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享清華·人在清華大學,胸懷世界(2)
- 沉默與空白:錢鐘書傳
- 孟語嫣
- 4996字
- 2014-11-17 09:51:36
那些年,時光精粹如水晶,清淺地掠過他頭頂?shù)奶炜?。他的目光,滑過一行行墨色的文字,他的手指,游走過一頁頁靜默的書香;他的靈魂,飄移過一個瑰麗如月的世界。當他的思想同這些文字撞擊,就演奏出一首驚艷的小夜曲,溫柔、安靜,又帶著震撼世人的力量,像荒丘的風,生生不息,終不枯竭。
遇上最好的伯樂
每一匹千里馬,都心心念念遇上一位伯樂;每一顆來自深海的明珠,都不愿意被堆積于茫茫人海,被淡忘,被蒙塵與遺失;每一位身懷才華的人,也都深深渴望著,在不久的將來,甚至就在下一個瞬間,便有步履輕盈、目光和藹的人推門而入,愿意挖掘開發(fā),幫助自己將最動人的一面打磨造就。
是的,千里馬需要伯樂慧眼相識,明珠需要識貨人拂去滿身塵埃,有才華的人們也需要有人來安慰、鼓勵、寬容,甚至是包裝。
錢鐘書是幸運的。
清華大學賦予他一個通往天堂的臺階,而他不卑不亢、沉穩(wěn)有度地拾級而上,直至走到鮮花爛漫的境界。他的成功不是偶然,除卻他孜孜不倦的努力之外,一路上,也有"貴人相助",一路偕行。
羅家倫先生,是錢鐘書人生道路上第一位"貴人"。論聲望,羅家倫似乎并沒有其他清華大學校長那樣出眾,然而論功績,卻是清華大學改革校風、有容乃大的一代宗師。在他擔任清華大學校長期間,第一,清華大學開始招收女生;第二,破格錄取了錢鐘書。光是這兩樣,就足夠這位老先生在清華大學校史上擁有一席之地了。
但他和鐘書的緣分并不長,很快,他被調(diào)離清華大學,告別了這所美麗的校園。然而,他們依舊有書信往來。羅家倫很是欣賞錢鐘書這位小友,甚至將自己的詩作寄給這位小友品鑒。羅家倫的詩其實寫得極不錯,錢鐘書也是個好詩之人,于是專門寫了詩評寄回去,用的依舊是文言文,翻譯成白話便是:"您的詩寫得真是如珠如玉,我從前聽說您詩字雙絕,字我是見過的,如今見了您的詩,才覺得盛名之下,果然不虛。這首詩我一定會好好保存,如果有機會,我也想請您幫我看看我寫的詩。"
后來,他果然將自己寫的詩寄給老校長。老校長亦是十分欣賞。一老一少,幾乎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的典型代表。
另一位大詩人陳衍,亦是鐘書的良師益友。這兩人相識,始于路上巧遇。那時,他們都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只是那位老人,時??吹界姇凶咴谇巴鶊D書館的路上,每一次見他,懷中都抱著五六本書,于是終有一日忍不住攔住了他,翻了翻鐘書手里的書,卻露出遺憾神色。
鐘書不由狐疑,他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老人,忽然想起,眼前這位就是著名的詩人陳衍,號稱石遺老人。他即刻畢恭畢敬地請教,為何老人看到他手里的書,會是那樣的神色。陳衍笑問,他早就聽說清華大學來了個才子叫錢鐘書,可為什么這個才子只喜歡外國文學,中國文學這樣深厚,卻不下苦功夫鉆研呢?
