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允琮去歲剛在會試中脫穎而出,成為炙手可熱的貢生,只待殿試之后金榜題名,便是真正的天子門生,踏入朝堂核心的門檻已然洞開。
這份清貴與未來的權勢,讓他的一舉一動在雍都中更添分量。也讓他更需謹言慎行,尤其在府中男女之防上。
姜允琮要找姜云蘅,自然不可能到她的院子來,便派了身邊的小廝前來請三姑娘去書房。
姜云蘅已滿十二歲,正是議親在即的年紀,而姜允琮年已十七,雖為親兄妹,但年歲漸長,禮不可廢。哪怕是親兄妹,也需避嫌,以免惹人閑話,壞了妹妹的清譽。
這與他和五弟姜允琰那種一胎雙生,玩鬧無忌的親近,截然不同。
因此,姜允琮要找姜云蘅時,他便只派了身邊的小廝前來。
姜云蘅正在窗下臨帖,筆尖懸在澄心堂紙上,墨跡將落未落。
院門外傳來一陣輕而穩的腳步聲,是大哥身邊的長隨姜安。
姜云蘅思緒有一瞬間走遠,她前世能在那樣的情況下撿回一條命,姜安功不可沒。
姜安在月洞門外便停住了,隔著一段距離,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進來,帶著十足的恭敬:
“請三姑娘安,長公子請您移步書房一趟,說是有事相詢。”
姜云蘅回了神,她執筆穩穩落下最后一勾,一個清雋的“靜”字躍然紙上。
她輕聲開口詢問道:“可知大哥尋我何事?”
“回三姑娘的話,”姜安垂首,“長公子未曾明言。只是吩咐請您過去。”他頓了一下,補充道,“瞧著大少爺神色,似有要事?!?
“要事”二字,分量不輕。
姜云蘅心中了然,她站起身,理了理并無褶皺的衣袖裙裾,動作帶著閨秀的嫻雅:“有勞了,稍候片刻,容我更衣?!?
她并未刻意拖延,很快便帶著一個貼身丫鬟,隨著姜安出了院門。
行走在通往書房的回廊上,陽光明媚,花影扶疏。姜安在前引路,始終保持著半步的距離,目不斜視。
途中,恰好經過五哥姜允琰院子的外墻。
只聽里面一陣呼喝笑鬧,接著一個扎得歪歪扭扭的紙鳶“呼啦”一下翻過墻頭,險險落在姜云蘅腳邊不遠。墻內立刻傳來姜允琰清亮又帶著點懊惱的喊聲:
“阿止!是不是你路過?快幫哥撿一下風箏!回頭帶你去吃東街新開的酥酪!”
姜云蘅腳步微頓,看了一眼地上那色彩俗艷的紙鳶,臉上露出無奈又好笑的神情,對著墻內揚聲道:“五哥!你又頑皮!風箏我讓書畫給你送進去!”
墻內的姜允琰似乎又喊了句什么,帶著笑意。
姜云蘅沒再多言,示意書畫撿起紙鳶送回五哥院子,自己則隨著姜安,繼續朝書房走去。
書房門外,兩個氣息沉凝的親隨如同石雕般侍立。
姜安在門前停下,躬身通傳:“長公子,三姑娘到了。”
“進來?!苯淑统恋穆曇魪拈T內傳出。
姜安這才輕輕推開門,側身讓開。
姜云蘅深獨自一人邁過那道象征著內外之別的門檻。身后的門被姜安無聲地合攏。
書房內光線沉凝,巨大的紫檀書案后,姜允琮端坐如山。
他穿著家常的深色直裰,臉色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更顯深沉,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凝重與疲憊。
“大哥?!苯妻恳蓝Y屈膝,姿態恭順,聲音輕軟。
“坐。”姜允琮指了指書案旁一張鋪著錦墊的椅子,語氣刻意放得平緩,卻掩不住那份緊繃,“你說得可是真話?”
姜允琰沒有特意指出是什么,就這樣無頭無腦的一句話,但姜云蘅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姜云蘅不準備再繼續藏拙,在這府中無人可用的情況下,與其韜光養晦,不如鋒芒畢露,讓人看清她的價值,這才能拿到她想要的。
她直截了當地說:“那日街上有人強搶民女,但五巡司的人遲遲未到,還險些誤傷我和五哥,大哥你不覺得奇怪嗎?”
