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智擒兇手
DI SI ZHANG
ZHI QIN XIONG SHOU
相關眾人被安排團坐一桌,焦掌柜所書清單逐一分抄下去供諸人觀看。
不覺間,樂閑堂侍者早盡數撤去,每人身后負手肅立一名健碩男子,均著黑色綢緞緊身勁裝,面無表情,肌肉緊繃,隱隱然如八扇屏環繞,把眾人罩在當中。
勃蘭嘉清清嗓子,笑道:“我親愛的朋友們,久等了。耽擱了一點時間,確認排除了其他無關人等進出樂閑堂的跡象。此外,案發前后負責茶水飯食的侍者共計五人,經過焦掌柜真摯和坦誠的詢問,可以擔保排除他們投毒的可能。”
眾人望向焦掌柜抿著的嘴唇,品味之下,忽而感覺背后陣陣發冷。
“所以,不幸的是,”勃蘭嘉雙手一攤,“我不得不再次宣告,兇手就在我們之中。”
說到這里,勃蘭嘉刻意地停頓下來,似乎有意讓眾人消化片刻。然后,右手食指點著眉心,勃蘭嘉故作嘆氣道:“讓我感到萬分遺憾的是,諸位對我不夠坦誠,或多或少都對我實施了欺騙或者誤導,是的,我說的是在座的每一個人。”
勃蘭嘉戲劇化的表演,不僅沒有得到應有的掌聲,反而引起了激烈的反撲。
“還浪費什么時間!你說毒下在枸杞燉銀耳里,可是整個屋里點了枸杞燉銀耳的人,就只有這個洋人娘們兒!”李胖子拍案而起,兩腮肥肉卻絲毫不愿配合他的嚴肅氣質,滑稽地上下彈跳起來。
身后男子無聲伸出兩根手指,把李胖子輕輕摁回座椅,竟半天不得動彈。
勃蘭嘉目光盯住安娜,用漢語問道:“安娜,對于這位先生的困惑,不知你做何解釋?明明是你點的飯菜,怎么會出現在死者的桌上?”
安娜雙手交疊,輕聲道:“平日點慣了的,沒想到今天拯人有些發熱,沒有胃口,又不想浪費,就隨便送人了。”
勃蘭嘉轉向拯人問道:“小朋友,你知道是誰把那碗湯端過去的嗎?”
拯人忽閃著大眼睛道:“嗯。是我。”
勃蘭嘉問道:“那么,是安娜阿姨要你端過去的嗎?有沒有對你特別叮囑什么?”
拯人低頭想了會兒道:“沒有,就只讓我端過去,別的什么也沒說。”
勃蘭嘉又問道:“那個叔叔說了什么?”
拯人道:“叔叔說,好人有好報,我們的路一定會越走越紅。”
勃蘭嘉笑問道:“你記不記得,端湯過去的時候,碗里面有沒有勺子?”
拯人想了想,然后點點頭。
連震東沉吟片刻,坦然道:“看來兇手的確不是安娜。”
李胖子急不可耐地叫嚷道:“你憑啥這么說?”
連震東推推眼鏡,道:“為人父母者都知道孩童嗜甜,若是安娜投毒,又怎能放任拯人接近有毒的甜食?即令三令五申在先,一個孩童,又談何自控之有?”
李胖子喃喃道:“可是她說孩子生病不想吃的?”
連震東道:“孩童心性,本就難以猜度。一個縝密的兇手,不會無謂犯險。”
眼見勃蘭嘉頻頻點頭,李胖子不免一陣心浮氣躁,扭頭覷到呂道士徑自閉目打起坐來,便又叫嚷道:“老牛鼻子,你隨身帶這些枸杞干啥?是不是你事先準備好毒枸杞,然后找機會羼混進去的?”
“無量壽佛!”呂道士猶自眼觀鼻鼻觀心、惟精惟一,“老子云,善者不辯,辯者不善。莊子云,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淮南子云,美之所在,雖污辱,世不能賤,惡之所在,雖高隆,世不能貴……”
連震東搖頭道:“李先生說道長把毒下到枸杞里,那意味著道長需要事先明確知道死者會吃含有枸杞的飯食,然而目前看死者吃到枸杞燉銀耳純屬意外。除非……”
李胖子恍然大悟,拍著腦袋高聲喊道:“原來我們都想錯了。兇手想殺的,原來是孩子!”
勃蘭嘉早見安娜面色一凜,便追問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事先知道了什么?”