這個問題幾乎是問到了錢鐘書的骨子里──東方文學和西方文學,究竟有什么差別。他已思索許久,此時有人提問,自然滔滔不絕:東西方的文化都是人類文化,沒有誰高誰低的問題。但是我以為中華文化其實在根骨上比西方文化更高,但西方的邏輯、系統(tǒng)卻是比我們的要優(yōu)越一點的,這也是兩者之間的相通之處……其實面對著自己的長輩,有點無禮,可陳衍不以為意,依舊面帶微笑側耳傾聽,這個學生很有意思,也很有本事。聽到最后,他不由夸贊鐘書,人人都說他學貫中西,不是沒有道理的。
此后,兩人成了莫逆之交。陳衍先生是戊戌變法的后人,思想比遺老們要開明許多。他與鐘書所深愛的西洋小說譯者林紓是好友,這位先生卻是個怪人,才華橫溢,一生翻譯了眾多外國小說,讀者遍布大江南北,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影響深遠。可這位老先生卻最厭惡旁人稱贊自己的譯作,如果有人告訴他,自己因為他的譯作而愛上了西方文化,老先生定然是要勃然大怒的,他以為,自己的譯作是用古文翻譯的,如若看過自己的譯作,應該愛上的是中華文化。幸好,作為林紓先生好友的陳衍,并無這樣的怪癖,他雖然比錢鐘書要大上四五十歲,卻很是開通,算得上是舊文人當中脾性最好的人了。
在清華大學期間,鐘書還結識了一位對他極其欣賞的教授。那就是鐘書的老師吳宓先生。這是一位十分寬容善良的老師,唯有在上課時要求嚴格。可鐘書很少聽他的課,上課時基本上都是在看自己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吳宓卻并不怪罪他,反而很有縱容他的意味。對于這位學生,吳宓是格外寵愛的,甚至每次上課之后,都會請鐘書當堂站起來,評一評自己講課內(nèi)容里的優(yōu)劣。
而鐘書也毫不客氣,當著諸多學生的面就大肆點評,因為他知道,這位老師是不會在意的,反而會因為他的直截了當而心有快意。何況,他也認為,若是有意見不言明,反而藏著掖著,那才是對老師最大的不尊重。多年后,當他自己也走上了講臺,同樣成為了一名老師,才恍然發(fā)現(xiàn),當年的自己有多么驕狂不羈。為此,他專門寫信給吳宓,請求原諒。未想,吳宓根本就沒把當年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安慰說,自己非常高興能夠遇見錢鐘書這樣的學生。他教過的學生千千萬萬,可也唯有錢鐘書,才能讓自己為他一再破例。
錢鐘書即將畢業(yè)時,吳宓非常希望鐘書能夠留下來,繼續(xù)在清華大學讀研究生,畢業(yè)之后便留在清華大學,為學術界作出貢獻。為此,師徒兩人甚至徹夜長談,但最后,錢鐘書還是婉拒了老師的邀請。他覺得,以自己的知識水平,已經(jīng)沒有讀研究生的必要,他同校內(nèi)的幾個學長交流過,真正有才華者寥寥無幾,他無須再為了一個學位浪費有限的人生。對此,吳宓雖然覺得惋惜,也深知錢鐘書的決定或許才是最正確的。讀研究生,然后留在清華大學執(zhí)教,或許是許多人眼中的美妙人生,光輝、皎潔,又一帆風順。但是,這在鐘書眼中,卻并不是最期許的,他并不愿意將自己的人生僅僅停格于此,雖然他亦是深愛著這所校園。
他還有許多許多地方?jīng)]有走過,還有太多風景沒有看透,他對于這個世界來說,還是太渺小,太輕微,而他不愿意如同一顆最普通的塵埃那樣平靜、平凡地活著。歲月悠悠,時光芬芳而冷酷無情,一生這樣短暫和匆忙,在倉促的流光里,人們不能預測未來,不能折返前塵,唯一能夠緊緊握在手心的,便是匆匆的此時。可此時有多久呢?其實短到一睜開眼睛,就倏忽無蹤。所以,像鐘書一樣,放棄可能沉穩(wěn)的未來,放棄那些旁人眼中的美滿,勇敢地承擔起可能的風險,走向人生的未知,這未嘗不好。
