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白小說印象記(代序)
李子白的小說選要出版了,而且是由與我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這叫我十分高興。我與上海文藝出版社交情很深,我的《想象一個部落的湮滅》《靈魂自述》都是在這里出版的。這部小說選,收有李子白先生多年來創(chuàng)作的二十五篇中短篇小說,像《有香兒的夏天》《跌宕》《暗室》《蜂王》《三十七計》等等都是追求不俗的小說,我尤其看重的是《水存》《切割高原的河》和《三十七計》。有一年,我省文學(xué)作品年選上選了《三十七計》這部中篇小說,它發(fā)表在當(dāng)年的《中國作家》雜志上。我閱讀過后,感到很不過癮,就向李子白先生要了他即將出版的這本小說集的電子稿。我讀了其中的《水存》,午飯過后,又讀了《切割高原的河》。本來想把集子中的小說全部讀完之后,寫點兒感想,但我閱讀過《水存》和《切割高原的河》,就無法再按捺住自己了,強烈的感覺,不把它立即呈現(xiàn)到文字里,把它們凝固鑄造到頁面上,無疑就會有遺珠之憾。
《水存》給予我的閱讀沖擊已經(jīng)相當(dāng)?shù)卮罅恕!八妗北M管是同名短篇小說中主人公的名字,可它卻在我的意識里呈現(xiàn)出了更為深遠的含義:像水一樣存在,有了永恒的性質(zhì),也有了廣闊無邊的浩大感。而小說中的主人公——水存的形象,在我的記憶里留下的印象似乎也是不滅的。水存是小說中敘事者“我”的少年朋友、初中同學(xué),他當(dāng)時是班長,因為家母突然發(fā)病,中途輟學(xué),回鄉(xiāng)照顧病中的母親。作為少年的“我”難得有個貼心的發(fā)小,水存的離去,似乎把“我”的一半抽離開了。我獨自前往水存的家鄉(xiāng)去看望他以及他病中的母親,還托人給他捎去了“我”當(dāng)時所積蓄的七元人民幣,數(shù)目不大,卻幾乎是“我”所有的財產(chǎn)。后來也就再也沒有見過面。“這次”竟然是水存召集開同班同學(xué)聯(lián)誼會,“我”放棄了已經(jīng)制訂好的家庭旅游計劃,趕回故鄉(xiāng)所在的縣城。小說就是從這里開篇的。時間集中壓縮進展,顯得十分緊湊。去了以后,方才得知是水存替其他同學(xué),當(dāng)然是有相當(dāng)官位的一位同學(xué)召集的大家。水存在縣城一家單位給人家燒鍋爐,養(yǎng)家糊口,他孩子眾多,拖家?guī)Э冢钍重毧唷T诼灭^聯(lián)誼會上,我就想給水存一些錢,想幫助他,怕傷了他的面子,便在聯(lián)誼會結(jié)束后,特意到了他工作的鍋爐房。小說的精彩之處是在這里,讓人心靈震顫的細節(jié)和場景就在鍋爐房里。
“找到貿(mào)易局已是下午三點,我與妻打問著進了水存的工作間。只見一位著了工作服的工友在鍋爐前忙碌,待發(fā)現(xiàn)有人來,轉(zhuǎn)過身一臉涂炭般烏黑,竟如同京劇里的包公臉譜讓人噴飯。工友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叫出我的名字。我確認這是水存無疑。水存掂著兩只滿是灰土的手,在工作服的前襟揩擦了幾回,終沒伸出和我握手。”
“我”掏出五百元錢,叫水存收下,“不等我把話說完,水存雄獅般唰地往起一躥,狠狠地抽了一口手中的煙蒂扔到地上,腳尖用力地一蹍,張口說這不成!這讓人心里胡翻騰”。“我”見他用灰黑的那雙手推托,就脆聲喊道:水存!還向他解釋為何沒有當(dāng)著同學(xué)們的面給他,就是怕傷他,說我并不是瞧不起他,沒有絲毫侮辱之意。水存便蔫了一樣“一堆爛泥背倚墻根癱軟下去”,“任我和妻放下錢離去,連個送字都沒有吭”。
