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宕
一場繼承風波,讓鎖子自嘲作解:人一輩子可以活得平凡,但絕不能過得平淡,特別是不能沒有一些偶發或自找的花絮般的鑲嵌。那是豐富的閱歷,那是成長的經見——
一
和律師的第一次見面,怎么想怎么來氣兒!像一張揉皺的紙,無論怎么捋都難使它平展復原。反倒讓人一心不悅。
半年前的一天,當時是赤日炎炎,一家省城里非常有名的律師事務所找上門兒,巧語花言,說什么都要陪他去醫院抽血化驗,做DNA測試,也就是比對血型。他莫名其妙,不明就里,堅持要求對方說明來意,究竟要干么?否則拒絕。來人這才告訴他,受一位因車禍去世的富翁委托,有一大筆遺產,少說也有幾千萬,指定由他來承繼。既然是受托,那他們就得負責任地核準了,確認了,在法律意義上站住了,萬無一失地完成使命,他們也就盡心了,安妥了,對得起富翁的在天之靈了。這事關事務所的聲譽哪,請他體諒和理解。畢竟時隔二十多年,他又在高中時改了名,他們得確認,他是不是遺囑上那個只有乳名的人——就是逝者的長子?,F在看他們唐突了一些!不過到今天,他們已經耗費了近一個月的精力,從尋找他的母親著手,追查到老人從秦北中學的教師崗位上已經退休,追查到他在秦北市沙漠治理研究所工作,年齡四十出頭。做DNA測試,是遺產繼承必然的一步。
聆聽完對方的解釋,他淡淡地說,那你們得給我幾天考慮的時間。凡事得穩妥。我不聰明,壓根就不會靈變。這么大的事兒,聽著倒像天上掉餡餅,奇跡要發生!是福是禍,我還一下子看不明白。面對他的平靜,來人生敬,雖然口中應諾: 我們尊重你的想法,我們可以等等,不過希望你能早點決斷!遺產繼承對誰都是好事……但眼神里充盈著吃驚和不解,分明是橫空飛來一筆天大的財富,多少人拼了老命也未必能撞見。沒病吧,考慮個傻啊!鎖子讀懂了對方眼中的語言,不悅地說: 是禍是福我得琢磨琢磨。由人盤算,天底下能有窮漢?想想就能來錢,還要生意人干嗎?來人無奈,說那倒也是。事業是干出來的,錢是辛苦賺來的。奇跡真還是鳳毛麟角少得可憐。再說現在被騙的人多,躲陷阱和蹚雷區一樣,摸不著在哪兒觸雷爆炸。大家的警惕性高點再正常不過了!每天最大的困擾,就是明辨判斷不出真假。
二
鎖子和妻子芳都在市沙漠治理研究所上班。全單位滿打滿算六七十號人,卻占著幾百公頃的沙地,由省上直管。開初,單位建在秦北市的郊區,除了幾棟辦公樓和緊挨著的住宅小區,連著成片成片的研究地,有點偏僻。誰成想城市攤大餅式發展,二三十年時間,研究所竟被卷進了白菜芯。管城建的市領導沒少打這片地的主意,在他眼里,農田、綠化帶都是可以撐起摩天大樓的建筑用地,何況一片沙原!只惜研究所屬省上直管,協調無果,垂涎沒用,這位懷揣地產經濟的領導才死了心。研究所的沙地才得以保全。
除了幾棟辦公樓和緊挨著的住宅區,成片成片的研究用地開放式管理,壓根就沒修圍墻沒建柵欄。幾任領導沿襲治沙研究先得打理好自己的庭院,別人才能看到他們治理沙漠的能力,要不辦公的地方都戈壁荒灘,向沙漠進軍還不是吹牛空談?研究所和周邊沙地經改良,成了喧囂繁華的市聲之外一片安謐寧馨,綠蔭如蓋、偏僻幽靜的天然公園。這里遠離車流,望不見樓群,看不到廣場舞大媽張牙舞爪,蹬鼻子上臉;聽不到音響震天,滋擾耳覺。都市里這樣的清靜已很難找。除了本地原有的喬灌草木,公園里還種植了紅楓、國槐、桃葉李、銀杏、龍爪槐等引進樹種,還有紅花酢漿草和玉簪,在冬日的北方凋敝中形成一片綠地,在夏日的燥熱里生得縷縷涼意。這才時不時便會撞見附近居民,尤其是院校的學生在灌木叢生的小徑、泥沙混合的土路、樹影婆娑的林蔭道上散漫流連,更有成雙成對的男女青年談情說愛——卿卿我我地啃臉。如此一片好去處,被省上評為“園林式綠化單位”那是當然。不少人羨慕,治沙所是一處世外桃源,在里邊上班的人都是神仙!
秦北市地處毛烏素沙漠邊緣,與黃土高原的接合部屬多沙地帶。治沙所建立之初,黃沙成片成片。經過這些年的人進沙退,比戈壁灘上的綠洲還要美艷。
恰恰是律師的造訪,讓這個平靜了好多年的學術單位頃刻間炸了鍋。有好幾天,好像鎖子繼不繼承這筆遺產成了單位的研究課題,大家都在那兒切磋琢磨;就連數里外母親居住的教育小區,那些平日見面只是點點頭甚至連頭都沒點過的鄰居居然會主動上前來搭訕。人家不是勢利,人家只是對幸運的人表達表達祝福和敬意!又不是人家和你打招呼了,你就會拿出一筆繼承來的錢分給人家。真要那樣,小區外進而全市內的人都會跑來和你打招呼、套近乎!
人脈的凝結,讓他平靜的生活突掀波瀾,不,準確點講是巨浪滔天!他在一種虛幻不真實的狀態中度過了最初的幾天。用稀里糊涂來描述,似乎沒有反對意見。
他記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情狀下,告訴了已經退休數年的母親這一切,隱約記得母親聽完前夫全家車禍而逝的噩耗,兒子將繼承幾輩子都吃不盡花不完的遺產后她愣怔片刻,一言未發地離開餐桌,去了臥室,一兩天幾無進食。有些日子,母親很少說話,既不談對他即將繼承巨款的祝賀,也不提對逝去前夫的悼念。他擔心本就少言寡語的母親想不開、自閉,出事兒;但焦慮中又不知怎樣來慰勸開導母親!除了叮嚀妻子芳盯好了,看牢了,精心服侍外,他在擔憂里把這事告訴了他最最要好的高中同學崗子和韶子,想從他倆那兒尋找一點思路和心理支持!崗子和韶子對視片刻說,老人這兒真還沒有什么好法子,畢竟分開平靜了這么多年。這是重揭昔日傷疤舊痛的事兒,給誰都是一道坎!悱惻纏綿,心里別扭,那是正常的。也只有叮嚀專人精心看護,以人生無常、逝者已矣勸慰開導了。
沖著他將繼承巨額遺產這茬兒,崗子和韶子沒商量地幾乎同聲喟嘆: 老天有眼!
三
母親是在他十二歲那年遭父親遺棄的。那時他上小學四年級,雖說社會倫理的大道理他不是太懂,但愛憎已經分明,可謂清楚。他已不止一次聽大人們議論,讓糟糠之妻下堂的男人肯定好不到哪兒!
盡管在省城已經混得人五人六的父親表達了想帶他走的愿望,他竟指著父親說:“我跟我媽,你壞人!”就這樣,他便有了前四十年跟著母親相依為命的人生履歷!誰想到,這一分近三十年,父子未曾再有見面的機緣。近三十年,這可不是個小數目。按活六十歲算,那就是人生的一半;即使能活個耄耋之年,那也差不多三分之一。按幾十億人口的比例看,能活到這個歲數的,真還少得可憐!
母親似乎被這次失敗的婚姻傷透了心,當時盡管不到四十的年齡,一年時間她的兩鬢便被雪染,學校每有正式活動她都會染發。任由多少好心人規勸,母親再未動過改嫁的欲念。自此她把所有的愛傾注到兒子和自己的教學上。上好課、教育培養好兒子,成了母親的一切!他在母親的呵護下,既長個子,又長見識。母親繼續做她的鄉村中學教師。正是母親的認真敬業,不久被市里評為模范教師,先是調入麟谷縣中學進而秦北市的重點中學。他隨著母親從鄉村、從縣城再到市里上學。學校給母親分了房子,是市里教育系統教師們聚居的小區。按咱們老家人的理兒,有房就是扎根,就是立足!這套房,就是母親現在居住的兩室一廳、一衛一廚的小單元,攏共不過七十來平米,對一母一子的單親家庭來說,已經是天大的一片私人空間。房子舊是舊些,畢竟是母子依偎的小天地,安身立命的好處所!這里催生了他的成長,留存著他們母子的氣息。
往回里想,這三十年間,真還總結不出幾句母親教育他的至理名言。母親壓根就沒有給他教授什么大道理,只有日積月累的耳濡目染和相濡以沫。母親說,在一些人看來,人活著就一個“爭”字!爭名奪利。名,如果是你努力后自然來的,推都推不掉的,有人搶也是瞎忙活,到頭還是你的;利,要是夠溫飽了,不影響你做事了,過了就是多余。知道了爭奪不休那些人的共同結局,爭什么爭???臨了不都是仰臥面天,入土為安么。哪個不是?!
這都是母親日常的言語,反反復復無數次了。尤其是父親離去后,他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這些年,母親成天盯他的臉色看。只要他稍有郁悶或不開心寫在臉上,母親便會說一些看似不經意的話,說知識是一個人骨頭硬起來的鈣片!用知識研判自己的周邊,平平淡淡、與人為善地過一輩子,蠻好的。要說記憶深刻,當是母親多次談及,知足者常樂太過,會安于現狀懶惰;只爭朝夕的拼搏,容易焦慮出錯!人是不需要攀比的,不需要爭奇斗狠。母親說,看看那些山呼萬歲的,哪個活過了百年?身后,混得好點的,躺在自己修建的陵寢里,享受安然,就這,不定哪天被盜墓賊惦記給掘了;一般的占個土堆立塊碑,荒山野郊里小草一樣任風吹打。誰的身后都是凄涼的。生活在城市里的更干凈一些,火化后變作灰土一撮,裝進小小的骨灰盒。留下功名的能有幾個?功過是非,留給了歷史,留給了后人評說。從這一點說,武則天的無字碑說明她是一個頭腦清醒女人,那是讀懂了歷史看透了世情的最佳抉擇。
他明白,母親之所以老話重提、重提老話,讓他聽得耳朵都起繭子,那是母親在揣測他的際遇。多數時候,他會回以母親微笑或說不用擔心,他挺好的。他知道,微笑是人和人之間最近的距離,是交流相偕的暖。許多誤會和憂怨會因它而化解。他在母親的這種漸進淫浸的教育中,掌握了豐富的知識,養成了單親家庭孩子特有的敏感、隱忍與倔強的性格,尤其是在人際的處理上,疏密有度,游刃有余……
四
讓同學們大跌眼鏡的是,他們一直以為學得很好的鎖子,在高考時沒有報考北大和清華,執意填報了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了植物學。畢業后他沒進黨政機關從政做官,反倒是整日與草木為伴。想想,這當然與其母親的教育有關。
就為這,官癮十足的崗子調侃鎖子內心里堆積著文化人的酸: 把身后的聲名看得比當下的存活要重。自以為活得灑脫,活得清高!一副仙風道骨般地作壁上觀。看看歷史,知識分子們哪一次逃脫了社會動蕩中首當其沖的清算?!什么株連九族?是文人都會被株連,至少你得被審查一番。自古而然,自古而然哪!雖然恩怨禍端是那些少數、極少數所謂的有天下意識,想在職場中撈個一官半職文化人惹的,但看看歷朝歷代就明白了。只要有被波及、遭殃的,不是幾個,是整片整片,說干脆點就是所有的文化人沒能夠安然,無一幸免!當然了,他承認,文化是極具穿透力的,那是潛移默化的浸潤、遠功,而非即刻見效的急功近利。朝代可以更替,制度可以廢棄,唯獨文化流芳百世,是千古流傳的最好載體。這是需要時間來傳承、歲月來積淀的。不是一日即可生效、兩天即可見功的事兒。與創造財富發展經濟的GDP不能作比。唐朝持續時間長,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兩百八十九年,差不多三百年時間,后人能記住的不就李白、杜甫、白居易那么幾位!皇室里也就李世民、武則天、唐玄宗、楊貴妃……至于另外那些皇帝你記得誰?他們活得也真可憐!除了研究歷史的專家學者和史學愛好者,誰能記得他們?……崗子說得激動了,說,鎖子你別把身后的留名看得比現實的福祿重!過得像個苦行僧。說獻身文化事業,即意味著獻身清貧。文化不是暢銷書,不是炒股的一夜暴富,是清湯寡水的餐后高湯,是回味無窮的香,看著豐富,食之無物。鎖子笑笑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沒想到幾天不見,喋喋不休的崗子宏篇大論還長進了。虧你是我的鐵哥們,對我你就知道這么多!崗子不服氣地譏諷道,你這種未來主義者“雁過留聲,人過留名”的追求很蠢!然后嘟囔,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我看重眼下的吃喝玩樂,死了也就了了!別人愛怎么蓋棺定論,愛怎么說怎么說。反正,人活一輩子,不該虧待自個!
