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場茶樓風波不過兩日光景。
有靖安侯府這塊金字招牌在背后撐著,茶樓掌柜上下打點,伙計手腳麻利,破損之處早已修繕一新。
如今樓內人聲鼎沸,茶香氤氳,絲竹隱約,仿佛前幾日的打砸搶掠,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噩夢,了無痕跡。
可人心里的痕跡,卻沒那么容易抹平。
這日午后,跑堂的李小二揣著一肚子邪火,罵罵咧咧地踢開茶樓后門,蹲在巷子口對著墻角撒氣似地啐了一口。
他剛被掌柜的沒頭沒腦訓斥了一頓,正憋屈得慌。
巷子陰影里,一個蜷縮著的、渾身臟污的“小乞丐”,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覷準時機,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帶著討好的諂笑:“李爺!李爺!賞口吃的吧……”
李小二正煩躁,看也不看,揮手就要驅趕:“滾滾滾!晦氣!”
“小乞丐”卻靈活地一縮脖子,壓低了嗓子:“李爺,是我!柱子啊!”
李小二動作一頓,瞇起眼仔細一瞅,這才認出是常在這一片混跡、偶爾給他跑個腿傳個信的“小柱子”。
他臉上不耐更甚,沒好氣地嘟囔:“是你小子……滾一邊去,爺今兒煩著呢!”
小柱子非但沒滾,反而更湊近了些,狗腿地陪著小心:“喲,李爺這是怎么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給您老氣受?跟小的說說,小的給您順順氣兒!”
一提這茬,李小二那壓了一肚子的火氣“噌”地就竄上了腦門,也顧不上對方是個“乞丐”了,拍著大腿就嚷開了:“還能有誰?就他娘的那幫子遭瘟的東夷蠻子!晦氣到家了!”
“東夷人?”小柱子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閃,語氣卻更顯好奇,“他們不是早跑沒影了嗎?”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李小二唾沫橫飛,仿佛找到了傾瀉口,“前兒個鬧事砸店的時候,里頭就有個穿得人模狗樣的東夷商人!當時亂成一鍋粥,誰顧得上他?嘿,你猜怎么著?昨兒個,那蠻子派了個人模狗樣的隨從,大搖大擺找上門來了!非說那天他主子在咱們茶樓雅間歇腳,丟了個金貴物件兒!”
小柱子適時地露出驚訝表情:“丟了東西?啥物件這么金貴?”
“誰知道他放什么狗屁!”李小二一臉鄙夷,“說得含糊其辭,一會兒說是個鑲寶石的刀鞘,一會兒又說是塊祖傳的玉佩!分明就是找茬!給了掌柜的三天期限,讓咱們把東西‘找出來’!要是找不著,哼哼……”
他學著那東夷隨從趾高氣揚的樣子,捏著嗓子:“‘就按十倍價錢賠償!否則,告到官府,說你們茶樓窩藏賊贓!’呸!什么東西!”
“掌柜的急得嘴上燎泡,帶著我們翻箱倒柜,犄角旮旯都恨不得刨地三尺了!連耗子洞都掏了!”
李小二越說越氣,臉都氣得漲紅了:“屁都沒找到一個!那勞什子玩意兒,壓根兒就沒影兒!我看得真真兒的,那日雅間里除了打碎的杯碟,干凈得很!這幫子東夷蠻子,就是仗著靖安侯府剛幫咱們平了事,不好再鬧大,趁機訛詐!想從咱們這刮層油水!忒不要臉!”
小柱子聽著,臟兮兮的小臉上滿是同情和義憤:“哎呀呀,這可真是……太欺負人了!那掌柜的打算咋辦?就這么認栽賠錢?”
“賠錢?”李小二啐了一口,“掌柜的也不是吃素的!拖著呢!可那幫蠻子咬死了三天,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掌柜的愁得頭發都白了……唉,算了算了,跟你個要飯的說這些頂個屁用!”他煩躁地揮揮手,像是要把晦氣趕走,轉身就要回茶樓。
小柱子看著李小二氣沖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臉上那副諂媚討好的表情瞬間褪去。
他不再遲疑,像一只融入陰影的貍貓,轉身疾走,破碗里的幾枚銅錢叮當亂響,身影迅速消失在錯綜復雜的小巷深處。
姜云蘅聽著姜安的匯報,摸著手鐲的手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東夷商人……事發時在場……借口丟失貴重物品……限期勒索……”
她低聲重復著這幾個關鍵點,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這借口找得拙劣,目的卻昭然若揭——那茶樓雅間里,定有他們想要掩飾或尋找的東西!
