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絮又躺了二天,才稍有氣力可以下樓去看望老奶媽了,直到這時候樂樂才告訴小姐說,老奶媽已經昏迷一個多月了,在徹底昏迷前還因腿腳無力一直臥床了二個月,“請了醫生看過沒有?醫生怎么說?”,樂樂小聲說醫生說老奶媽情形不妙可能撐不過夏天,飄絮聽了沒說什么,讓樂樂攙著下樓去看望老奶媽。她躺了好幾日,今天雖然精神好了許多,不過走幾步路仍覺腿腳發軟,樂樂攙著她的一只胳膊,她另外一只手扶著樓梯欄桿慢慢往下走,她大病尚未痊愈,從二樓下到一樓,只短短幾十級樓梯就把她累得只喘氣,身上冒出虛汗。她們邊走邊歇好不容易下到了一樓,在廚房正在揉面的蘇西聽到了聲響,看到是飄絮,顧不上拍一下手上的面粉,跑出來攔住她,問道:“你好了?你怎么沒說一聲就跑回來了?你到底發生什么事?”,飄絮沒氣力跟她說話,她繞過蘇西,不料,蘇西一把抓住她,“喂…”,“你好歹讓我多活一天吧。”飄絮冷淡地說道,“我怎么不讓你活了?我這不是在關心你嗎?你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你倒是說啊!喂…喂…”,飄絮理都不理她,手一甩,離開了主屋。
老奶媽的情形很糟糕,飄絮幾乎沒能認出她來,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張著嘴巴,發出“咻咻~嗚”刺耳喘息的老奶媽,簡直是…啊!可怕!飄絮坐在床邊,握著老奶媽的手,這雙長滿老年斑的手軟綿綿的毫無反應,幸好還有點溫度,讓飄絮不忍心松開,可是看看老奶媽的變化吧,她的眉毛變得稀疏而淡,咋看像沒有眉毛一般,過去胖胖的圓臉如今顴骨高聳,面頰完全塌陷,就像是包著一層皮的骷髏,不但是她的臉瘦如骷髏,就連以往壯碩的身子,如今也是瘦骨嶙峋,耷拉著多余的皮膚,可怕!飄絮嘆了一口氣,想著幸好女傭把老奶媽照顧得很好,她沒有褥瘡,皮膚還算滋潤光潔,床單被褥干凈,房間里面也沒有尿騷臭味,看著老奶媽,這樣一個健康、壯碩、干凈、體面、要強的人如今緊閉著雙眼,身形單薄地陷在巨大的被子與枕頭之間,而毫無知覺、不能動彈、任人擺布,老奶媽的肉體雖然還活著,可是她的精神內在實際上已經死亡了,多么可怕又可悲的生命!飄絮驀地想到一句話“像一株植物一樣被人灌溉。”,她現在仍握著老奶媽微溫的手,只是為了讓了自己心安,她覺得自己對得起撫育過自己的老奶媽了,她不認為老奶媽會有知覺,會知道這是她最愛的飄絮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陪伴著她,不!“像一株植物一樣!”,飄絮陷入了沉思。
飄絮像是換了一個人,她變得安靜,也更加冷漠,面對蘇西的一再追問,她冷淡地要她寫信去問A城的人,“如果你找得到A城熟人的話。”末了,她還加上這樣一句挖苦話;對于妹夫,她倒很客氣,只不過告訴妹夫說她被騙,現在身無分文,基本上破產,以及再也不能援助棉嶺,棉嶺的未來也只有自求多福了。她沒有去探視孟露,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回到棉嶺,也懶得去揣測。她什么都不想去看去做去想,待在自己臥室不是躺在床上睡覺,就是站在窗口望外面,窗玻璃上蒙著一層水汽,根本看不見外面,外面太冷了,時常下雪,她有時候會推開窗戶,好看清楚屋外景色,枯樹、起伏不定的落有一層雪的地、黑乎乎老舊的屋子、什么都沒有,卻總能聽見蘇西還有她的孩子們的吵鬧聲,叫人心煩,正煩躁時總會嗅到一絲冷冽的香氣,那是梅花的香味,那株老梅樹并不在老屋旁邊,距離老屋至少有五六十碼之遙,看都看不見梅樹的影子,卻能在主屋,在老奶媽住的小屋,在家中各個角落,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嗅到梅花冷冽的香氣,真像個魔咒,不知道在哪里,卻如影隨形無法擺脫。聞到梅花的香氣,總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躺在雪地上,鼻子還淌著血,聞到的梅花的冷冽香氣,怎么可能?鼻子流淌著鮮血的人怎么可能用鼻子聞到氣味?她認為那是記憶的錯亂,一定是沉默地坐在那人的車上,駕駛到那盞瓦斯街燈下停住的那一段路途中,曾經聞到的梅花香氣,可是在今天回想起來,記憶錯亂重疊在一起,將先聞到的梅花香氣的記憶硬塞進躺在雪地上流淌著鼻血時候的記憶之中,但是她現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回憶,過去是完全錯誤了,回憶過去就意味承認錯誤,她不需要!她的靈魂或者她的心已經拋棄了她,她站著、坐著、躺下的不過是一具空殼,這具空殼曾循著四肢百骸的縫隙被肢解過,又被草率地縫起來,好讓她可以行走坐臥給別人看見,讓別人認為她是完整的,原來人這一輩子就是為了活著給別人看到完整的自己才會得意。老奶媽是看不見她的,也聽不見她吧?也感覺不到握住手的人是她吧?多幸福!?可以任性地不顧一切地喘息,發出“咕嚕咕嚕”或者“咻咻~噓”的喘息聲,來讓人厭惡,“像一株植物一樣被人澆灌”地活著,倘若她是植物會是幸福的,可是她是人,是自己最后的真正的幾個親人之一,她的尊嚴要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