姜云蘅的話正是姜允琰心中所想,但他沒說話,只是點頭示意姜云蘅繼續說:“我瞧見那女子被擄走,是往街邊小巷中,可那為首的人卻偏偏大喊說她逃進了茶樓,或許這茶樓中,有什么東西需要他們利用這場‘戲’來掩飾?!?
五城兵馬司,拱衛雍都治安,職責重大。
西城指揮分署負責的正是朱雀大街那片最繁華的區域。當街發生如此惡性案件,他們怎么可能反應如此遲鈍?
姜允琰不會不知道這些,但是他猜不出來是誰,又為什么要做這件事。而如今又有姜云蘅的話作證,姜允琰很快聯想到了姜云蘅所暗示卻沒有明說的事實。
這場“戲”的源頭,指向了五城兵馬司,那是雍都的重要部門,牽扯著多少盤根錯節的勢力?一旦揭開蓋子……
姜允琰的指節無意識地收緊,捏得扶手微響。他眉峰深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沉思,那沉重的壓力幾乎化作實質,彌漫在兩人之間。
姜云蘅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掙扎與權衡。
時機已至。
她并未催促,只是從容地端起手邊微涼的茶盞,指尖輕輕摩挲著細膩的瓷沿,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不容忽視的決斷。
“大哥,”她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卻如珠落玉盤,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與力量,“若此事讓你為難,棘手難斷……我,可為你執刀探路?!?
拒絕的話語已涌至姜允琰唇邊。
他本該立刻開口,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她置身事外,讓她遠離這潭渾水,回房好好靜養。這是身為長兄的責任,亦是本能。
可那聲命令,卻生生卡在了喉間。
他看著她。
看著她沉靜如深潭的眼眸,那里沒有少女的怯懦,只有洞悉世情的銳光;看著她微微繃緊的下頜,那是破釜沉舟的決心;看著她端坐的姿態,如山岳般不可動搖。
拒絕的話語,在她無聲的鋒芒前,竟寸寸瓦解。
一個清晰得近乎荒謬、卻又無比篤定的念頭,猛地撞入他心底。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不是猜測,不是期望,而是如同預見了某種必然——她,能辦成這件事。
那份近乎直覺的信任,沉重而滾燙,壓過了所有理智的勸阻和兄長的憂心。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那聲“不”字,終究未能出口。
空氣凝滯,只余下他心中驚雷般的回響。
姜云蘅面對大哥的視線,神色依舊平靜。她甚至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顯得更加從容。那點左眼下的朱砂痣,在書房沉凝的光線下,紅得妖異而刺眼。
有幾個瞬間,姜允琰想要開口問現在站在他面的人是誰:“你是誰?”
可是視線落在姜云蘅的臉上,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姜云蘅病愈之后就跟以前有所不同了,五弟跟他說的時候,他以為是病久了難受,現在想來,卻并不是如此。
空氣凝滯了數息。
姜允琰終于抬眸,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的驚濤已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姜云蘅,目光投向庭院深處沉沉的夜色。那背影如山岳般沉穩,卻又透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的話語帶著金石相擊般的冷硬質感,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鑿入寂靜的空氣:
“姜安,予你暫用?!?
沒有冗長的解釋,沒有多余的修飾。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一切。
姜安這個名字在姜家,尤其是在姜允琰這里,有著沉甸甸的分量。
武功卓絕自不必說,更難得的是其心細如發,手段凌厲且滴水不漏,能處理最棘手的“暗處”事務。將他“借”出,無異于割讓了他的一部分力量。
“他的身手,”姜允琰的目光緊緊攫住姜云蘅,仿佛要看穿她的一切思量,“足以護你周全,亦能為你‘探路’所需,掃清障礙?!?
“記住,”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只可‘探路’,不可動手!任何風吹草動,先報于我知。此間所涉干系,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你,可明白了?”
姜允琰沒有問“你能做到嗎”,而是直接給了姜云蘅想要的東西。
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如同滾燙的烙鐵,熨帖在姜云蘅冰冷的心防之上。
若在前世,任何主動伸來的“援手”,背后必然纏繞著冰冷的算計與待收的利息。
姜允琰此刻的托付,在她前世眼中,只會是精心編織的羅網——或許是為了試探她的野心,或許是為了將她推入更險惡的境地,成為棄子。
猜疑,是她在前世賴以生存的核心。
姜云蘅閉上眼,前世那令人窒息的猜忌陰云,與此刻肩上這份滾燙的托付,在她腦海中激烈碰撞。
冰冷的警惕本能仍在叫囂,但更強大的,是重生后積攢的、對局勢精準的把握,以及對眼前這位兄長復雜心緒的洞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