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蘅闔眸凝神,前世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飛速掠過、重組。
前世她身居高位時,江南便如同一個每逢入夏必被喚醒的噩夢。
洪魔肆虐,江河橫溢,年復一年的水患,如同鈍刀割肉,不僅吞噬著黎民生計,更是天子的眉宇間刻滿了揮之不去的陰郁與夙夜難安的焦灼。
這片煙雨朦朧的“膏腴之地”,滋養的卻不僅是魚米桑麻,更有盤根錯節的貪官污吏!
貪墨之風不斷侵蝕著王朝的錢糧命脈。每每到了需遣欽差南下賑災、整肅的關鍵時刻,那御案之上的人選抉擇,便成了牽動各方神經的艱難博弈。
選誰去?此人能否在滔天濁浪中砥柱中流?能否在遍地碩鼠環伺下雷厲風行?又能否在各方勢力的掣肘傾軋間全身而退,不負圣望?
每一個名字的背后,都是陛下反復權衡、如履薄冰的艱難取舍。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地磚,姜云蘅的心猛地一沉!
算算時間……眼下,不正又到了這個要命的關口?!
現在想來姜允琰如此生氣也不是沒理由的,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南下官員貪腐的彈劾奏章恐怕早已被御史臺遞至御前,陛下正為此夙夜憂嘆,頭疼該派誰南下徹查。
轉眼夏季將至,江南又將面臨洪汛之危,此等關乎民生社稷的大事,處置起來更是投鼠忌器——既不能輕縱懈怠,又恐下手過重引發動蕩。
不對!不對!肯定還有什么她還沒想起來!
是什么?會是什么呢?
東夷!
電光石火間,這個念頭劈入腦海!
就是現在!
前世春夏之交,正是東夷那些豺狼偽裝成商隊,借著邊境貿易的掩護,在我朝邊境村鎮屢屢挑釁、刺探虛實的時節!
他們真正的目標……姜云蘅瞳孔猛地一縮,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
是糧倉!
那些看似零散的騷擾,實則是為了掩護其暗中測繪、摸清我北境邊防重鎮糧草儲備位置與守備虛實的行動!為后續更大規模的劫掠或襲擾做準備!
前世,正是這批關鍵情報的泄露,導致之后三年內幾處重要糧倉遭襲,損失慘重!
這接二連三的“巧合”,最終被錦王精心利用,炮制出“太子里通外國、故意泄露軍情”的致命證據鏈!
太子因此被構陷下獄,而太子身后的靖安侯府……亦被羅織罪名,慘遭滿門抄斬!
原來是在這里!原來是在這時候!
姜云蘅的心跳如擂鼓。
方凌川的北城兵馬司,職責雖在京城治安,但其下轄的巡城兵馬、乃至與五城兵馬司其他部分的協調記錄中,必然混雜著那些“商隊”入城、活動、乃至與可疑人員接觸的蛛絲馬跡!
若能引導方凌川,將這些看似不起眼的“邊境商隊異常活動”線索,與更宏大的邊防糧儲安全聯系起來,并搶先一步上報……
不對!不對!
如果東夷人在這個時候動作,那是不是說明了奸細或許早已到了雍都?
錦王是否已經與這些人接觸甚至交易?
眼下沒有任何線索,貿然讓方凌川動手,只怕會是打草驚蛇。
稍有不慎,不僅救不了方凌川,更可能將自己和侯府,提前暴露在那些暗處毒蛇的獠牙之下!
如此一來,就要先確定東夷的商隊是否已經進了雍都、在何處歇腳。
倘若錦王已經跟東夷人接應并合作了呢?
如果她是錦王,想要計劃順利,就會想辦法讓東夷的奸細安全地進雍都呢。
那么,要怎么樣才能讓奸細進雍都城呢?