韶子感覺崗子的言語重了,說崗子,咱弟兄仨,你說這些傷人的話干嗎?鎖子揮手阻止韶子說,他說他的,我做我的,這不沖突。認識不同和價值取向不一,才使人千差萬別。你看重的,你才覺得最有價值!如果你不看重的,屬可有可無之物,丟了也就丟了,缺憾有,但怎么會心疼呢!這就像玉的收藏,手表的牌子。玉對那些不識貨的人來說,它就是塊好看的石頭。你賣得價高了,他會問憑什么呢?手表時間準了,也就行了,貴與賤不是它的本質、它的功效。但還是有標價幾十萬上百萬的,那里邊蘊含的觀賞性、貴族氣,不是人人愿意追求的。鎖子說完笑笑,笑得勉強和不悅!
因為出自單親家庭,鎖子有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他努力勤奮,考上了大學,進入了公門,娶了同事,生了一對兒女,單位還給分配了福利房……歲月靜好地過著安瀾日月。鎖子真心想研究出幾種固化沙漠變綠地的植物,造福人類,這是往大處說;往小里說,要對得起那份工資,月月拿得問心無愧,心安理得!雖說他至今沒有大紅大紫,卻養成了遇事沉穩、考慮周全、非常冷靜的性格;也有好友一二,遇有大事,崗子和韶子都是他全天候的高參。
五
他們仨,都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人。鎖子最大,屬馬,生于1978年;崗子老二,與鎖子同庚,小了兩個月;韶子第三,屬羊,小他倆一歲。韶子說自己的出生,坐的是七十年代的末班車。
韶子來自農村,性格有點內斂,悶騷的那種,總是不顯山露水,不亢不卑,輕易好像沒有主見不表態。但他內心里撲騰的不是熔巖就是火焰,典型的平靜時默然,騷動時暴烈。自己的事兒沒見動氣幾件,鄉村和家人的事很少提及,一旦議及人間世態和社會上的熱點,便會義憤填膺火光沖天。三人中雖說他的年齡最小,但腦子最好使。要不人家怎去學了算賬的財會專業?韶子的人生軌跡和鎖子一樣,高中畢業后考入了鄰省的一所財經學院,畢業回來考上了公務員,在市政府上班。沒兩年因嫌工資少還總受單位的規章制度約束,對外宣稱的理由卻是學非所用,這就辭了職跳槽到一家外資企業當會計,據說月收入是在單位時的五倍。這才娶妻生子浮躁歸于平淡。韶子有出身寒門者的矜持、堅韌和現實的品格。前些天,鎖子的繼承事起,韶子打電話過來問他,滿城都在傳,是真的嗎?確認屬實后,在那邊的電話里吼他,那你還等個毬??!這事兒你得主動出擊,到手的鐵比銅強,這是真理!錯失機遇,空歡喜一場的事兒還少么!
崗子和他倆考入本科不同,因為他有位當煤老板的父親,家境豐殷,從上幼兒園就沒把學習成績當回事兒,考上的是大專,畢業后照樣進入了事業單位。因為他的經濟背景,朋友聚會、同學有難,他成為理所當然的召集人和出資者。在精于算計的人來看,崗子的傻大方,是因為有錢!
六
這些年鎖子被動地參加過幾回初高中和大學同學聚會,當境的情景是,大學同學因為各自都有一份相對穩定的職業,到一起談天說地,探討家國大事口若懸河、頭頭是道,系統條理、一清二楚的程度,你感覺他們就是國家政策和文件當初的制定者甚至是草擬人,至少是有深度的參與者??勺屑毾雭恚@些話題與他們各自供職的單位業務和收入基本沒有多少關系;高中同學聚會就是別一番洞天,多數有正式職業,家長里短,誰跟誰離婚了,誰跟誰有一腿,世界萬象,人間百態,塵俗盡現;初中同學聚會就有些讓人慨嘆,能進入公職的差不多十之二三,多數是自謀職業抑或打工者,有的甚至至今在原籍種地,除了炫耀炫耀子女的才藝,他們多數對自己的經歷少有提及……
同科室的老樊就給鎖子發牢騷,他對近年的同學聚會有意見,隔三岔五,間隔太短。他理解的同學聚會,應該是偶爾為之。幾十年了,各忙各的,沒什么聯系。突然間有人召喚,是那份昔日的同學情誼驅使,也圖個新鮮;第二次他去,是情面。他不想掉鏈子落個不合群的名聲。大家到一塊已不是當年揮斥方遒的少年意氣,人生理想基本閉口不談,盡是家長里短,生兒育女,孫子頑皮等等老年話題。這些年,他一直自詡心態好,心態年輕,總是用少年般樂觀的激情擁抱生活,歡度人生——恰恰是同學聚會的提醒,給自己警示: 已步入養老序列。老是一撥長者邀你聚餐,你的身上能流淌青春的血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這理兒傻子都懂。就連那些街頭散發野廣告的小年輕見你,也會主動上前來散發傳單或小卡片,鼓動你去聽什么養老保健講座,買什么延年益壽膏藥。趕著年齡大了,才知道需要保健,是不是有點中共中央候補委員?直害得他回家趴在鏡前想從自己滄桑的臉上搜尋出我是老年的信息密碼。老樊說,這不是歲月,是同學聚會,是晚輩的躥長,不,是五十九歲效應,見一次感覺老一次地催人老?。『喼本褪切撵`的摧殘,是生活讓你玩完。他說,讓他至今受不了的,是上次聚會,一位一直擺攤設點賣早點的同學正在炫耀兒女多么優秀,去了澳大利亞留學,旁邊一位據說是老總的,冷不丁地突兀一句,他媽的,這幾天股市暴跌,知道嗎?三天內我就賠了五百萬。他說完還一臉滿不在乎的輕薄容顏,一下子讓喧嚷的語境從喜馬拉雅山巔墜入了馬利亞納海溝。海拔與海溝的落差,大??!所有的同學噤了聲?,F場就像一幅靜默的油畫,因為各自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扮演的角色不同,神態各異。你想想,巨大的落差,讓你感覺坐一塊的同學壓根就沒有共同語言。這也是一些曾經的同學不再愿意參加后續聚會的原因吧。聚在一起的閑聊是扯淡,是寂寞的老人們抱團取暖。那天,所有的在場者不再言語,也沒人接話茬兒。老樊說,他忽然意識到他的同學聚會就是晚年的風景,是抵達終點站前——更像捉奸現場找不到遮擋私處衣物的凌亂??吹芥i子皺了下眉頭,老樊說,我當然知道這比喻并不貼切,我只是想說明問題。我分明看到大齡同學聚會,跟當年村頭大樹下、墻根底蹲蹴,自說自話,并不怎么相互傾聽的長者沒有區別,談的都是無關緊要、不痛不癢的廢話。當然會有看不開的人,年齡大了還把自己當小青年,老感覺這個社會對自己有虧欠,帶著一身戾氣,言談里充斥著爭奇斗狠的火藥味!
是啊,畢業一別,各有各自完全不同的幾十年。關注點、追求、境遇不同,有的事業有成,有的賺了大錢,有的判刑入獄,有的夭折早逝,可多數還是平淡……因為年齡向老,重新聚攏一起,為什么不聊那些能共同接受的話題,非得比出個你成功我失敗的你高我低?老樊他們那個年齡段是這么一撥,他們這一撥也狀況頻生: 兩位至今清貧的同學,任崗子怎么解釋是他掏錢邀宴而不是打平伙人人出份子錢,還是聽說他們因害怕出AA制的份子錢,兩人愣是一次都沒露臉。
鎖子內心慨嘆,他們才過不惑,人生倦態業已呈現。難怪比自己大了近二十歲的老樊嫌煩!老樊說他們這個年齡,也算到了人生的一個轉折點,是一道坎。有的提前有的已經徹底退了,有閑;有的處在似退非退的半退狀態,管理上松散,單位上放得寬;可像他這種業務骨干,遲到十五分鐘即被查問的人,哪能召之即來,來之能閑?!老樊一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苦衷,絮絮叨叨不見停歇,鎖子早已走神兒,思忖好在至今沒人動議小學、幼兒班同學聚會,否則他會有更多的煩。幾十年不曾見面沒有交往,他壓根就想不起和誰幼兒班、小學同過學;他更慶幸自己沒有上過研究生、博士,要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聚會能有個完?他不得像個陀螺挨了鞭子似的旋轉?!
七
崗子脾性好,是那種熱心腸的人。他對待人際情有獨鐘,樂此不疲,特別是熟人有個頭疼腦熱,他都會提前給你掛了號、約了大夫,趕著你到,如同機場安檢,走的是貴賓通道,少了許多麻煩。崗子的人脈,說實了是日積月累,能人的口碑來自點點滴滴的積攢。說是有份工作,也就掛個名。平日里只是到單位照個面點個卯。有了那份家底,出手闊綽,仗義疏財,人緣自然好。他在市內地標性的大廈里買了一層樓盤,說是父親公司的辦事處,實際上他一個人占用了多一半。自然便成了同學、朋友聚會的點。人來人往,門庭若市,熙熙攘攘,人氣忒旺。單位領導先還提醒他,注意影響,注意群眾反映,可到年底選先進、評優秀,崗子滿票!領導傻眼,心里琢磨,要是自己選,不是二八就是三七,頂多不過四六開,這不自個埋汰,人緣比崗子差!機關單位么,除非你與所有人沒有利害沖突,哼哼哈哈,真正想做事的人想滿票也是一種傻!恰恰是那些有作為的,可能口碑還有點差,因為他動了小市民的蛋糕啦??己藘H憑投票來決定一個人的優劣,要么是有人有意為之,要么是技窮無招。如同應試教育的高考,招錄公職人員,這和西方的選舉差不離。就像當年的希特勒,如今的特朗普,都是票選。不這樣,有更好的辦法嗎?!
