生計!蘇子說的三十七計就是他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的生存之計吧!我倆為猜著了蘇子的謎語沾沾自喜,我們更高興的是蘇子有了自己的事業(yè),那看似近在咫尺,干起來卻艱辛與歡樂兼?zhèn)涞奈磥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