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翊中郎將,方凌川。
如今陛下正焦頭爛額,想必一時定沒有時間來處理方凌川,但這個時候對于方凌川來說,不亞于死刑前的寧靜。
“姜安,”姜云蘅的聲音冷靜,“找個人去給方凌川透個消息。”
姜安如同影子般無聲佇立,靜待指令。
“但,不能是我們的人直接去。”姜云蘅指尖輕輕劃過桌案,眼神幽深,“去找‘小柱子’,讓他手底下那個最機靈、口風最緊的人,扮作茶樓里某個受氣小廝的遠房表弟。”
她語速平穩,計劃卻已環環相扣:
“讓人在方凌川常去的地方‘偶遇’他。要演得驚慌失措,像是偷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又忍不住想找人傾訴換。”
姜云蘅喝了口茶:“就說……他那個在茶樓當差的‘表哥’,因為東夷人無理取鬧、掌柜遷怒,日子難熬得很。無意中聽掌柜醉酒抱怨,說東夷人那天在雅間鬼鬼祟祟,怕不是真藏了或丟了什么要命的東西,掌柜的懷疑,那東西搞不好跟之前那場‘亂子’、甚至跟……五城兵馬司的‘姍姍來遲’有關聯。”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玩味:“話要說得模棱兩可,說的太絕對,恐讓人生疑。”
姜安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此計甚妙!
利用方凌川急于翻身的焦灼心理,將一個半真半假、卻極具誘惑力的“機會”拋給他。以方凌川的脾氣,一旦嗅到這絲可能,必然會像嗅到血腥味的惡犬,不顧一切地撲向茶樓。
姜安應道:“是,屬下即刻去辦。”
他的身影無聲地融入陰影。
姜云蘅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唇邊泛起一絲冰冷的笑意。
方凌川這柄急于出鞘的刀,正好用來劈開東夷人布下的迷霧。
讓他去鬧,讓他去查,讓他吸引所有的目光和火力。
而她,只需隱在幕后,靜待時機,等著那枚真正的“引信”,在混亂中被逼出水面,或者……被方凌川無意間一腳踹到她面前。
姜云蘅猜測得不錯。
九重宮闕內,龍案之上堆積如山的緊急奏報與邊關告急文書,早已壓得當今陛下喘不過氣來。
北境烽煙未熄,南疆水患又起,朝堂之上暗流洶涌……樁樁件件,都牽扯著社稷安危。
此刻的陛下,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早已焦頭爛額,心力交瘁。
這等情勢下,一個因“失職”而被貶黜的中郎將,又怎能分去圣上半點心神?
而這,對于方凌川而言,恰恰是最為致命的煎熬。
沒有雷霆震怒的降罪旨意,亦無撥云見日的赦免恩典。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無邊無際的死寂。
他就如同一個被遺忘在斷頭臺前的囚徒,冰冷的鍘刀明明懸在頭頂,卻遲遲未曾落下。
這不知何日是盡頭的空白期,無異于死刑宣判前那令人肝膽俱裂的、死一般的寧靜。
每一刻的等待,都像是在滾燙的刀尖上赤足行走。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被赦免,而是被那更高層面的滔天巨浪所暫時淹沒。
一旦陛下稍稍得閑,騰出手來,或者……一旦有新的“罪證”被有心人呈遞上去,那柄懸頂的利刃便會毫不猶豫地斬落!
這份“寧靜”,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心。它抽走了方凌川最后一絲僥幸,只留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對未來徹底湮滅的絕望。
他如同被困在蛛網中心的飛蛾,清晰地感受著那代表死亡的絲線在一點點收緊。
直到他聽到巷子中乞丐的談論聲。
一陣刻意壓低、卻又難掩興奮的談論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驟然打破了巷子深處令人窒息的沉寂,也狠狠撞進了他麻木的耳膜。
“……嘿,聽說了嗎?朱雀大街那茶樓,又有幺蛾子了!”
“嘁!前兒個才被砸了,侯府剛給平了事,又鬧啥?”
“還不是那幫子東夷蠻子!死咬著說在雅間丟了什么傳家寶!逼著掌柜的找呢!”
“嘖,找?我看就是訛錢!掌柜的怎么不去報官啊?”