漸漸領導也就懶得理他,反倒是崗子做東時,領導也會隨了大家來,美美地吃一頓大餐,偶爾還會在餐桌上風趣幽默一下。這不蹭個飯飽肚圓不說,還能和大家拉近距離,打成一片么?一舉兩得——既不用埋單,又能籠絡人心,多好的事兒。即使開會或出差不能來,領導也會給崗子個電話,道個不能參加的歉!大小職務的公家人,脫離群眾等于是把自己往懸崖上趕!領導心知肚明,即使自己掏錢請客,也做不到的事兒?,F在的人,哪像三年自然災害時的日月,受餓呀!那時候能被人請,多榮耀的事情?既能果腹,又有體面;富裕了的眼下,請人難哪。不是因為人際,誰也不餓著。設宴客人能來,那是賞你面子。人氣么!至于吃什么不吃什么根本就不是事兒了,更不是錢不錢的。這反倒逼得做東的人,不得不拔高了菜品的規格。
得票的結果,讓崗子得意起來,在欣賞自己的情商之余,給領導更多的禮遇與抬舉。崗子與領導的關系,這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起來!崗子就是崗子,無人能比。手頭沒錢,還真比不了。這不,花心養小,你得手頭闊綽;豪爽設宴,你得有財源。壓根就一個溫飽型的家底,那你就老老實實,安分守己,處心積慮,吝嗇算計,別干打腫臉充胖子、博取豪爽美譽的事兒,如此這般,家里方可安泰祥和。崗子不同,錢不是問題,身邊的女孩成天換,換得鎖子和韶子眼花繚亂。剛記住了這個的名字,再見崗子時身邊已是另一張俊俏的臉面。有一次韶子就認錯了一位姑娘。問崗子怎么又換了?那姑娘發嗲說,人家今天沒畫眼影,換了個口紅顏色,韶哥我就換了個馬甲,你就裝得不認識了?看著韶子懵了般的窘態,崗子哈哈大笑說,我是一個真人,活得率性,沒有緋聞。那些有緋聞的人,多數是因有事兒卻不承認。
深究起來,主要是崗子有錢,無聊,一天無所事事,只知燈紅酒綠地享樂,女人不時地換;你不讓他分外地重視交往、重視人際,他沒事做。
當崗子聽說鎖子傳奇般的遺產繼承故事,這就給鎖子和韶子撂句話,你們別管了,這是我的事了!鎖子把自己的銀行卡號記好了,等著錢到賬數錢數得手抽筋吧。于是他動用了所有的人脈關系或者說他父親公司的所有人力資源,接下來與律所的接洽他成了全權的代理人。鎖子反倒像個事不關己的閑人,欣賞地注視著崗子與律師事務所的人,你來我往一招一式地辦理繼承的手續。
八
崗子就這么個人,社會上無所不能,連他爸公司的人都樂意圍著他團團轉。他爸,噢,他在人前總是稱自己的父親為老崗子,前兩年要他接手自己的產業,說自己累了,應該歇歇了。崗子出人意料地說,爸,你是真沒看懂,還是不愿意看明白?!我壓根就不是塊做生意的料。要說情商我是高中高,能比得上我的沒幾個人兒!要說智商,我是你生的,你還不清楚?我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人心軟,一經手害怕賠光了你一輩子的心血!老崗子氣得臉歪了又斜,青了還黑!他狠狠地說,你個狗東西,罵老子還繞著彎。你就直接說老子心狠手辣、五毒俱全得了!你個狗屁情商,就是拿著老子的錢,滿世界天女散花搞慈善,能沒好人緣?你不操心這份家業,你總不能讓老子老黃牛一樣沒個晚年沒個歇,一直干到進棺材閉眼!
崗子慚愧,感覺老崗子罵得在理兒,便鄭重其事地向父親推薦了鎖子,而且講鎖子情商智商是多么地厲害,多么地能征善戰。
輪著老崗子吃驚得張口結舌,發懵了老半天問,你,你是說把咱這份家業交給外姓人來繼承?你有這么高尚的思想境界!我摸爬滾打一輩子的資產,讓你一下子就玩完?!崗子嘲笑地說,看看,看看,觀念老舊了吧!我是說讓他來管理,不是繼承!咱給他掙工錢。給他個百二八十萬的年薪,看他干不干!傳統的民營企業同樣應引進新興的管理模式,只有這樣事業才會繼續發展,昌盛不衰。你勤儉持家,聰明智慧,能逮時機,精于算計,這些兒子都服你。不過現代企業的創新管理,你還真得捋捋。如果按傳統的代代世襲的子承父業,遇了我這樣的敗家子,便沒有了千秋萬代!明白嗎?到我這兒就會像秦二世,葬送了大秦江山,讓躺在臨潼兵馬俑紀念館的秦始皇也有苦難言,憾恨不已。說到這兒,崗子自個兒撾了自己一嘴巴,嘟囔了句: 這比方打的。
老崗子聞言,說: 去去去,油嘴滑舌,說那些老子聽不懂的歷史。你比老子就強了這么一點。然后他沉吟不語。
九
過了幾天,老崗子給鎖子電話,問有沒有空一起坐坐?鎖子當時不明就里,問,叔,你有事兒?這兩天單位正好有個研究項目走不開,星期天成嗎?星期天我吆了韶子和崗子一塊過來,咱一起聊天。
老崗子沉吟了片刻說,沒什么事兒,叔有個想法,就是想和你單獨談談,就咱父子倆坐坐。老崗子問,需要我的車過來接你嗎?他把“接你”兩字咬得很重。鎖子云山霧罩中說,謝謝叔!公交挺方便的,七八站就到了。你就別費心了!掛了電話,鎖子懵懂,老崗子的“單獨”是什么情況?他、韶子、崗子,歷來是一把韭菜,不零賣的。老崗子知道這點。這次老崗子把他仨拆開,有什么話不想讓他倆知道呢?鎖子一頭霧水納了悶,琢磨不透老崗子有什么要和自己談?還單獨!他琢磨,老崗子該不是也有婚外戀被嬸子發現,鬧得雞犬不寧?看著他沉穩,讓他來參與滅火;要不就是煤礦的土脈出了什么問題,或者礦區地表準備美化,需要些樹種請他推薦?這是他的專業。他胡思亂想了個遍,納悶糾結了兩天。
鎖子早到了二十分鐘,先給自己要了一杯菊花茶。這幾天上火,嗓子發炎。他往茶里放了冰糖后環顧一下周邊,鄰桌多數有人,都私語竊竊。如今不大聲說話、不驚擾別人被視為一個人在公眾場合有素養的體現。茶秀是老崗子事前預訂的,市區數一數二的高檔吧。鎖子稱意。比之猜拳喧嚷的酒樓鬧市,茶秀當算中國大地上比較清靜的地兒。過去說寺院是清靜之地,是讓人心安的地方?,F如今旅游業讓那些香火旺盛的佛禪紛擾于喧囂,甚至被莆田系承包市場化了。偏僻的修仙問道處壓根就沒幾個人涉足,都市中的茶秀反倒成了繁盛里的些微偏安。
茶秀里其實也有隔斷、屏風半遮半掩的雅間。對面的板壁上懸掛了一幅三尺斗方的書法。畫框中式的典雅簡潔,裝裱的魚白色綾子與土黃色的紙面非常和諧,內容是行楷書寫的“茶道修靜”。好認!是市里一名書法家的墨跡。鎖子揣摩這里的“靜”當指心。大凡浮躁失衡,俗欲過盛,多為心態扭曲,氣韻不順;靜下來不是四大皆空,是審時度勢的冷靜理性。這理兒多數人不懂,懂了的少數人做到的又能有幾人?正思謀間,老崗子駕到,說句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鎖子立起身回以應該的應該的。這時服務生過來一臉春風問,紅茶還是綠茶,青茶還是白茶?當然話前還有兩字“先生”。老崗子考究一番,要了壺烏龍。老崗子這才問他,愿不愿意辭職去他那兒?年薪五十萬,養老、醫療保險等一項不落,獎金根據效益另算。怎么樣,愿不愿意和叔一塊打理打理商界?老崗子一臉期待地望著滿臉驚訝的鎖子。
鎖子忘了喝茶,目瞪口呆連說幾聲這太突然!切切地說,叔,我沒想過這事兒,真的有些突然。這一時半刻我還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我覺得自個眼下也蠻好的,不勞心不費神,安逸。雖說工資不多,夠吃夠喝的,多少還能留點積蓄。
老崗子聽了,和藹地說,看看,看看,這就是你們文化人讓人尊敬的地方,也是你們有名無利的真正原因。你覺得挺好,那是因為用你們文化人的話怎么說來著?對,對,是安于現狀,是你給自己定的生活標準低。那是因為你們停留在溫飽型思維,好像是電視上說的,叫輕易滿足的不思進取。你試著過一段有錢人大把大把花錢,按年輕人的說法是高檔消費的日子,不拆東墻補西墻才日怪哩。那時候,你就會知道生活壓得你直想喘氣!
鎖子愣怔片刻無話。老崗子說,年輕人,我了解你的經歷,說實話我賞識你!想想吧,過幾天,成不成給我個話。
鎖子一激靈,突兀一句,叔,我想不明白,你怎么相中了我?要說現成的韶子可能比我更合適。老崗子說,是崗子推薦的你。我這個兒子渾身毛病,但就是看人這一點我服他。他交往廣,閱人無數?。∩刈尤耸呛茫伤麑W的是財務,盯的是錢。做生意不能只懂經濟,還得有些另外的東西。
老崗子的話再度讓鎖子瞠目結舌。他不明白,老崗子所說的另外的東西是些什么?這么說,自己身上還有另外的優點?自打與崗子同學起,他們即形影不離。老崗子就成了鎖子見得最多、觀察和敬畏也最多的一位長者。他文化不高、識字不多,一副市井中人的憨厚塵俗??伤箘艑W習,出來進去,走哪兒手中都拿著《新華字典》和報紙、書籍。但凡有學習機會,老崗子都不缺席!鎖子明白老崗子的家業為何能做這么大,那是因為有一顆精明的大腦在支撐?。?/p>
當晚,他給崗子打了電話,問為什么不向老崗子推薦韶子卻推薦了他?崗子回他,咱仨好兄弟,本不該說這話。韶子當然好了,但他沒有你的眼光大!鎖子說,那你讓我現在怎么回答你爸?崗子答,這有何難?想干就從單位辭職;不想就拒絕,拉倒作罷。
過了幾天,鎖子專程跑到老崗子的礦上作了解答: 自己就一個學植物的,暫且還不想辭職離開自己喜愛的專業。十幾年安安然然地過來了,突然要改變,真還不是一句話!老崗子心里怎么想的不得而知,表面上還是笑呵呵地問他: 兼職呢?下班后空歇時可不可以給我這兒操操心?鎖子愧疚地說: 讓我想想吧!
這是去年律師找上門前兩個月的事兒,繼承的事一發,也就放下了。
十
鎖子跟著律師帶了公證處的人去醫院采了血。沒兩天,血型比對結果顯示,他的血型與逝去的富翁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地重疊,也就是說他是富翁的兒子確切無疑!律師臉上的容色好像繼承遺產的是自個,那才叫一個樂得燦爛、樂得開花!