因為那時,一顆心,是滿的,是從容的,是無知的,亦是無懼的。
踏墨走筆
清華大學為錢鐘書提供了一個盡情汲取知識的園地,也正是在這里,他開始了創(chuàng)作活動。那是這片古老土地上新舊交替的年代,一切都有可能發(fā)生。青年是熱血澎湃的,女人是逐漸掙脫圍裙的,滿清的遺老們雖然抵抗著,但新世界新思潮的力量摧枯拉朽,已經(jīng)勢不可當。
錢鐘書誠然是嗜書如命的,卻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意氣書生。他也同樣關心著這個世界日新月異的變化,同樣密切關注著中國的命運。當時的學生,若想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除了上街奔走呼號之外,最直接的便是出版刊物。而正好,清華大學有自己的刊物,叫作《清華周刊》,在學生當中很有影響力。
《清華周刊》原來是清華大學的學生自己創(chuàng)辦的刊物,一開始,也并沒有懷抱什么遠大目標,只是打算將學子們的日常生活記錄下來,供閑暇之余,博君一笑。隨著時間的推移,《清華周刊》漸漸增加了傳達時事的功能。通過這個渠道,清華大學學子們能夠盡快了解到國內(nèi)外時事,而他們的愛國心,也因此更加被激發(fā)起來。與時俱進的《清華周刊》增添了一些關于時事政論的欄目,影響力越來越大,漸漸開始走出校園,走向全國,在知識分子、工人中間都很有地位。
《清華周刊》最為人所知的是政治時事板塊,然而它的文學板塊,也同樣備受矚目。能夠將自己的作品發(fā)表到《清華周刊》上,對于當時的學子來說,是一件挺光榮的事情。而那時的錢鐘書,就很好地利用了這個平臺──如果說清華大學的圖書館,是他汲取養(yǎng)分的遼闊天地,那么《清華周刊》就是錢鐘書施展才華的光輝舞臺,他在這一寸仿佛渺小的版面里,將自己的才氣化作墨色,昭告大眾。
他曾在《清華周刊》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小說瑣征》的作品,至今都為人津津樂道。但他自己卻曾經(jīng)笑談自己當時用錯了方法,明明是文學的東西,他卻是用歷史的角度來進行考證。其實這未嘗不是另辟蹊徑,別具一格。這篇文章一共分為三個部分,是他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考證研究積累出來的成果。寫得最好的是第三個部分,是考證湯顯祖《牡丹亭》的。
他雖然還年輕,但見多識廣,邏輯嚴密,將自己的興趣愛好和優(yōu)勢充分結合起來,把《牡丹亭》中的隱含在深處的政治意圖進行了探索與揭露。其實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牡丹亭》是一部瑰麗燦爛的愛情喜劇,為情生,為情死,生生死死,都是為了一個動人的"情"字,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輝。于是,太多人關注著《牡丹亭》的情,卻忽略了湯顯祖的意。每一部作品問世,都有其意義,或高峻如巍巍泰山,或輕淺如潔白鴻毛,作為"東方莎士比亞"的湯顯祖,寫下《牡丹亭》的目的絕非只是為了寫一出悱惻如風月的感人愛情,比之《紅樓夢》,《牡丹亭》的身后,也隱藏著太多太多的東西。