姜云蘅忽然想起害得她和姜允琮挨打的“罪魁禍首”。
雖然姜云蘅心中已經有了想法,但眼下沒有實證,如果能確定錦王和東夷人尚未牽線,那方凌川的事就好辦了。
姜云蘅猜測得不錯,這些樁樁件件,愁得靖安侯與一眾重臣連日來夜宿宮禁,與陛下徹夜密議,御書房的燈火幾未熄滅。
朝堂上的風雷隱隱傳至深宅,連祠堂里都能嗅到一絲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息。
膝下的青磚冰冷刺骨,掌心的傷痛依舊火辣,但姜云蘅的心神卻異常清明。
當二姐姜云莜避開看守,悄悄送來飯食和傷藥時,姜允琮還沒醒來。
姜云莜的目光落在姜允琮與姜云蘅身上新添的傷痕上,心尖猛地一縮。
她見姜允琮仍昏沉未醒,只得暫且壓下那份憂慮,轉而看向姜云蘅。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她心疼地輕輕撫過姜云蘅略顯蒼白的臉頰,那觸感下的溫熱與紅腫讓她鼻尖發酸。
低嘆一聲,她攏了攏云蘅鬢邊散落的碎發,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瞧瞧這手都腫了……咱們大哥下手,怎就這般沒個輕重?”
那語氣里,是濃濃的心疼,也夾雜著一絲對兄長不近人情的怨懟,仿佛那傷是落在她心尖上一般,“這得養多少日子才能好……”
姜云蘅沒有像之前那樣刻意掩飾,而是微微蹙眉,動作帶著幾分滯澀,低聲道:“二姐…手疼得厲害,祠堂地冷,膝蓋也僵了…”
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姜云莜自然更是心疼,她取了些吃食讓姜云蘅先墊墊,再從衣袖中拿了藥膏來,要給她涂抹。
姜云莜一邊涂抹,一邊輕聲安慰道:“阿止莫哭,回頭我跟大哥求情,讓你們早點出去。”
在姜云莜心疼地為她手上藥時,姜云蘅狀似無意地低語:“二姐,我總想著,那日在茶樓鬧事的兇徒,來得太巧也太狠,目標明確,不像是尋常尋仇,倒像是…故意要鬧出大動靜?也不知方大人那邊,查得如何了?若能揪出幕后黑手,多少也能為大哥分憂吧?”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姜云蘅瞧著二姐的模樣,顯然是將她的話聽了進去,這個消息,過不了今日,必定會一字不漏地、甚至帶著二姐自己解讀的“憂慮”,傳到大哥的耳朵里。
大哥本也只想小懲大誡一番,讓他們記住這次的教訓。
大概明日,她和五哥就能從這祠堂里出去。
果然,翌日清晨,祠堂那扇沉重的、隔絕了外界光線的雕花木門被從外面推開。
管家姜福帶著兩個垂首斂目的仆婦站在門口,恭敬卻不失刻板地傳達了大哥姜允琰的口諭:
“長公子有令,五公子、三姑娘,禁閉已解,請回各自院子思過反省。”
姜允琮傷得重,走不了路,大哥就遣了人來送姜允琮回他自己的院子里。
故而留下姜云蘅在后面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
春日早晨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庭院里花草的微香。陽光有些刺眼,姜云蘅微微瞇起了眼。
身后的祠堂大門在兩人走出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
姜云蘅現在處處受限,她想要擺脫現在無人可用的困境,就必須先想辦法弄清楚錦王現在是否已經跟東夷人合作。
如果合作,想要救下方凌川就需要從父兄這邊下手,但如果沒合作,就可以借名頭把東夷人全部抓住,先一步斷了錦王的念頭。
五哥剛挨了打,沒個十天半個月,肯定好不了,若想出府調查東夷人,得另尋他法。
她得等一個契機——等大哥姜允琰先找上門。
那日在祠堂外對二姐“無意”間吐露的擔憂,是精心拋下的餌,賭得就是姜允琰是否會相信她。
但姜云蘅并不確定大哥是否會真的把她話放在心上。
不過,她從不把賭注押在單一的可能上。
所以,除了等待,她還需要另一只手,去推波助瀾,去確保大哥的目光最終會落到她希望的方向。
機會很快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