律師給他一份父親的遺囑復印件,他百感交集地逐字逐句反復看了好幾遍。
不知父親是不是有預感,遺囑立于車禍前半年。父親在遺囑里寫,與兒子十二歲那年一別,父子再未見面。那個當時只有乳名的兒子和前妻如今日子不知過得怎樣?!歉疚與牽掛之心昭然。所以他在遺囑上寫明,身后把自己苦心經營的百分之二十的遺產,交由這個近三十年沒有見面的長子繼承,用于贍養他的前妻和用于創業,也算自己當年狠心拋棄他們母子后贖罪的一點補償。剩余部分均由后妻所生的小兒繼承,繼續他的事業,期望后生的小兒子能在自己的基礎上做大做強,有更好的發展。
律師告訴他,令尊沒想到的是自己會和家人——即后妻及所生的小兒子一同在車禍中喪生,這是令尊沒有預見到的意外。加上令尊的父母先期雙亡,又無兄弟姊妹,鎖子成了富翁遺產事實上的唯一繼承人。這意味著富翁三個多億的資產——知道吧?三個多億呀!將由他一人來繼承。他理不清逝去的父親究竟是良心發現還是遭遇坎坷與不幸,在自己幾乎將他忘卻的中年,給他留下如此豐厚的一大筆遺產!這段日子,鎖子感覺自己好像讀了網絡小說般虛幻,或者說穿越,身處天方夜譚的天界,意識天馬行空般失重后自由自在地隨處飄蕩。他的內心突然滋生一股從未有過的悲憫,為那個人,那個名義上的生身父親。他愣怔,自從十二歲一別,他再沒有見過這個人,更別說這個人對自己履行一位父親的職責;那以后的自己一直在含辛茹苦的母親羽翼下成長。從這個角度說,他對這個人有恨。但恨得程度有多大,不能稱斤論兩計算。想想自己也夠狠的,三十年幾乎再沒想他,更沒想過見他一面。上天對人最重的懲罰,就是不讓血濃于水的親人有所牽掛!他想不明白,當年,這個男人是用什么手段騙取了母親的信任、贏得了母親的感情,直到有了自己,然后又因身境的變化將母親拋棄!他曾無數次地妄想,母親會遇到另一個男人,一個喜歡母親的男人,他們結婚,他就又有了父親!每每看到同學和鄰居孩子在父親面前撒嬌并獲恩寵,他都會獨自躲到角落發怔、落淚,卻又不能讓母親有知。甚至有段時間,他都想張羅給母親介紹個老伴,為自己尋找一位父親。他渴望給自己建一個完整的家,重新體味父愛的醇香。這份心思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工作、找了對象,才日漸從他的心中淡出,成為回憶中的魯莽。
十一
母親和父親是省城一所名牌大學的同級校友,父親學中文,母親學數學。在校時并無多少親近,只是在同鄉聚會時見見面。父親活躍,在校時即風傳和一位城里的同班姑娘相好談對象。趕著畢業,人家姑娘留了校,父親和母親卻鬼使神差地被一塊分回了中灣鄉中學。母親知道父親在校時的傳聞。相隔千里的距離讓父親和留校的姑娘沒了聯系,致使父親把構建未來的眼光放在了眼前。母親是孤兒,一直寄養在舅舅家,因此有沉默寡言、專注倔強的獨特性格。父親也是單傳,父母供他大學畢業、工作,眼看著能享享回報了,卻又“子欲養而父不待”,沒福氣地相繼仙逝。同是形單影只的社會背景,讓人際關系簡單的父親追求了母親,兩人很快結了婚,一年后便有了鎖子這個婚姻的結晶。
童年記憶里的父親,是個知識淵博的能人,是鎖子心目中的偶像式人物。鄉村中學雖說地處偏遠,父親的身邊卻總少不了請教的學生。父親低沉悅耳的男中音,揮動著手臂的肢體語言,伴隨著旁征博引的闡釋與解答,讓提問的學生欽佩且興奮如愿——每每是此時此刻,鎖子會依偎到父親身前,趁意中似乎要向大姐姐大哥哥們宣示這個知識滿滿的人是自己的父親!這是童年虛榮的滿足。鎖子內心深處記得,在中灣中學的十多年間,農人的憨厚、質樸,鄉村的烈日與山月相疊,山野的春夏秋冬輪換,山頂的孤樹,山溝的小溪,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學生和莊稼,以及玉米棒、南瓜、紅薯與土豆缺油少鹽的蒸煮……鄉村教師的苦辛,三口之家的歡欣,充斥著鎖子的童年記憶。
恰恰是改革開放的春風,沖擊了父親那顆騷動的心,下海的大潮席卷,使原本鄉村教師就緊缺的中灣中學不得不同意一意孤行的父親留職停薪。很快父親成為屈指可數的萬元戶,在鄉縣遠近聞名,享有經商能人的美譽。聚少離多的一兩年,父親有了新歡。據說是一家省城私人地產企業老總的獨生女兒,有錢。沒得選,母親承擔了離婚的必然。這都近三十年前的舊事,跟陳芝麻爛谷子似的,他對那個并沒有盡到責任、十二歲后再未見面的父親所知就這么多。至于父親和母親離婚后,什么時候與地產商的女兒結婚,什么時候生了“弟弟”,什么時候繼承了地產商的財產,并日漸成為省內有名的地產商?面對律師的陳述,鎖子只有聽的份兒。
眼前他成了三個多億遺產的繼承者,這天上掉餡餅地下冒黃金的驟然劇變讓他暈眩!
十二
崗子不止一次給鎖子和韶子說過,他們家的致富過程有點傳奇,是有淵源的。往早里說,他的爺爺是他們發家致富的起源,也可以說爺爺是他家的富源。
解放前,崗子的爺爺是一家染坊的小伙計。因為既聰明勤快又忠厚老實,頗得染坊主東家信任,十多年下來扮演了管家的角色。那時候,咱這偏僻的北方城市主要是粗布和市布,洋布和綢緞很少見。加上東家人敦厚,基本做到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因此不管遠近,無論城鄉,知名度很高。染坊的生意特別好。
染坊是東家的父親在清朝末年開的。幾十年下來,東家積攢了不少硬貨,當然是金條、元寶、銀元,因為當時流通的紙幣貶值!可是東家的心病在于,大兒子早早地參加了國民黨,并在外省的省府里做事兒??箲饡r還好說,到了解放戰爭時,東家一天一天地不安起來。應該是一九四九年春分過后的一天,東家叫了爺爺,單獨對爺爺說,他想和家眷去外省的省府找大兒子住些時日,坊里的生意暫且讓爺爺代管。他或則三兩月、或則半年就會回還,然后給了爺爺一百個銀元,二十個讓爺爺留著,剩余的作為發給工人們的工錢,然后攜了家眷道別而去。
沒兩月戰事吃緊,市面混亂,不得已爺爺遣散了員工,掛牌歇業,自己便成了東家舊宅的看門人。到了夏天,一次大雨,院子里的花壇前凹陷,沖開一尺大的一個洞,爺爺尋下去,竟找到兩個罐子,里邊全是銀元。避人躲清靜處,爺爺獨自一數,五百!整整五百個銀元!爺爺受的驚嚇不小。仔細想想,這些年只見東家賺錢,從沒想過他怎么存錢。他離開的時候頂多帶些金條細軟,這些重物帶著便是負擔。自從東家離開,爺爺真的沒有壞過心思,動一點邪念。直到大雨沖出了銀元,這才有此盤算。那么,東家究竟在地下埋了多少金銀元寶?是不是不止這一處還有別的地兒?另外的藏寶處是比罐子更大的甕和壇子,爺爺沒往這邊想,倒是老在猜想東家找到了大兒子沒有?是否一起去了臺灣?杳無音訊中,爺爺焦慮不安。爺爺擔心大雨沖出來的銀元,哪天被小偷窺視惦記被歹人搶劫,到時候東家回來,任由自己長上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楚。他拿什么還?!思來想去,爺爺分批把銀元轉移到了自己家里不起眼的地方,權當暫時保管,待東家回來了交還。爺爺墊平了花壇前的塌陷,使之修舊如舊,恢復如初。
半年過去,眼見臨年,東家沒見回還。倒是迎來了全國解放,舊宅被軍管會征用,他這個守宅人失業。在作了必要的說明和交代后,爺爺回到了祖宅,把臨街的房改建,開了爿賣針頭線腦日常用品的日雜店?,F在類似的小店都叫小超市、便利店了,一回事兒。染坊的經歷始終是爺爺的一塊心病。解放后,雖也有數次的盤詢和澄清,并未受到東家什么牽連,成分依然被定性為普通的小手工業者生存下來。爺爺說,自己無數次從睡夢中驚醒,胡亂猜測,東家到底有沒有找到兒子?是不是去了臺灣?究竟有沒有在戰亂中遭難或者是在歷次運動中被清算?這話憋在心里三番五次地反復轉圈,除了給不出答案的自個,再沒敢問第二個人兒。這才叫個憋!好幾次他擔驚受怕地想把那些銀元交出去,以求徹底解脫能心安。可是他翻來覆去想,這樣一來,與東家的關系就很難撇清,更害怕他哪天回來向自己討還,他即使長了一百張嘴哪說得明白。至于還有沒有別的藏寶處,他哪說得清?好在他不知道,也沒再見露餡。這兩罐已經讓他夠犯惆悵。真要再出來了,會是他更多的負擔!
這不,一晃幾十年,從解放經過“三反五反”、大躍進、“文革”直到打倒“四人幫”,銀元他一直在自家院子的墻根底埋著,原封不動地一埋幾十年沒敢動窩。老崗子結婚第二年有了崗子,思謀著在院墻前蓋個廈屋,話剛說了一半,愣是被爺爺呵斥著泡湯了。平日在家人面前爺爺守口如瓶,連不起眼的墻根掃都不掃一眼。他遮著掩著,等著候著,總以為東家哪天會回來。等待與期盼中的苦苦煎熬,這幾十年都說不清是怎么過來的。當時的那份煎熬不亞于熱鍋上的螞蟻,爬來爬去,臨了重新跌回鍋底。絕望到你看不出有爬出去的一天。東家回還這事兒,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爺爺沖老崗子說,到如今,連我這小他三十來歲的人也要走了,他是回不來了!他活著也該有百十歲了。想必他在出逃的當年就歿了。因此,這銀元也就不上繳了,這不清不白的人我做了,就算我留給你和崗子的一份家業。你們得好好地活人哪!
如今想回來,東家也活得冤。你說他苦心經營那么些年,摳掐積攢下的黃貨(黃金)只能埋在地下。這么多的金銀財寶,包括爺爺發現和沒發現的,竟然不知最后誰是它的主人。它們的東家曾經過手,僅僅是過手,不是主人的那種過手,最后竟不知道它的歸屬。我們有些人拼命地賺錢,到頭卻不知道為誰忙活。想想都讓人心寒。當年,染坊東家精打細算,近似摳門,你說他圖啥?干嗎?難道是為給別人攢錢?世事啊這個變遷,真是沒長前后眼!
爺爺臨終時,把老崗子和崗子叫到病榻前交代: 東家是十九世紀生人,具體生于哪一年他想不起來。反正外逃時快六十,年長自己三十來歲?,F在活著差不多一百歲了。這可能性極??!東家的后人聯系不上,已難尋了!所以,你們今后上墳給我燒紙時,在旁邊畫個圈,權當給東家化點紙錢,讓他在陰曹地府有飯吃有衣穿,過得不要太艱難。畢竟他對咱家有恩。爺爺說完,這才仿佛解開了心結,憐惜地望著老崗子父子,慢慢地合上了眼。
爺爺仙逝于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崗子略帶哽咽地說,那年我八歲了,還小,可這個日子我記著。
十三
律師和崗子、韶子陪了鎖子,到公證處作了公證,確定了他是這筆遺產的唯一繼承人!
韶子開玩笑說,鎖哥,錢到賬了小弟給你打理經管,我不敢打包票讓它翻番,但我敢說讓它效益滿滿!咱不能放銀行里吃那點利息,那是最本分最沒有出息的資本擁有者的做派,那不是咱!
崗子認真了,黑著臉說這叫什么屁話?咱要穩扎穩打地讓它發揚光大,既要使效益頂格,又不許有泡沫虛高!咱成立一家公司,對,就叫三兄弟信貸股份責任有限公司,咱專搞投資。有好的項目咱投資。包賺!我和韶子多少也放點錢,占點股,比起你這財大氣粗的大股東,當然是小份額了。嗨,可惜做生意這行沒我,我壓根就不是這材底。去年春上,老崗子讓我醒醒腦,接手他的產業,要不直接傳給孫子!這不威脅我?哥們想想,我兒子小崗子才幾歲?老崗子盡說夢話!費腦筋算計,也就是你們說的做生意,我哪兒在行?再說我也不感興趣。他得另想辦法。所以我向他推薦了鎖哥,聘用你管理我們的家族產業。老崗子說,他考慮考慮!正思謀間,有了你要繼承遺產這一出,我家的事就放下了。鎖哥,你這筆款到手了,你可以這么盤算,留夠了必要的生活費用,剩余的咱要它發揮最大的社會價值!到時候,你可以辭職,做名正言順的老總,嫂子也可以回家做全職太太。這不算完,這只是有錢任性的一種開始,另一種表現方式——崗子一臉壞笑地說,人不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變壞就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么——繞口是繞口了點,跟辯證法似的。從此,你就別再眼紅我了,也可以隔天換女秘書,輪番地換!