錢鐘書將這個切入點從普羅大眾所關注的"情",轉入湯顯祖的寫作意圖,不論是對于他自己,抑或是文學發(fā)展史,都是一次不小的進步。為了這篇看上去并不長的文章,鐘書頗費了一番心血。考證,研究,定論……沒有一件事情是簡單的,一點一滴,都需要他用上全部心思。幸好,這份苦心得到了回報,他的名字,越來越多地被眾人熟知。如果說在蘇州時,錢鐘書還只是一位江南才子,那么到了清華大學,憑借著自身的努力,他已經(jīng)成為了全國都聞名的大才子了。
錢鐘書才華和人氣都如此出眾,自然被《清華周刊》重視和器重。不久,錢鐘書就被任命為文藝組編輯。當時的《清華周刊》是眾多刊物中最為舉足輕重的,別的且不論,以它學術組編輯是吳晗,文藝組編輯除了錢鐘書之外還有一位吳組緗來看,這種陣容,幾乎是獨一無二的。與此同時,錢鐘書還兼任了《清華周刊》的英文副刊編輯,可見,《清華周刊》亦是錢鐘書的伯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是第一個令他從溫煦江南走向大千中華的華麗舞臺。
在這個舞臺中央肆意奔跑的鐘書,曾在這段期間寫過不少文章,只可惜大多都沒有流傳下來。如果這些文章得以保存,顯然又可以震驚文學界。都記得錢鐘書古文寫得極好,行云流水,燦若星華,幾乎可以同"唐宋八大家"媲美,卻沒多少人記得,錢鐘書的古體詩,亦是寫得極好,風流飄逸,又不失沉靜端莊,若是比作女子,那定然是夢中才能一親芳澤的絕代佳人。
之所以不太有人知道錢鐘書同樣擅長古體詩,只因為他不愿將此事昭告世界。他很厭惡那些會寫一點古詩,就急不可待地刊印出來,用來賺錢,恨不能天底下的人都叫他一聲大才子的人。錢鐘書骨子里,甚是有點兒傲氣,覺得這種行為,恰恰證明了自己眼低底子淺。都說錢鐘書頗有些恃才傲物,然而卻沒人想過,他的傲氣,是他的生活態(tài)度,他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而在所有真正有才華的人面前,他永遠都是平和謙遜的。有主見的人,總是值得人佩服的。
誠然,真正才華橫溢的人,是烈火淬煉的金子,是暗夜里依舊明亮如晝的明珠,是沉默在幽深小巷里始終令人垂涎的香酒,不會因為低調(diào)而被塵埃埋沒。時光推移,歲月荏苒,總會有人發(fā)覺,在繁華深處,藏著那樣一顆柔潤驕傲的心。
他在寫給父親的家書中曾寫道:如果有一日真打算去刊印自己的古體詩集子,那不用多印,一百冊足矣。能夠讓一百個人讀過自己的詩,成為自己的知音,已經(jīng)太足夠了。他最后又極其"狂妄"地寫下:"不屑與人爭名也!"確實驕狂,確實不羈,也確實有驕狂和不羈的資本。他的傲氣,建立在他滿身才華的基礎上,縱使有人不服,也比不過他,掠不去這風采。
一九三二年三月,某一期的《清華周刊》中發(fā)表了鐘書的一首古體詩:《得石遺先生書并示人日思家懷人詩敬簡一首》。這首詩,讓人看到他的另一面才華,還得到了陳衍,也就是題目中的石遺先生以及羅家倫先生的高度贊賞。若不是還有這首詩的存在,以鐘書低調(diào)又"狂傲"的性子來說,恐怕也不會輕易將自己的詩作展露在眾人眼前。而那時的錢鐘書,不過是一介大三學生,可他的聲名和學識,早已遠遠超越了同齡人。
或許那時,他的心,是一座小小的城。書香是填滿大街小巷的柳絮,筆墨是林立高樓間隨風輕搖的鈴鐺,有美景,有音樂,看起來和聽起來,都是滿滿的,仿佛一點也不寂寞??墒前?,那些嬌艷的風景似水流過去,恍如屋檐下無聲的滴雨。他會不會在某一個石榴花開的瞬間,覺得自己的影子好長,好長,被金黃的陽光照得好凄涼??蛇@只是瞬間的思流,瞬息明滅,如波光泡影,年輕的才子心里,還只容得下自己、夢想和未來,還沒有開竅,打開一絲淺淺縫隙,容納一縷經(jīng)久不息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