小說結(jié)束在這里,當(dāng)然就不會有多大意思了。小說一波三折的效果還在后面。我(這是作為讀者的我)沒有想到小說家接下來安排了二進鍋爐房。“我”(這是作為小說中人物的我)的妻子早不落東西晚不落東西,偏偏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把包落到鍋爐房了。“我”回去找包的時候,看見“伴著爐火與水閥的韻律,水存蹲在墻根前,一顆頭深埋在兩臂間,沒有絲毫遮掩地牤牛般號啕”,“那五張百元大票被拋撒在地”。“我恍然,那是一個傷透自尊的男人金子般的眼淚”。“我慌恐地立在一邊,不知如何才能給他以安慰,而且不再加深對他的傷害。囁嚅了許久,我唐突地叫了聲水存,我的好兄弟!我再什么也說不出來。水存慢慢地抬起頭,只見經(jīng)過兩行熱淚洗濯,一張黑臉上流出兩道健康的膚色,樣子滑稽。我笑不出,反倒覺得眼眶里溢滿了噙不住的淚汁,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想和水存一樣,痛痛快快地號啕大哭一場!”“我這是怎么了?好多年不這樣了。我彎腰撿起那五百元,顧不得那雙沾滿泥土的糙手,把五百元塞進去,然后緊緊地攥住,說水存,真對不住!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會……水存伸手擦擦腮上的淚,使那張憨厚的臉精彩到一抹黑,露出雪白的牙齒說,沒事,我只是難受!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笑腺,沖著那張憨態(tài)十足的花臉膛。但我明顯感到,我的笑聲里含著抑郁含著憂傷。”“我”趕快拿了妻子的手包,幾乎是落荒而逃。“在街上,對著妻子我哽咽飲泣。妻子說,別這樣,讓路人看見,以為我糊涂,讓你受了不少委屈。聞言,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竟然出聲哽涕”。
我(作為閱讀者的我)為何如此費勁地引用大段大段的原文?我想著重分析分析文本。沒有文本,讀者如墜五里迷霧,分析者往往吃力不討好。小說家李子白提供給我們的場面和細節(jié),是不是叫我們想起了我們民族的大文豪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我上面引用的段落,這些文字與《故鄉(xiāng)》相比,似乎一點也不遜色,反倒效果還更強烈一些。這里我著重強調(diào)一下文本中的“輕逸”手法的應(yīng)用。這是意大利大作家卡爾維諾在一本專講文學(xué)技巧的書里闡述的八種重要文學(xué)技巧之一,可以說本文作者的使用得心應(yīng)手。在哭的總體場面中,點綴了笑。這點綴的笑把哭襯托得更為悲傷。這笑無疑是無力控制的哭,以笑代哭的結(jié)果。真正的哭,是遠離了少年朋友水存之后,在妻子面前的“出聲哽涕”。閱讀過文本,我們不得不反思人間終究是個什么樣的人間,同學(xué)年少時,大家在教室里,在班上,擁有同樣一個身份:學(xué)生。平等在這里,平等在少年時代,在學(xué)校,在教室里。這里仿佛就是天堂。但是長大以后,人就有了等級,有了尊卑,有了窮富,有了高低上下。“我”的淚就是為這個不公的人間流的,“我”的“出聲哽涕”就是為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那個平等的世界不復(fù)存在了而號啕的。少年世界與成人世界的反差實在是我們脆弱的心靈無力承受的。
《切割高原的河》把藝術(shù)家的苦難闡述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之上。藝術(shù)家的成功與否,絕非藝術(shù)家個人所能決定,藝術(shù)家只有把他個人的才華無私無怨地貢獻給人間的權(quán)利。同出一門的畫家李北漠與秦國南,世俗畫作的成功與顯赫與陽春白雪巔峰藝術(shù)的冷落寂寞,形成的對比叫人觸目驚心。遲到晚來的成功的喧囂與壯觀,把已經(jīng)中風(fēng)多年的畫家李北漠的苦難提升到了喜馬拉雅山珠穆朗瑪峰的高度。如刀鋒利的河流,把壯闊渾厚的黃土高原切割成了一具骸骨。
《三十七計》中塑造的蘇子是一個時代的典型,小說文本的多人物多角度敘述,也給小說文本注入了新鮮的元素。土豪劉漢,其女劉二妮,千子、鵬哥,還有“我”(一個教師兼職作家)都是時代的亮麗聲響。題材時尚,形象鮮活,還有黑色幽默的濃厚韻味。
我只分析了小說家李子白先生這部即將出版的小說選中的三篇,還有許多小說文本有待閱讀,還有許多更為優(yōu)秀的小說文本值得研究值得條分縷析,我的這篇文章不過是拋出的一塊磚石而已,相信它會引出真正的寶玉來。
寇揮
2022年8月于漢中
切割高原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