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奶媽住的小屋到她住的主屋，要走一小段路，越冷越夜越靜，遠處看不見蹤影的老梅樹的香氣越強烈，香氣冷冽侵入到骨頭的縫隙中去了，渾身都疼痛起來，鼻水不由自主地流淌下來，一直流到嘴邊，有時候會流進嘴里，略微有點咸味的鼻水。她總以為是因為自己尚未痊愈，一吹到風(fēng)就流鼻水，直到后來她完全康復(fù)，不是，在完全康復(fù)前，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曾躺在雪地上，或者想到自己曾流過許多鼻血，或者想到一星半點那天晚上的情形，她的鼻水總會不由自主地流出來，有時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鼻水，是突然嘴中有了淡淡的咸味，一摸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流了鼻水，并且流進了嘴巴吃了下去，漸漸地她知道了，流鼻水跟她的健康毫無關(guān)系，那鼻水是從記憶中流出來的，是與梅花冷冽的香氣、雪地、那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共存，是與那枚砸到鼻梁害她流鼻血的硬幣共存，人生最大的恥辱莫過于此！哪怕就在幾天前，她曾被人迷昏、拋棄在外地、被人掠劫一空、背負(fù)下巨額高利貸、求告無門，與幾天內(nèi)發(fā)生的一長串痛苦相比，那枚砸到鼻梁上的硬幣才是她最大的、最深的、最恥辱的痛苦，那就是肢解了她的利刃，抽走了她的靈魂的無形的手，那是她永遠的恥辱，是她永遠不可原諒的人。
完全康復(fù)后，她接替了白天照顧老奶媽的工作，像看護那樣細(xì)心，定時替老奶媽翻身，替她按摩，用乳液擦她的身體，握著她的手而坐，飄絮不嫌棄老奶媽，她做得很好，只有一點不同，老奶媽的看護把老奶媽當(dāng)做活人在看護著，會時時刻刻同老奶媽說話，會念圣經(jīng)給老奶媽聽，而飄絮把老奶媽當(dāng)做一株需要被人澆灌的植物，她不會傻到跟植物說話。飄絮接替了看護白天的工作，她并不管看護，由著看護躲起來偷懶，但是蘇西有意見，蘇西老早就對看護的高薪不滿了，看護的費用并不是蘇西支付的，但是她認(rèn)為自己有權(quán)利表達不滿，憑什么一個看護什么事情都不做，僅僅看護著一位老人家，每個月賺的比在地里辛苦工作到腰都累到直不起來的丈夫還要多？太不公平了！尤其是老奶媽開始臥床以后，吃的東西更少，蘇西就向看護討要五元錢，說老奶媽現(xiàn)在吃不下什么，頂多只能喝點肉湯米湯什么的，實在不需要那么多的飯錢，應(yīng)該退五元錢的飯錢出來，蘇西并沒能討要到這五元錢，因為她碰到的這位看護可不是沒見識的粗使女仆，這位看護曾經(jīng)在許多大戶人家工作過，有許多見識又識得幾個字，她斷然拒絕了蘇西小姐向她追討五元錢的無理要求，她振振有詞，說自己是飄絮小姐雇傭的，是飄絮小姐支付她的薪水的，就算是要克扣她的錢，也應(yīng)該是飄絮小姐來克扣，看護最后加重了語氣，說道：“克扣我的錢也得看我愿不愿意讓人家克扣了，這么大個地方，到哪兒找不到一戶好人家當(dāng)看護呢？”，說完揚長而去，把蘇西氣得直翻白眼又無可奈何，只好找個由頭把自家新雇的粗使女傭人臭罵了一頓，才稍稍解氣。現(xiàn)在飄絮就住在家里，正是好機會，吃飯的時候，蘇西對著空氣說：“都沒有錢了，還雇個什么看護？反正自己也是做看護的，把那個看護辭了省點錢才是要緊事…哼！鄉(xiāng)下地方雇人便宜，我這個女仆伺候這么多人，一個月才8塊錢的薪水，要是服侍的人少，一個月5元錢也是雇得到女傭人的…哼哼！一個看護看著一個臥床不起的老奶媽，一個月居然需要付她40元錢！真沒天理！她又不吹風(fēng)又不淋雨又不搬重東西又不用彎著腰一直耕地翻土的，憑什么一個月拿40元錢？算算她一年能拿到多少錢？簡直就是土匪強盜！哼哼！沒天理！我們?nèi)胰艘荒甑氖杖氩?00多元，早知道我們也去當(dāng)看護去，好吃好喝不用那么苦賺的不知道多多少，我們何必苦守這個棉嶺？苦哈哈的，還落不到半點好，棉嶺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產(chǎn)業(yè)，我才占多大一點，就這樣，一個棉嶺還把我們?nèi)胰硕脊克涝谶@兒了，這么大個棉嶺的事情可不是都讓我們彭先生一個人在做？…”，蘇西對著空氣自說自話，飄絮壓根不理會，她幾乎不開口說話，她每天只在餐桌吃飯，吃完刀叉一扔就走人，現(xiàn)在蘇西說出這話是影響不了飄絮的，卻讓丈夫頗為尷尬，他沖了妻子使了好幾次顏色，示意妻子不要再說下去，蘇西沒看到，最后他不得不開口叫妻子不要再說話，好好吃飯，蘇西這個人是飄絮的死對頭，見面就要吵架的，但她又非常傳統(tǒng)，對于丈夫的話是言聽計從從不反抗，聽到丈夫要她閉嘴，她不甘心地止住了話頭，默默地喝了二口湯，然后又對著空氣說：“那至少可以讓看護來煮一頓飯吧？她倒是個好廚子?！?