所謂的“失物”,想來不過是敲山震虎、逼茶樓自亂陣腳、甚至借機光明正大搜查的幌子!
會是什么呢?
姜云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微涼的杯壁,那杯擱置已久的茶,早已失了溫度。
她抿了一口,冰涼的液體裹挾著濃重的苦澀,順著喉舌蔓延開。
能讓東夷人甘冒奇險,在風波剛平、靖安侯府目光猶在的當口,不惜以如此拙劣的借口,也要逼茶樓翻找出來的東西……
這絕非尋常財物。
姜云蘅腦海中一一浮現姜安提供給她的情報。
一會兒刀鞘,一會兒玉佩,說明他們自己也不確定那東西的具體形態,或者根本就是在胡謅,其真正目的,是迫使茶樓進行一場徹底的搜查。
只給三天。他們很急,急到等不及風聲徹底平息,急到要用這種打草驚蛇的方式。
這意味著……東西可能極其重要,且隨時有暴露或被轉移的風險?或者,他們自己也有必須拿到它的最后時限?
小二強調雅間“干凈得很”,但東夷人咬死了是在雅間丟失。
雅間……
涼茶入腹,那股苦澀仿佛滲入了她的骨髓。
她閉上眼,前世那些血雨腥風、爾虞我詐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激蕩起冰冷刺骨的漣漪。
有什么東西,值得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下,還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在事后頂著巨大風險也要尋回?
一個可能性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鬼火,猛地攫住了她的心神——
那東西,很可能不是在混亂中“丟失”的!而是在混亂發生之前或發生之時,被“傳遞”或“藏匿”在雅間的某個角落!
情報?
一份足以影響雍都局勢、甚至關乎兩國邦交的密信?東夷商人作為傳遞者或接收者,卻在混亂中未能及時取走或確認安全?
信物?一件能調動暗樁、開啟秘藏、或者證明某個關鍵人物身份的信物?在混亂中不慎遺落或被臨時藏匿?
證據?一件能直接指證某位位高權重者與東夷勾結的鐵證?
他們要找的,絕不是什么刀鞘玉佩。
東夷人的急切、靖安侯府的介入、五城兵馬司的“姍姍來遲”……
這些看似獨立的線頭,在這一刻,仿佛被這只“丟失”的幽靈物品,驟然擰成了一股充滿陰謀氣息的繩索!
那是一個足以引爆更大危機的引信,它就藏在茶樓雅間的某個地方,或者……已經被某個不知情的茶樓中人無意間撿走。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她最初的布局,不過是在迷霧中投石問路。
那場精心策劃的“強搶民女”大戲,處處透著詭異與牽強,她本能地嗅到了其背后必有更深的目的。
她出手攪局,亮出鋒芒,不過是想借此契機,試探錦王與東夷之間那層諱莫如深的關系是否已從曖昧走向了實質性的勾結,為姜家、為自己在未來的風暴中多尋一個支點。
這已不僅僅是試探錦王了。
這是一條主動送到她面前的、價值連城的線索!一個足以讓她直接切入核心、甚至反客為主的天賜良機!
既然這足以攪動雍都風云的“引信”,此刻如同無主之寶般懸在茶樓雅間的某個角落……
那,就別怪她姜云蘅要橫插這一腳了。
不過,要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東西,就必須在東夷人狗急跳墻,或者在錦王被驚動之前,把那個東西攥在自己手里。
直接由姜家或她的人出面,目標太大,極易打草驚蛇,甚至可能引來錦王的直接干預,將事情推向更復雜、更危險的境地。
想要在東夷人和不知道是否已經合作的錦王的視線下去大張旗鼓找,無疑是自投羅網。
她需要一個“局外人”,一個足夠分量、動機強烈、卻又與姜家毫無瓜葛,甚至站在對立面的角色,去攪動那潭渾水,吸引東夷人的目光,但又能為她所用的“刀”。
一個名字瞬間躍入她的腦海——方凌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