韶子說,看看,說你長出了肚腩,你就氣喘;說有梯子,你就登天,原來裝了一肚子不正經的壞水子。鎖哥真要變壞了,你就不怕嫂子知道是你出的鬼主意,在廢了鎖哥的同時,她還不把你的腿打折?!
崗子呵呵一笑說,韶子放你七十二個心,男女這一檔事,在我這兒只要不涉及倫理即可。到了鎖哥那兒,非得像逆行的火車,追求心靈對撞。撞出了火花才走心才來電!你別擔心,我也就說說。被別人說說就能改變的人,他能有多大出息?他能成事!
大家都淫浸著樂!連鎖子上小學五年級的女兒也說,她要買個像樣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了。國產的聯想和華為都可以,不一定非得用奧巴馬、默克爾的“黑莓”。妻子芳沒聽懂,問女兒什么是黑莓?女兒知識人的樣子自負地說,據我所知,它是目前世界上最昂貴的手機,是國家元首們用的,安全保密!然后沖她媽說,落后了吧?得我教你!九歲的兒子對姐姐的選擇有些不屑地說,你老舊了,我買就買機器人,一買就買好幾個。一個給咱做飯,收拾家里,讓媽媽歇著;一個在咱門外站崗,給咱家當保安,咱有錢了得防壞蛋;還有一個代我學習,我就不信我還會不及格……
入夜,芳主動鉆進他的被窩里來說等錢到了,咱買套大點的單元,板式的南北通透,告別這住了十幾年的老舊樓,把婆婆接過來一家人真正地過過現代生活。如果你同意,我想給那邊的爸媽也買一套,讓他們也住住,享享晚年的福。鎖子聽了說,這算個啥?手續不還在辦嗎?錢真到了,我還給你買輛高檔的車,頂級的牌子,叫賓利還是凱迪拉克,是不是比法拉利要好些?咱是外行不懂,反正配置要高點,讓你獨領風騷,揚眉吐氣,時尚時尚,風光風光,揚達揚達,嘚瑟嘚瑟!這時的鎖子,感覺忒好: 好口才,好愜意,好滿足!他摟了芳說,有了這錢,咱就給倆孩子找最好的學校,請最好的家教,讓他們到劍橋到斯坦福大學去留學。另外咱們還可以給農村的留守兒童、敬老院的老人們捐些,做點慈善……妻子也動情地摟緊了他。
接下來的房事,他感覺妻子要比平時賣力,想著法子讓他樂。他有些暈乎,感覺自己像雪花像柳絮,輕盈悠閑地在空中飄舞恍惚——
十四
第二天是周末,起床后,妻子問他,早點想吃點啥?鎖子說,早上你別忙活了,放假!我想到外邊走走,回來時買些油條、豆漿,伙食改善一下。說著他出了門,來到樓下在天然公園里轉了一圈,然后來到早點攤賣油條的餐車前,沖正在手忙腳亂的老板遞上五十元說,給我來四根油條、四杯豆漿。老板正搟好面剁成塊,拉扯成條放油鍋里炸煎,騰不出手來,便向前努努嘴巴,示意他看前邊。他按著老板嘴巴努的方向,發現餐車的標牌上貼了兩張二維碼,一個支付寶,一個微信支付。他明白了,老板要他手機掃一下,手機支付兩便。他笑著搖搖頭說,二維碼上的字我認識,只是怎么支付,不會操作!
恰此時,一衣著邋遢的小伙子騎了共享單車停在跟前,耳朵里塞著耳麥,嘴里嘰嘰哼哼地哼著歌曲,間歇來一聲,兩根油條一杯豆漿,然后掃了一下二維碼。老板面案上的手機響了一下。小伙子接了老板遞來的包裝袋說聲得嘞,轉眼掉頭騎車沒了影兒。
老板一邊收他的錢找零,一邊遞上打包好的早餐說,看看,打工仔微信支付都這么熟練。你是坐辦公室的吧,那肯定是文化人了,原本應比他們老練。他剛要轉身,聽到老板的話,臉上倏忽涌上一股熾熱。
老板說,學吧!
他也木訥地重復一句,學吧!既像自言自語,又像對老板的答復。
是啊,這些年,埋頭治沙研究,身邊的許多變化自己咋就沒在意呢!身處在這個千變萬化的時代,自己真的落伍啦!想想,高鐵、動車、網購、支付寶、共享單車,這都是身邊發生的事?。∪氖昵罢l能想到會有私家車,而且這么普遍。誰敢想啊?韶子前幾天也買了私家車,崗子更是換了好幾茬!有趣的是,前些天看的一則微信文章,叫什么來著?對,對,叫《憤怒的小偷》,說是警察抓了一位砸車的中年人,問他這是干嗎?中年人苦著臉沮喪地講,偷自行車吧,這共享單車一出,前邊偷下的都沒人要了;偷手機吧,現在的設置都有密碼,用不成賣不掉,和塊廢銅爛鐵一樣,誰還偷它!當年他們練挾包,在沙里插、在肥皂水里挾,反反復復,把手指練得那才叫個靈活著哪!也算苦心鉆研,勤奮好學??勺詮挠辛耸謾C支付,多數人已不帶現金,也沒幾個人帶錢夾,我練了十多年的一門好手藝就這么廢啦!失業啊,大哥!我不砸車不沒飯吃么,大哥!警察聽了樂,哈哈一笑說,活該你?。≌覀€事做,掙多掙少糊口總不是事兒吧!像你這種懶漢,扶貧都扶不到??!當時看完,他心里直夸,編這段子的人才么——
是啊,倒退三四十年,重新回到那個時代,醫院里只會望聞問切,算賬的地方算盤不時響起,學校的黑板上只用粉筆,單位里就幾部黑色的搖把電話,緊急了發個電報,送信送報的仍是騎著自行車的郵政綠……那時候哪有快遞?是啊,我們身處在一個瞬息驟變的時代,自己怎就麻木到不去適應、學習一些新東西?!
油條大哥隨口一句“學吧”,看似不經意,對他卻是金屬的撞擊,振聾發聵,直擊心底!
回家,他沖在客廳里等早點的妻子和兒女喊,老婆,教教我買了東西怎么拿手機給人家付錢?
女兒高興地跑過來,喊聲,爸爸,我教你吧!
十五
女兒早熟,小大人一般,愛看些前衛、先鋒、高精尖的書,什么《中國歷史十五講》《美國十講》《資治通鑒》《貞觀政要》《激蕩三十年》《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追風箏的人》《朗讀者》……看著女兒的書單,鎖子感覺自己讀起來也可能吃力。這些書女兒究竟有沒有讀懂?他明白不能過問磕碰,畢竟讀書是好事,鼓勵才對。反觀自己,讀書越來越少,最主要的是參加工作后,讀書的熱情沒有過去那么高了,偶爾吧。這不是一種落伍嗎?但作為家長,作為一種以應試教育為主導的教學體系下的家長,鎖子說,好好學習課本內容,將來考大學不要受課外讀物影響,要讀就讀幾部經典。女兒說,課堂的知識是基礎,課外的讀物是素養,二者相輔相成,沒有一樣可以或缺;只是得把握好度,在學好課本知識的基礎上,大量地讀,輕松地讀,涉獵之廣是指課外讀物。這本《中國歷史十五講》就和課本不一樣,課本是按朝代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可這本書哲學是哲學,農業是農業,專題式讓人有個一清二楚的概念……說得鎖子啞口無言,自己沒讀過,都不知道怎么和女兒去爭辯。孔老二說的“不讀詩,無以言”,大抵說的就是自己的眼前。一個現代人,和孔夫子隔了幾千年,竟然被他說中,真真正正地丟人現眼。最最主要的是,他發現自己沒有和女兒的對話資格。這才是他的真正糾結。對于經典,女兒說,寧吃仙桃一口,不食爛杏一筐。這理兒都懂。問題是那些沒有被界定為經典的書里有許多好書!它們活得有點冤。
女兒講,互聯網時代所經歷的兩個階段,即臺式與移動兩個階段,中間交叉間隔了一個筆記本,由于它攜帶方便,它就像手機,可以被人們走哪兒帶哪兒。所以,它兼具臺式與移動功能,與臺式和移動同存共享,是二者間過渡楔接的橋梁。互聯網對現實生活的顛覆是全方位的,整個世界被互聯網改變著。鎖子感覺,自己從女兒這兒學到的知識是在校時沒有的,是需要跟上時代更新的。自己不僅僅是年齡老了,自己的知識結構也老了。說實話,他平日里非常樂意被女兒指教。
當然了,女兒畢竟還是個孩子,做作業時,不光握筆的手在使勁,連嘴角也用著勁呢。他一邊看著,也想給女兒添一臂之力。
有意思的是,一天早晨,女兒第一次來月經,女兒大呼小叫,把鎖子和芳嚇了一跳。趕快跑進她的房間,望著女兒渾身上下查看自己,問母親自己哪兒破了?芳問怎么回事兒?女兒指著床單上殷紅的血跡,說傷口流出血了。鎖子和芳對視一眼會意,鎖子退出了房間,輕輕地拉上了門兒。芳開始給女兒講解女人的生理。
吃飯時,女兒這才有些羞赧,自始至終沒有給鎖子正眼看。有一兩個月,鎖子發現,女兒借了好幾本女性生理的書籍閱讀。有一天,女兒對鎖子說,生理課上我們講過的,我當時沒在意。我以為那是別人的事兒,跟我無關。這下好了,我是當事人兒。我沒想到會這么早發生在我身上。爸,我是一名成熟的女性了。別再把我當孩子看!
這把鎖子說的,都不知道怎么去接女兒的話茬。
十六
天有不測風云,說的是人生沒有預設。那些萬事如意、一生平安的話都是祝福。
僅僅是幾天后,崗子手機叫鎖子到自己的工作室來,說韶子與律師翻了臉,讓他來看怎么著!他去了,看見律師鼻青臉腫,嘴角掛花,崗子告訴他這是韶子打的。見鎖子進來,律師一臉的可憐兮兮哀求容色。不等他開口問,律師滔滔不絕,翻來覆去地向他解釋——自己的無辜和出乎意料。他算聽明白了: 七八年前,父親給另一家關系不錯的地產公司擔保,把自己的資產作了抵押,為那家公司融資數億元。如今地產業衰落,那家公司破產,最可恨的是那家公司的老總妻兒三年前已移民加拿大,所以事前向國外轉移了現款,前些日子又卷了金銀細軟跑路了失聯,據身邊人講極有可能是潛逃出國。投資的散戶雖說金額不等,大約是兩三千人,上訪鬧事擰成了一股繩,數次擁堵了省政府的大門。這可是嚴重的治安事件,更不是哪個領導所樂見!政府有法,下令凍結了那家公司的不動產和鎖子父親所有的資產,并依據法律決定用當事公司和擔保人資產來償還投資者的損失。經有關法律程序核算,當事公司的不動產和父親公司的資產全變賣了,算下來還欠著一百四十七萬。政府正籌劃準備將那家公司的不動產和鎖子父親的資產公開拍賣,變現給投資人還款,以平息事態,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同時責令公安機關發布了通緝令,想盡早讓跑路的老總歸案。列沒列入“紅色通緝令”沒人說得清,關鍵是尚未確定他是否身在國外和確切的藏身地點。
律師說,政府這一凍結,連他們事務所此前為他繼承遺產所關聯的一切費用,眼看也要打了水漂。接他這一單極有可能的結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沒有收益,反倒賠錢。這哪兒是他們省城知名律師事務所的行事風格!律師說,這不,他正給崗子解釋,站一旁的韶子就動手了。這能怨他嗎?他還巴不得繼承有成,他也好交差回省城,還有錢賺。他這也是一份工作啊。當然了,打不打他,與還不還款無關。搞不好那剩余的一百四十七萬還得鎖子來承擔償還,因為他是法理上的債權繼承人,他有權利繼承遺產,也有義務償還債務。崗子雙手向外一攤,說你看這事兒辦的,跟欺負老實人似的。韶子黑青了臉打斷律師吼,你們他媽開始就預謀找個人還這筆款!說著,提了拳頭又要打。律師流著淚抱了頭悶聲喊,是中途變故才有的這檔子事兒!鎖子拉住了韶子,面無血色、有氣無力地說,這他媽真不是個事兒。然后沖了律師喊,滾,滾蛋!