飄絮當(dāng)時依舊一言不發(fā)，不過自此以后，每天晚餐都是看護煮的，不得不說她是個好廚子，同樣簡單甚至是粗糙的食材，加一點鹽，加入適量的香料—都是春夏秋采集自自家田間地里的野芹野韭野蔥茴香薄荷鼠尾草等—巧手妙工就能變化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饌，這看護的廚藝絲毫不遜于飄絮曾經(jīng)高薪聘用的那位有點脾氣的大廚，興許有賴于她的美食撫慰了眾人的心，好像達成了和平共處的默契似的，大家都和平寧靜起來，蘇西沒再問飄絮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幾乎也不同飄絮說話了，飄絮樂得如此。現(xiàn)在她讓樂樂回家不再需要她的服侍，算是變相地辭退了樂樂，她給了樂樂五十元錢，比樂樂的薪水高，但是樂樂沒有要，她叫小姐自己留著錢，安慰小姐不要太難過，又說過幾天再來看看小姐，她要離開時，飄絮突然拉住她抱了她一下，然后說：“好孩子，你替我記著，我欠你丈夫一元錢，欠你五十元錢，過個二三年就還給你們，記著別找我追討利息，不然我會生氣罵人的。”，樂樂笑嘻嘻地應(yīng)承下來。一月份算是最冷的季節(jié)，天空終日都是灰色，太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雪時下時停，沒有太陽的照耀，氣溫始終低，雪始終不能消融，越積越多。田里的活早就停了，妹夫辛苦一年到了這個時候才可以稍稍休息一下，今年才剛開始，但是因為飄絮發(fā)生這件大事，以后是徹底指望不上飄絮的援助了，妹夫雖然對飄絮說過自己要獨立自力更生這樣有志氣的話，但是碰到飄絮破產(chǎn)以后，棉嶺再無依靠只能完全靠自己，靠老天爺?shù)木祛欓_恩，妹夫的內(nèi)心還是充滿了彷徨與畏懼，但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一丁點都不行，他不能再去觸動妻子那易于焦慮的心了，他也不能再去打破大家庭中目前這樣珍貴的安寧，管他呢！妹夫抽著煙斗一邊修理農(nóng)具一邊想，管他呢！興許今年會有個好收成，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飄絮當(dāng)了老奶媽白天的看護，她不苛責(zé)真正的看護趁機偷起懶來，哎，管她呢！好歹自知吧！這看護說實話把老奶媽照顧的夠好的了，終日沉睡的老奶媽的身上始終干凈又沒有得褥瘡，還能苛求看護什么？太挑剔她了，萬一惹惱了看護，她要辭職怎么辦？她要辭職的話只有二種方式去解決，一是準(zhǔn)她辭職，二是加薪慰留，這二種方式飄絮都接受不了，她看似平靜，實則破碎不堪，連風(fēng)聲稍微大一點都感覺到自己會被風(fēng)颳吹得干干凈凈的一丁點痕跡不剩，唉！如果真能那樣，興許也好！畢竟一個全然失敗的、徹底被傷害的、完全絕望的人，不配好好活下去，但是飄絮仍舊外表平靜地活著，做著看護老奶媽的工作，她不認(rèn)為這是堅強或者倔強，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情，她沒有能再次崛起或者謀劃報復(fù)別人的念頭了，準(zhǔn)確地說，她沒有勇氣了，她既沒有勇氣勇敢起來，也沒有勇氣去死，徹底的一了百了，她只能懶惰地活著，像一株植物，不，還是不對，她不可能是一株植物，因為她必須要看護老奶媽，她能夠動，所以，飄絮是一個可以看護著一株植物一樣的老奶媽的動物，也許，這多少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一月中，她收到幾封信，一封是公證完成的雜貨鋪房屋土地正式買賣契約，另外一封是N城某律師事務(wù)所寄來的幾份正式文件，這些文件都是有關(guān)道安先生設(shè)立的幾個信托基金的：第一份文件是道安先生設(shè)