“嘿嘿,這你可就只知其一了!”一個聲音帶著幾分神秘兮兮的得意,“茶樓剛出了事,這會兒又弄丟了外商的東西,這傳出去,誰還會來這茶樓啊?”
“哎呦,你懂得還挺多啊!”
“那是,你可不知道那掌柜的是怎么說那些東夷人的。”
“說啥?快說快說!”
“掌柜的說……那幫東夷人,那天在雅間里鬼鬼祟祟,壓根兒不像丟了東西,倒像是在……找什么東西!還說什么……那東西要是真在茶樓里被翻出來,搞不好能扯出天大的干系!指不定就跟前幾天的亂子、還有……咳,那誰誰誰……的‘失職’脫不了干系!”
那乞丐倒吸了一口氣:“嚯!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掌柜的還說漏嘴呢,說這玩意兒要是落在懂行的人手里,指不定就是……將功補過、咸魚翻身的大功勞!可惜啊,他們找不著,也不敢沾……”
“嘖嘖嘖……這要是真的……”
他猛地停住腳步,像一尊驟然被注入生氣的石雕。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血液如同燒沸的巖漿,瞬間沖上頭頂,燒得他耳畔嗡嗡作響。
可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問題。
方才的熱血仿佛被冷水澆滅,此刻再不見旁的東西。
即便那“將功補過”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燈塔般灼目,也無法完全驅散頭頂懸刀的陰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此刻的處境是何等岌岌可危!官職雖未被明旨罷免,但那道無形的枷鎖早已落下。
他如同站在薄冰之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將他徹底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直接調動西城指揮分署的人馬?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掐滅了!那無異于自投羅網!
能瞞著他調離朱雀大街的巡兵,官職跟他比起來恐怕只高不低的。
分署里不知還藏著多少錦王或其它勢力的眼線,他前腳帶人出門,后腳恐怕彈劾他“擅離職守”、“假公濟私”甚至“意圖不軌”的奏章就會飛進宮里!
陛下此刻焦頭爛額,最恨的就是節外生枝。
此舉,是取死之道!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巷子里的寒風一吹,激得他渾身一顫。
不能動用官署的權力,但茶樓那邊,東夷人必然盯得緊。
那個藏著“翻身契機”的雅間,此刻就是龍潭虎穴!
單槍匹馬闖進去?別說找東西,恐怕連門都進不去就會被那些東夷人給發現。
怎么辦?!
絕望幾乎要再次將他吞噬。他像一頭困獸,在狹窄的巷子里急促地來回踱步,拳頭捏得死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卻無法緩解心頭的焦灼。
等等!**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混亂的腦海!
官職雖危,名分猶在!
他這身虎賁營的舊皮,尚未被徹底剝下!
他還有幾個跟隨多年、一同從尸山血海里滾出來的老兄弟、親兵。
這些人,早已因他的失勢而被邊緣化,此刻正閑散在家,郁郁不得志,對他卻依舊保留著一份袍澤之情和同病相憐的憤懣。
這些人,是他此刻唯一能信任、也是唯一能調動的力量!
沒有時間猶豫了!
那乞丐口中“三天期限”明日就到,東夷人隨時可能狗急跳墻!
機會稍縱即逝!
方凌川猛地停下腳步,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狠厲光芒!
他不再遲疑,從懷中摸出那枚象征著昔日權柄、此刻卻重若千鈞的腰牌,雖已形同虛設,但唬一唬不知內情的底層兵卒或制造一點混亂尚可。
他離開小巷,朝著城西那片破敗的、聚集著被排擠失意軍漢的棚戶區狂奔而去。
寒風灌滿他的衣袍,刮在臉上如同刀割,他卻渾然不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咆哮:
找到張猛!找到趙鐵頭!找到那幾個還能打的兄弟!
告訴他們,老子方凌川還沒死透!現在,有一個拿命去搏、要么翻身要么死的潑天機會!
愿跟我走的,抄家伙!目標——鴻運茶樓!
搶在東夷人之前,把那該死的雅間,給我翻個底朝天!
他要用這最后一點殘存的余威和同袍的義氣,去賭一個渺茫的未來!哪怕……這舉動本身,就可能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