十七
一次高中同學聚會時,酒后的崗子說,有了爺爺留下的五百個銀元和那爿日雜店,他們家有了發家致富的基業。“文革”一結束,銀行開始銀元兌換人民幣,和人民幣是一兌一。就這兌換的人還排著隊。不久,也許是銀元少了,也許是有些人有了收藏意識,總之去銀行兌換的人日漸少了。銀元貴起來。一個銀元可以買到四五十。這個時候,老崗子出手了,拿出了一部分銀元換成了人民幣,轉手既買臨街的鋪面又買宅院。他們家成了既有鋪產又有租房的萬元戶。當時臨街的門面房也就兩三千元,有的一個宅院也就兩三萬塊錢。老崗子下賭注似的買了兩個宅院、三間臨街的門面,和日雜店連成片,翻修后留兩間繼續開百貨店,其余的出租賺錢。
趕著秦北城市重新規劃,攤大餅式發展,他們家趕上了城中村拆遷。改革開放之初,他們家在城郊的村子里,僅僅十來年,他們村到處都是水泥路面的街區,發展為市中心的一片。當然了,地名還叫村,但沒了村的一點痕跡。沒了種莊稼的地,沒了農舍,沒了成片的樹林,沒了村邊的水渠……但崗子依然對以前風景依依不舍,非常懷戀。
這時的崗子喝酒,根本不需要人勸,自斟自飲地又喝了一杯說,大家想想,這二三十年,有多少像我們這樣的村子消失了,城鄉接合部變市中心了。大批的農戶、莊稼人失去了土地,變成了城鎮人口,住進了洋樓,吃上了食堂飯,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但他們的日常習慣、文化素養沒變,骨子里依然是村人的風格。這里的租房便宜,這里的文娛低端,用社會學家的話說,開發區、城中村在轉型中,由于教育、管理沒能同步,這里成了社會問題集中地區,是藏污納垢的處所,也是公安、工商等管理部門頭痛的地方。這些問題隨著社會發展、人口流動、開發建設相伴而生,這需要我們去研究去應對!崗子還說: 不過我還得說感謝,我首先得感謝我的爺爺!是他那陰差陽錯的五百個銀元和那間用二十個銀元撐起來的日雜店,使我們家有了第一份家業;其次,我得感謝我們家的老崗子!是他那顆充盈智慧的腦袋,使那些宅院和鋪產通過城中村拆遷,給我家換回了二十來套單元和一筆為數不小的存款。他盤掉了日雜店,在煤炭行業低迷時,投資幾百萬元買了一座煤礦,不久就被評估值幾千萬上億元。的確,是我們家的老崗子讓我們家從富裕戶變作了民間財團,這才有我胡吃海喝的今天;第三,我得感謝咱們身處的這個好時代!如果沒有改革開放,說什么都不會有老崗子的神通盡顯。當然也沒有社會經濟的迅猛發展。別的人怎么說,嘴長在他的臉上,我管不了。可我崗子總不能昧了良心,吃著娘的飯,砸著娘的碗!跟風辱罵今天。
是的,有人會說,生活里的烏七八糟負面問題那么多。我一點都不否認它們的存在。以我為例,我就說說眼下的社會矛盾: 今天,咱們聚在一起,那是因為咱們曾經的同學情誼。咱們可以開懷暢飲,說地談天,上下五千年的人事沒有我們不可以評點的。但只要認真想想,我和大家之間,貧富懸殊的問題突出明顯,這個矛盾形成的原因來自方方面面。
這時,韶子拽拽崗子的衣服說,崗子,你喝多了!崗子說,沒事兒,這事兒我不能回避。如坊間言,江湖不在臺上,而在臺下。所以常常在臺面上說實話的人被說傻,常常臺面下做手腳的被稱智??!韶子大概覺得崗子酒后吐真言,這樣的場合不合適。
崗子接著說,所以,我在日常生活中,努力做一些善舉,哪兒地震了、水災了、塌方了,我都會鼓動我們老崗子捐款;即使在座的大家有個頭痛腦熱我也會竭盡全力去接濟。是,這與我們家獲得的財富相比較,只是雞毛蒜皮,但我的確想努力做點“均貧富”的事兒。你別看一些人吃齋念佛的妝扮,因為沒有善心,他的善行遠遠抵消不了他的惡為,他的修為只能是惡業。所以說到底仍是一個壞人。我明白這點!因為我受的教育,我獲得的文憑就是讓我理性地看待世間的一切,而不是魔鬼式地沖動,罵天罵地。那不解決問題!這些天我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建立怎樣一種機制,讓社會矛盾緩解……
一位同學豎起大拇指喊,啊哈,真看不出來,我們的崗子還是一位政治家呢,想事兒想得這么哲學!
坐另一桌的鎖子遠遠地望著崗子慷慨激昂的模樣就想,的確,老崗子是個非同凡響的人。自從那次他找自己談話,希望他能兼職管理煤礦后,他經過深思熟慮回話說暫且還不能辭職。老崗子給他慨嘆自己的事業交誰?總不能打拼了一場全交慈善事業。不久,他就聽說老崗子在煤礦上推行了股份制,把有智慧的人吸納進來,共同管理企業。讓那些和自己一起打拼的人死心塌地,同操心,共患難,讓他們人人明白礦興我興,這里是自己的家業。這不是一般民營企業家能做到的!這還不算,老崗子速成教育式地精心培養崗子的兒子小崗子,把家業未來興盛的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這些做法讓鎖子發自內心地欽佩!
十八
從將要繼承數億遺產到尚欠一百四十七萬元需要父債子還,這消息像長了翅膀飛滿了天,又成了鎖子母親居住的小區和單位輿論的焦點。鎖子躲在家,不愿意見人,他不知道自己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究竟得罪了誰?!先是遭遇一段情感缺失的少年期,好不容易在母親的呵護關愛下,平靜地度過了青少年,剛剛步入中年,竟又遭此天劫!那看似囊中探物的數億資產,讓自己暈乎了半年,如今又從疑似億萬富翁跌落為需要償還百萬元的負債者!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寒來暑往、歲月輪換的日子。如今冷靜里往回想,父親和母親的結合壓根就是一個錯誤。母親是那種惡劣環境里生長,具有適應、倔強、安分或者說隨遇而安的性格;可父親就不同了,他與母親的結合,是一種當境的現實選擇,一旦有了新的土壤,那些流動在血液里的活躍騷動、不安分的因子就會迅速膨脹、擴張、嬗變,所以他的身上有種主動外溢的傾向……想想一個被遺棄的獨身女人拉扯著一個半大不諳世事的孩子,磕磕絆絆,一路走來的不易,他就由不得揣測,負心的父親當年究竟用什么手腕,騙取了母親的信任,然后有了自己。他替母親抱屈??蛇@又是子女們最不該去探究和質疑的。思已至此,鎖子告誡自己,關于父母的過往,作為后人再不能胡思亂想。但任自己怎么勸說,不由自主地又這么反復地想了,以致他紅著眼睛不停地在疲憊中自責!
崗子和韶子害怕他想不開,說白了就是害怕他尋短見,所以只要有空,想著法盯死看牢,不離左右地守在他身邊,相同的是大家都茫然四顧,愁眉不展。
鎖子除了悶聲不語,表面上有種事不關己的平淡與坦然。這反倒讓所有的親朋頗感擔憂和不安。
平日從不大聲說話的芳,這些日子一臉倦容小心翼翼地陪他,總是默默地坐一旁充當配角。看著他白天黑夜里睜著眼,她心痛地說,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咱們運氣不好。但不管咋說,咱有吃有喝有得房住,積蓄雖說不多,可上有老下有小的天倫之樂也受活!芳人賢惠,鎖子當年相中她,恰恰看中的是這點。有一次同學聚會扯淡,一位在家懼內頗受約束的“妻管嚴”講,他琢磨好女人的標準已好幾年,最近想通了。大家攛掇他別賣關子,快講!他說其實就兩個字: 曰靜,曰凈!前者安寧,后者皎潔,是氣質上透析出來的本真!女人可以貧窮,襤衣薄裳下依然可以釋放高貴蘭馨。然后,他突然間低了聲,左右看看后說,我老婆肯定沒有達標。大家哄堂大笑。他待人稍靜,又說,鎖子哥有福,嫂子芳這倆標準兼具!便有贊同之聲。芳的賢淑大家公認。就連女兒也隨芳,給他勸慰和寬解。只有年齡尚小的兒子,因見不到那幾個機器人了,這才吊了個臉,沖終未謀面的爺爺說: 笨,你怎么就給他們擔保呢!
崗子和韶子是變換了方式地介入,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著話題和他諞閑,目的就是干擾他的注意力,想把他從繼承不繼承這事上扯開。至于想別的什么事兒,管他呢,隨便;芳和他們是一門心思,但因為成天在一個鍋里攪稠稀,一個被窩里鉆,話就來得直接,沒那么多遮遮掩掩繞彎彎: 說想想別的事兒,轉移轉移視線;要不,你放開嗓子美美地嚎上兩聲,這樣可能好受點!母親自然不同,面對面沉默許久,拍拍他的肩說: 兒啊,越過了這道坎,你會發現眼前是另一種風景——
十九
鎖子望著母親走進臥室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給母親做媒的事兒在當時的縣中學風傳。所有的老師和知情者都覺得這孩子可憐,為他的聰慧懂事心生體恤。
母親遭遺棄后第三年,被調到了縣中學任教。鎖子也剛好上初一。母親工作上謹嚴,總會把早晨準備的午餐裝進飯盒,帶了和鎖子一塊上學。中午放學到下午上課的時間短,回家做飯來不及。上灶一個人的工資兩個人吃,省不下錢。母親清楚,鎖子將來高考上學,成家立業都需要錢。她是孩子唯一的依靠,得有一筆積蓄給孩子備著。所以她總在教師辦公室的爐子上熱飯,鎖子隨了母親一塊吃。冬天還好說,到了夏天天氣熱,辦公室不生火,趕著中午放學飯會餿,還是冷飯。開初母親把飯盒拿到教師灶上熱,給廚房添了點麻煩,沒兩天便有閑言,最難聽的,是農村來的,窮家薄業,掐著痛扭著也痛,該大氣的地方小家子氣。母親偷偷地落了淚,便不再到廚房去。廚師雖主動來,母親婉言謝絕了!
門衛莊大叔五十出頭,人好和善,對人有種先天的親近感。聽他們說他也曾上過大學,因為農村的父親年邁多病,中途輟學;直到老人上山,他才到縣中學當了門衛,這一當也差不多二十年。
莊大叔發現了鎖子母子的困境,便主動地告訴母親,以后進門就把飯盒擱他那兒,他的門衛室有電爐子可以熱飯。學校有規定,教師的辦公室和學生宿舍都不允許使用電爐子,那樣電房老跳閘斷電。只有他這兒學校允許使用電爐子,熱個飯燒個水啥的。母親遲疑著同意了,最主要的是她和兒子又有了熱飯吃。只要有空,鎖子愿意到門房坐坐,和大叔聊聊天,談的話題像模像樣。莊大叔摸摸鎖子的頭說,孩子,難為你的,你早熟!