立兩個托管賬戶，每個托管賬戶金額為二萬五千元整，受益人是維衛(wèi)先生、小愛小姐，托管賬戶基金用于支付受益人的教育費用，受益人的年齡到達二十五周歲，托管到期，受益人可以自由支配托管賬戶余額；第二份文件是一份道安先生簽署的正式聲明文件，文件表示維衛(wèi)先生的教育費用超過二萬五千元整，其缺口金額將由道安先生支付，不設(shè)上限；第三份文件道安先生設(shè)立兩個托管賬戶，每個托管賬戶金額為一萬元整，受益人是維衛(wèi)先生、小愛小姐，維衛(wèi)先生的托管賬戶托管條件是維衛(wèi)先生完成學(xué)業(yè)，正式工作一年后即可解除托管，其托管賬戶金額將由維衛(wèi)先生自由支配，而小愛小姐的托管賬戶托管條件是小愛小姐正式結(jié)婚以后，即可解除托管，其托管賬戶金額將由小愛小姐自由支配。飄絮看完N城律師事務(wù)所的公文后，沒什么感覺，不過她想起二件事情，第一件是她忘記寫雜貨鋪最后那幾名員工的推薦信，于是她寫好了最后幾位員工的推薦信寄了出去；第二件事情是她已經(jīng)忘記自己還有個兒子了！她給兒子寫了信，信中完全不提及她結(jié)過婚又遭到詐騙破產(chǎn)之事，而是叮囑兒子要好好學(xué)習(xí)，要堅強獨立有腦筋會思考，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像個孩童似的動不動就哭哭啼啼。至于道安為什么會設(shè)立維衛(wèi)的托管基金賬戶，她認(rèn)為沒必要跟兒子多解釋，相信兒子并不會覺得奇怪，因為兒子維衛(wèi)幾個月大的時候，道安就認(rèn)識這孩子，他一直對維衛(wèi)很好，女兒小愛更是直接叫道安為爸爸的，所以道安為兩個孩子設(shè)立托管基金，飄絮認(rèn)為孩子們并不會覺得奇怪，而在她自己心中，道安現(xiàn)在再做什么也改變不了什么了，他就是一個永不能原諒的人。
進入一月下旬，一直在下雪，雪越積越厚，家中大門常常被積雪堵住打不開，妹夫每天清晨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設(shè)法打開大門，鏟出一條通往老奶媽所住小屋的路，好讓飄絮姐妹孩子們每天去看望老奶媽。這天的雪下得尤其大，天空從清晨開始一直到下午茶時間，一直都是鉛灰色，沒完沒了的漫天大雪，沒完沒了的蒙著霧氣看不見窗外景色的玻璃窗，飄絮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用布擦去玻璃窗上那一層霧氣，望向外面紛飛的大雪發(fā)呆，她幫老奶媽翻過身了，她幫老奶媽按摩過了，她幫老奶媽全身擦過乳液了，她幫老奶媽梳過頭發(fā)了，她的動作比往日更加仔細(xì)輕柔，每做完一件事情，她就站在窗口，用布擦掉玻璃窗上的霧氣，看著窗外的雪花發(fā)一會兒呆，直到玻璃窗上的霧氣漸起，變白，看不見外面的景色以后，她才轉(zhuǎn)身回到床邊去做下一件事情—為老奶媽而做的事情。屋子安安靜靜，壁爐木材燒著，卻仿佛是無聲的燃燒，老奶媽張著嘴巴喘息著，仿佛也是無聲的喘息，飄絮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音，她內(nèi)心安寧，這屋子只有她一個“動”物，還有一株被她細(xì)心照料的“植物”，看護不知道在哪里，這個時間她也許去主屋開始準(zhǔn)備晚飯，也許仍舊躲在自己房間偷懶，誰管她呢？誰也別來妨礙飄絮，她安靜地做事情，終于做完了！她仔細(xì)掖好被頭，并在老奶媽的額頭吻了一下，然后開始在屋子里面慢慢踱步，有時候又倚在窗口，拿布擦去玻璃窗上的霧氣，看看外面的雪停下來沒有。
這是對的！這是好的！這是她要的！她會微笑的！她會感謝她的！這是她希望她做的！她聽見了并且為她做了！這是好的！這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