讓鎖子感動的是一次到莊大叔的門房轉,鎖子發現母親把飯盒交給莊大叔后,莊大叔會到水房打了涼水倒水盆里,然后在水中放了飯盒,這樣飯盒在夏日的悶熱中升溫慢,延長了變餿的時間。鎖子告訴了母親。正在洗衣服的母親有片刻的愣怔,然后笑笑說,你莊叔是個好人!
如此一來,鎖子到門房的次數就有點勤。有天鎖子去門房,鄭重其事突兀地說,叔,我媽人挺好的!莊叔愣怔了一下說,那當然,要不她怎么會是模范教師,被調到縣中學。鎖子仍無笑意道,哪你為什么不想想這事兒,你就不能主動一點兒?出乎意料的莊叔差點被擊潰,詫異了許久才說,傻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家,有一個女兒!國家只讓生一個,要不老二肯定是個男孩子,像你!望著吃驚的鎖子,莊叔似乎想起自己面對的是個孩子,這才柔和了語氣說,你可能沒注意,校門外右邊那個賣早點的是我的妻子。我女兒大學畢業了,工作在市里……
鎖子真的吃驚不小,竟然沒了話題。莊叔明白里揣糊涂,最主要是體恤鎖子的苦楚心機,他并無責備,上前來憐愛地摸摸他的頭說,你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苦了你!
門房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問詢的、取報刊的、打電話的,門庭若市,絡繹不絕。加之人世間壓根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很快,鎖子給母親做媒的事校園里瘋傳開了——鎖子突然感覺自己愚蠢至極,這么個事兒怎就不懂保密。這閑言碎語一出,自己仿佛被人扒掉了褲頭,轉瞬間什么隱私都沒了,赤裸裸地丟人現眼。最最讓他難受的是由此給母親帶來的難堪。
有天母親怔怔地望了鎖子很久,沒好氣地問: 為什么?怎么會有這樣的奇怪想法?鎖子做錯了事般低頭答: 媽,我想讓你幸福!我也想有個爸爸,我想有個完整的家!看著別的同學在父親面前熱乎,我難受——母親摟緊了他說,孩子,你的心事媽懂,難得你這份孝心。今后有什么想法先和媽說,咱一起解決它。他淚眼汪汪地昂起頭來,分明看見母親的笑臉,但兩行淚水默默地流下下巴,淚滴滴到他的臉上。他緊緊地抱住了母親。那一幅鐫刻在他記憶里的畫面,有些許悲情,有些許溫馨。
鎖子和母親交往的人少,社會關系不多,莊叔一家是他們至今來往較多的。只是,有了繼承遺產之事后,莊叔一家不知為啥再未露臉。
二十
因為事情的性質發生了逆轉——鎖子從三個多億的資產繼承者變成了負債者。接下來事情是簡單了,但鎖子面臨的是要么償還那一百四十七萬的欠款,要么被債權人起訴到法院,接受法律的審判。最終與債務撇清撇不清,還得看臨場的塵埃落定……鎖子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怎會遭遇股市般漲跌的戲劇人生?從韶子打了律師那天開始,他連著幾天盯著天花板,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下飯。他對崗子和韶子說,回想這半年的一切,自己像坐了一趟過山車,刺激,緊張,癲狂。半夜都能笑醒的喜悅,憑空就能掉淚的哀嘆,這跌宕起伏的戲劇人生讓他好些天便秘,吃了芳買的麻仁潤腸丸才有所改變。
還好,一次重走人生路的旅游,讓他想開了許多。
認真地回想,這段時間,除了正常的點卯上下班,剩余的便是酒后暈暈乎乎飄飄然?;问幜舜蟀肽?,自己什么也沒干。
一場繼承風波,讓他感覺就像在海上沖浪,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人生兩極皆已品嘗,還擁有了人的命運無法左右、人的命運都是自己寫就的感受和體悟。聽說可以繼承數額巨大的遺產,他如同登上了人生的巔峰,整日沉浸在喜不自禁的亢奮中;現在要父債子還了,他又像墜入了人生的低谷,憋屈郁悶!思來想去,人生如同演戲,一會兒興奮不已,一會兒憂傷悲戚;一會兒高山巔峰,一會兒溝壑谷底,反差劇烈。繼承風波像一場天大的笑話,是和老實人開的玩笑,是在和寂寞的人逗著玩。
從不抽煙的他,幾天里,竟然把一整條煙抽完,直抽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煙。思來想去,反側輾轉,結果他拿定主意,擔當認責!拿出原準備供兒女上學和買房的幾十萬積蓄,那是他和妻子從日常生活里克扣積攢了多年的節余。再和朋友們借點,從銀行里貸點,把先父這筆欠債還了,把這件原本以為唾手可得的福事,轉瞬變作父債子還的禍結了。無論如何他不能到法庭去!這里有個主動和被動的區別。主動,那是你人品的展現;被動,會承受輿論的質疑、法律的審判!如果當初律師找上門,自己對繼承這檔子事一口回絕,不承認那份缺失了近三十年的血親關系,不接受遺產繼承,或許眼前父債子還的問題不會出現,就不會有今天!自己仍能靜享平淡里的平淡。但如果那樣就不真實了。承認不承認父親和自己的血緣關系,事實存在著,人要尊重事實!何況自己當時做了DNA測試,繼承或者說重拾了父子關系,從法理上已經鐵板上釘釘子,需要還債了怎能逃遁躲避?先父對自己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這是真的。難道現在自己也要放棄兒子的義務權責?世人恥笑事小,否認子承父責才是大節!無論如何讓這件令人憋屈的事態平息,這才是他、全家乃至友朋們首當其沖的頭等大事兒。這是大局!他不想有被別人訴訟的污點。他告訴了母親自己思來想去的這些。
二十一
久已少言寡語的母親來到他的身邊,開口說,你的選擇是對的!雖說那個死鬼(他聽明白那是特指已經逝去的父親)對你沒有盡到父責,和我未能相伴終老,但我們認了,那是一段歷史的存在,是真實的曾經。母親說這話時吃鋼咬鐵的,錚錚有聲。然后她拿出一本塑料袋里包的存折,遞給他說,這幾十年,除了教育好我的學生和培養好你,我的積蓄都在這兒了!這只夠欠債的五分之一,但不管走了的死鬼對咱娘倆多么有欠,兒啊,這債咱得還??!人你不能見了利益就上,見了責任就撤,這樣活人其實是不完整的,至少不是一個敢作敢為的擔當者!人其實應該多一些經歷,這樣就會豐富了自己。
稍作停頓,母親又說,生活其實是很殘酷的。它從不會以誰的愿望和意志改變原本的樣子!它要來的時候,會橫沖直撞,就像山洪刷過河床,讓沿途遍體鱗傷。只是時過境遷后,傷口愈合,日子仍然得過。兒子,這次遺產風波是山洪,你當了一回河床!
他有短暫的愣怔,即刻眼睛濕潤了,感覺坐在對面的母親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硬漢,一座巍峨的大山!他想到這幾十年母親的不易。滄桑在母親這里不是一個詞句,是實實在在的體驗和經歷。想想母親含辛茹苦和自己相依相偎走到今天,卻因為自己沒有出息,貪心想繼承那份遺產才有了今天的結局。如果當初不是貪心,一口回絕了,不承認前緣,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后果。他破涕哽咽,母親再沒有言語,只是輕輕拍他的肩撫他的背。他反應過來,橫了心說,媽,我明白了!這錢不能動。這是你一生的心血,是你養老送終的費用。你放心,父親的欠債我想好了,我來想辦法,我還!
母親不為所動,硬把存折塞入他的手中說,媽知道,你會,你能!把這三十萬拿著,你就可以少借一點、少貸一些,哪個父母不想讓兒女好?媽你別擔心,還有退休工資,還有社?;稹D赣H一字一頓說得很輕,聞之擲地有聲。
人這一輩子,誰不是這么幾十年時間,誰沒有一兩出戲劇般的經歷?!
人生沒有預設。預設的都叫理想或目標。鎖子心里的母親就是人生楷模,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是——
二十二
鎖子決定進行一次“重走人生路·母校尋訪之旅”。他概括為: 從現在出發,到他的出生地、成長地那些一路走來的重要地方,回顧歷史,反思過去,走好未來。這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這口號喊得有點大,說實了就是四個地方,也就是中灣中學、麟谷縣中、秦北中學和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秦北中學就在母親的住宅小區附近,是鎖子、韶子、崗子上高中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幾次高中同學聚會就在母校里。所以他的出行地實際只有北邊的中灣、麟谷,南邊的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三處。
最近他有閑,突然發現自己這四十來年和學校有緣。先是中灣中學,那個中小學混搭的地方,他從出生成長到十五歲,一直生長在校園里;然后是麟谷中學,雖然在這里時間很短,大概不到兩年時間,但那是他初中學業最關鍵的時期;再就是秦北中學,在這里他上完高中,并參加了高考;最后一站是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他在那里度過了他黃金的青春歲月。從此后,他參加工作,在治沙研究所一呆十四五年,直到今天。鎖子沒去過什么景點,更沒出國旅游,大學時登了一次華山,還是同學們暑期相約,南峰高聳,西峰險峻,特別是那塊“星天袖拂”的碑刻令他記憶深刻。參加工作后,他有兩次去北京參會的機會,會后,他登上了八達嶺,游了楓紅的香山,那頗具張力的山風,那婆娑作響的楓葉,令人心曠神怡,煩憂皆忘……所以,這次尋訪被他看作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增長見識的旅行。
二十三
他告訴了母親自己的想法。母親沉默了一會兒,鼓勵他說是該走走,既能出去散散心,看看戶外的田野風光,又能重拾昔日的記憶,最主要的是可以反思反思自己的成長和人生得失。
他叫了剛剛買好私家車的韶子同行。
崗子不愿意了,說用車應該向他吱聲。他的兩三輛都是一分錢一分貨、幾十上百萬的好車隨便挑;耗油維修方面,不是他財大氣粗,怎么也比韶子的承受力強一些??傊痪湓?,鎖子這次出行,該由他陪才對!
鎖子笑著說,韶子考取駕照都好幾年了,平時也就是用別人的車練練手,現在好不容易有了私家車,是該讓他上長路變作老手了;何況新車也該磨合磨合,這就像做人,都是必經之路。所以崗子你就別摻和了。你外出的機會多,一會兒英國,一會兒美國,什么樣的風景你沒見過?我們這些土鱉也就是國內轉悠轉悠。你就別跟韶子爭了。我這家里一攤子事兒,特別是父債子還這檔子事后期手續不得你操心安撫?!幾句話說得崗子泄了氣。鎖子這才和韶子打點了行李上了路。
春光無限的沿途生機勃勃,鵝黃點點春樹,田野里如同地衣的新苗,以及偶爾可以看到的農夫與耕牛,游走的野狗。最最主要的是空氣中如酥的暖意,滿眼所見都是春和景明的寫意。鎖子說,怎么回事兒?你我活四十年了,我怎么感覺從來沒有過這么美的春天!是我疏于觀察,少于留意,還是今年這個春天非常特別?駕著車的韶子說,心境,是心境使然,“境由心造”,知道吧!說的正是你眼下的情狀。沒有咱這年齡,沒有你獨特的經歷,你斷然體會不到這些感覺。我有這種體驗。小時候在農村,看著什么都新鮮;趕著進初中上高中,回家看著哪兒都覺得家鄉落后,不順眼。奇怪的是,這些年城市里呆得久了,孩子上學,醫院就診,霧霾,堵車,行人橫穿馬路……都是些堵心的事兒。再回鄉忽然發現,自己家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和當年的小伙伴一樣,是如此可愛、如此親切!這不是心境是什么?這不是經歷和年齡的增長是什么?沒有豐富的閱歷,不到一定的年齡,你就是個瓜娃。
聽著韶子的經驗之談,看著路邊樹木山野的后掠,鎖子說: 是這么回事兒!你把播放機打開,咱聽聽音樂!韶子擰開了車載播放機的旋鈕,放的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剛好到了“化蝶”那一節,優美的旋律里流淌著哀傷和幽怨——
二十四
中灣中學是他們抵達的第一站。說是中學,其實就是曾經的舊址。當他和韶子走進院落,撞入眼簾的不是朗朗的書聲,不是活蹦亂跳的孩子的喧嚷和院中旗桿上國旗的飄揚。一線十五六孔窯洞,業已斷壁殘垣,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的荒蕪凋敝。剝落的墻壁上留有陳舊了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標語。
院子東頭,當年中灣小學占用的三四孔窯洞,如今是一家承包戶的養雞場,一股雞糞和飼料攪拌的混合氣味撲鼻。腳上蹬了長腰雨鞋的主人正在喂雞,他放下手中的紅色塑料桶,在藏藍腰裙上擦了擦手相詢。當聽鎖子說自己是這個院子里長大的孩子到此故地重游時,他才放輕松了說,我還以為是買雞蛋或雞仔的。
也許是身處偏僻人孤寂,看著來人喜氣,雞場主人不等問便主動介紹這學校因生源稀零流失而關閉閑置,他是如何從鄉上承包了這幾孔窯辦雞場……他說他的理想就是等生意好了,他將擴大經營,把整個院落租下來,說著,他似乎實現了小人物的抱負,看見了滿院跑動的仔雞活蹦亂跳,一臉燦爛地笑。
主人說,那你們先坐下歇歇,我給你們倒杯水喝。鎖子和韶子謝過了,迫不及待地來到西邊盡頭的一孔窯前。他們趴在幾無窗紙的窗欞上往里望,透過窗格射進的陽光,照在窯洞里的浮塵上,照出縷縷迷茫。鎖子似乎看見了父母在這里談情說愛時的歡愉,看到了自己的出生、成長,兩行熱淚涌出,泉涌般流淌。是啊,他出生在這里,成長到十五歲,直到他隨母親調到麟谷城里。這里有太多太多父母歡欣的記憶……
看他落淚,韶子上前來拍拍他的肩胛,卻什么也沒說。
接下來,他們回到縣城,來到麟谷中學,看望了已經年邁的莊叔和鎖子熟悉的師長;然后走高速一路向南,來到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見了老師和留校的同學,驚喜,歡敘,也曾幾度酒醉……
歸途,恰逢油菜花開,鮮嫩的藤黃被隔斷在耕壟里成片耀眼。在晨光里,在夕陽下,像海水在不同的光照下色澤深淺不同地切換。猶如火山口噴薄而出的熔巖溢漫,隨著熾熱到冷卻,赤橙黃綠青藍紫地變幻,直沖視覺。鎖子便聯想起自己的昔日所見,春日檸條和連翹花開,深秋白楊和銀杏經霜,何曾見如此壯觀?莫非毛澤東詩句“戰地黃花分外香”,所指即是油菜花黃?
結束十來天的旅程,他們回到了出發地。
二十五
得知鎖子母子決定分擔逝去富翁尚欠的近一百四十七萬債務,崗子坐不住了。崗子說,鎖子繼承遺產一事自他接手以來,他是做了不少努力,可現在認真反思每一道手續,感覺開初在與律師溝通法律文書上有考慮不周之處,總以為三億多到賬是遲早的事,根本就沒去想萬一有變如何處置,這才導致了鎖子眼下由繼承者變為負債者的尷尬被動結局。所以這事上他是有責任的,因而一再向鎖子道歉,不停地自責沒把事情辦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他口口聲聲說自己辜負了鎖子的信任和委托,這讓他愧疚,睡不著覺,嘟囔要是自己具備這個能力,就該做到即使繼承不了遺產也不該承擔債務的,他早該這樣去考慮并與律師交涉,真要這樣就不會有今天了!鎖子戚然地說,先父給別人擔保,是誰也不曾料到的事兒,崗子你別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別把責任給自己攬,先父給人擔保與你無關。崗子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罵自己混蛋!
韶子拿出了二十萬積蓄,鎖子拒收。韶子紅了眼說,怎么嫌少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需要打借條不需要還的,你把我當兄弟你就拿著!
莊叔也托女兒來家,帶來五萬元現金,讓無論如何要收下,說錢不多,是份心意,也算助鎖子一臂之力。
一旁恍惚的崗子見狀,似乎一下子靈醒了,喊了聲,你們說什么呢!要說這事兒起首與我無關沒錯,但自從我接手就成了我的事兒。這話當時我給你們說過,是我無能把事兒辦砸了,那就得我來了結!再說,你們那點工資湊起來得猴年馬月?崗子義無反顧地漲紅了臉說,這點錢對老崗子來說是零頭,讓他出點血!
不管鎖子和芳怎么阻攔,崗子從老崗子那兒拿錢,通過律師向債權人償還了一百四十七萬。這還不算完,等給對方打完款,崗子帶來了一個紙袋,兜底倒出房產證和過戶手續,這才說: 去年春上,我打算把自己東郊離沙漠治理研究所附近的一套單元給鎖子,已經辦理了半拉子手續,中途忽然聽說鎖子你要繼承幾個億的資產,這才讓停了下來。我以為你有了那筆錢,肯定看不上這一百四十平米的小單元,怎么說也得整個別墅住住。誰知道這一波三折地白天不知夜的黑。這倒好,是你的,想扔都扔不了!別想了,拿著。一百四十平總比你現在這六十幾平的寬敞,何況是板式的南北通透,南面的陽臺可以沐浴陽光,北邊的背臺可以納涼。說實話,我聽你和嫂子念叨這老舊小區六十幾平夠擠的、準備攢錢買房聽得有點煩了,所以我早就這么打算了。你們知道,老崗子給了我幾套房,我放著無非收點房租,給你一套我心安。崗子說,這社會呀真他媽有點不好評說。按理說,真正被抬舉敬畏的是你們這一撥,你們的研究眼前能不能見效不好說,可你們研究的是未來,是我的孩子和后人們的未來呀!而老崗子們創造的卻是眼前的吃喝,眼前的財富,遇了昧良心缺德的還會欺蒙拐騙。像我這種既不你也不他的,想回來混混了,用酒囊飯袋、行尸走肉冠名那才叫個合適!崗子說這話時眼眶里噙著淚花,把自己個真誠的!任你有多大氣兒,你都原諒了他。
二十六
晚飯后,鎖子起身準備出門,正在清洗碗筷的芳扔下手中的活計,從廚房跑到跟前,在腰裙上干干手說,你想出去?我陪你!他望望妻子,會意一笑說沒事,別擔心!我就想獨自走走,調整調整自己,轉個彎好回到從前,回到昔日。
芳說,那是,咱有吃有喝,有住有穿,啥也不缺!只要兩個孩子爭氣,咱心安。他會心一笑,笑得戚然,少有地撫摸一下妻子的臉,笑說,我憋悶你的跑車沒了,給岳父母的單元也沒了,我說謊了,我欺騙你了!我得把這些從記憶里抹掉,適應適應這一會兒天上人間,一會兒地獄歷練。你忙吧!說完,他出了門,踏進單位和住宅區周邊夏日綠蔭如蓋、冬天落葉滿地的天然公園,獨自徘徊,獨自思忖。
與一般意義上的北方公園不同,研究所的叢林里,因為外來喬灌木的引進,冬末春初不只有落葉,仍然有綠色。鎖子無暇顧及那些融入夜色的植物,繼承風波就像甩不掉的影子糾纏著身子,稍不留神,思緒不由地又跑到這事兒上去了。
回想這半年的經歷,真是夢幻!亢奮了幾天的自己進入理性階段。妻子要買房;女兒要手機;兒子要智能機器人;崗子和韶子都有了組建三兄弟投資公司及發展的設想;自己還給妻子承諾買輛像樣的跑車……轉瞬之間,一切都沒了,還搭上了一百多萬的欠款。人生怎就如此戲劇化地顛簸,這跟歷史上朝代的興衰如出一轍。人生沒有如果,沒有假設,但他還是由不得問自己,要是當年父母離異,他跟了父親生活,他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那樣當然就沒有繼承遺產這一出,更不會有父債子還的后續。他似乎看到了冥冥之中父親那無奈的容顏。他問自己,你怎能想到自己會回到原點,如同他沒想到自己會有繼承這么一出經歷。即使回到了原點,那也是表象,他的心他昔日的平靜也能回到原點嗎?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感覺那場繼承風波與自己無關。難道是自己麻木了?不!這是大痛之人痛過頭的反應。這種痛,或許是持久的、永遠的,隱忍在心備受煎熬的,刻骨銘心終生難忘的。他感覺自己站在一處江流的漩渦前,漩渦中心有個遺產繼承風波的標簽。自己是局外人、旁觀者,沒有一點可以掌控漩渦的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標簽隨著江水沉浮起落旋轉——只有白天從別人的嘴里聽見,眼神里證實,現在的自己是那場曾經風波的主角!但他聽著是說別人的事兒。
昨天已成歷史,明天也必定成為歷史。只有今天才是真切,你的人生厚度來自每一個今天的積淀。不管你過去有什么經見,你都得努力善待過好今后的每一天!他一再叮嚀自己: 這樣,你的人生才會真真切切。
望著暈暈染染的月亮,他感覺今夜的月亮有點憂傷,有點戚然。當年嫦娥為什么要奔月?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是易卜生的娜拉,感情不睦的女人都要出走嗎?也許她們只是渴望,不是奢求,只是尋求改變和期望不同的日子。本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對男人而言,程式即意味著停滯與慵懶。想想牛郎,想想織女,想想一年里只有七夕才能見一面的鵲橋相會,想起隔開星漢的天河,這千古凄婉的傳說,只能增加王母娘娘的可惡!他是不是把牛郎織女和嫦娥吳剛搞混了?他不知道,混了又有什么關系?!隨著衛星上天,太空船、火星探測器往來于宇宙間,嫦娥奔月或牛郎織女的故事是否會繼續流傳?如果真切,那就接嫦娥回來住一段時間,讓她重返人間,講講廣寒宮里的寂寥與孤獨。這是不是他應該想的事兒?換了人間的世界仍在亙古既有的日月交相輝映下,當年李白看到的和自己今天看到是同一個月亮。隔了一千多年,也沒見月亮變老長胡子。只知明月曾閱古,遙想隔空斷識今。他不知這兩句是古詩詞里有,還是自己腦子里蹦出來的,想想也代表不了什么。不老的是自然,易老的是人,這個規律誰也無法更改。是啊,他內心慨嘆,無辜的月亮,你心情好時,它就清澈暈黃,玉璧模樣,你會看見玉兔給嫦娥搗藥;你沮喪時,它就清冷蒼涼,桂樹的枯干,吳剛的落寞,畫屏般荒野疏景,映入腦海,爬進眼眶——他在想,再想——
突然,從不夜出的母親站在自己的身旁說,回吧!兒子,沒什么過不去的。再怎么坎坷,都可算作豐富的經歷。今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立在母親身邊的芳,月光下看不清臉面,但頷首點頭的動作,剪影般表達著自己是母親話語的贊成者。他忽然有種想抱抱她的沖動,可他在母親面前不能說出來。
他立起身,攙了母親說,回吧,明天還得上班!
二十七
第二天一早,他給老崗子打了個電話說,叔,你可以歇歇了!有空的時候,我會為你出謀劃策。你別管我辭職還是兼職,薪水我一分不要。免單!
中午吃飯時,他對母親說,他想在這個清明節攜妻兒去省城,去安葬父親的公墓祭奠祭奠,讓在天的父親安歇!
久不多言的母親,這次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去吧,該做的一樣也不要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