“我有些預感,但不確定,”安娜字斟句酌道,“楊將軍跟我說過近期出入要格外注意,只不過我……”
連震東急忙打斷道:“你說的楊將軍,莫非是楊虎城將軍?”
安娜點頭道:“沒錯。拯人正是楊將軍的小公子。”
楊虎城馭內甚嚴,姻戚親屬避嫌,極少當眾拋頭露面,故而多有所不識。
見拯人身份叫破,眾人面色各異,有驚嘆,有訝異,也有耐人尋味的沉默。
勃蘭嘉似乎對此毫不介意,道:“我需要你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有無可疑之處?有沒有誰可以近距離接觸到你桌上的飯菜?”
安娜回想片刻,道:“飯菜上來以后,拯人胃感灼燒、惡心干嘔,我就帶他去擦了把臉,前后也就兩三分鐘樣子。之后,我就沒有離開過桌子。”
眾人心中了然,多有默默點頭者。
勃蘭嘉豎起三根手指,笑道:“根據侍者指認,離安娜最近的有三桌,分別是李先生、賈芝彥以及連震東。”
李胖子自然又是一番跳腳咒罵,連震東緊閉雙唇,面色如常。
這時,賈芝彥沉聲發問道:“按先生所說,我們三人確有嫌疑。不過我們身上可沒有香水瓶或者葫蘆之類的容器,先生也不能排除安娜殺人行兇之后嫁禍于人的可能。”
勃蘭嘉笑道:“我確實說過氰化物需要有容納液體的容器保存。但是氰化物易溶于水,不易溶于酒精,而香水的主要成分恰好是酒精,準確地說,是經過脫臭處理后獲得的純粹醇,用做溶劑并不理想。再說,以香水瓶或葫蘆來作為毒液容器,未免也太顯眼了不是?”
安娜面無表情地掏出香水,對著自己的頸部、手腕一陣噴灑。
呂道士撫須一笑,舉起葫蘆仰脖就是一大口,酒香四溢。
李胖子一拍腦門,掏出鼻煙壺來深吸幾下,愜意地連打數個響亮噴嚏。
于是,眾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到賈芝彥身上。
在眾人的凝視中,似乎因為黑色學生裝的風紀扣太緊,賈芝彥脖頸上爆鼓起粗細不一的青筋。
勃蘭嘉笑問道:“你可否解釋一下,既然帶著鋼筆,為何還要畫蛇添足帶著鉛筆呢?”
“怕鋼筆墨水不夠用。”
“你身上好像也沒帶著紙張或者筆記本?”
“路上不小心弄丟了。”
“巧合還真是很多,”勃蘭嘉背著雙手問道,“你說自己是西北大學的學生對吧?”
“有學生證可以證明。”
“那你有沒有去過南京或者上海?”
“從未去過。”
“中國各地銀行自主發行紙幣用以流通,除了你和余先生之外的本地人均使用西北銀行紙幣。那么,作為本地學生,你身上怎么會只有一張大額的中央銀行紙鈔呢?”勃蘭嘉笑道,“難道不是因為你和余先生一樣,剛從南京來到陜西?”
“我撿到的。”
勃蘭嘉笑笑,不再言語。
“先生為何懷疑我?”賈芝彥反問道。
“流水單中,安娜沒有點香水,道長沒有點酒水。那么香水瓶、酒葫蘆就不可能得到替換補充。換言之,既然香水瓶、酒葫蘆現在無毒,說明案發之前也不曾裝有毒性物質。就算通過內部隔層分出有毒、無毒,正常人應該不敢拿出口處沒有毒液殘留來冒險。但是與香水瓶、酒葫蘆不同,鋼筆的墨囊一般不會和人產生直接的身體接觸,用來藏毒無疑是最為安全。”
“有鋼筆的不止我一個!”
勃蘭嘉自連震東手中抽出一張信紙,上面密密麻麻書寫著文字,解釋道:“氰化物溶液具有揮發性,如果用來書寫,會產生杏仁味道氣味,如果濃度足夠大,揮發出來的有毒氣體可致人昏厥。”
“如果先生懷疑,盡可以拿鋼筆驗去。”
勃蘭嘉搖頭應道:“不用了,氰化物毒性劇烈,鋼筆墨囊里極微量存儲就足夠使用。既然你如此自信,想必事后淘洗地很充分。以正常人的飲食習慣來看,你點的流食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先生!”賈芝彥忽而高聲道,“先入為主,疑人偷斧,會冤枉好人的!”
勃蘭嘉擺擺手,一臉蕭索道:“真相到底如何,你知我知。我本來也不是警察,沒有手槍和鐐銬。既然你一力否認,我也只有無可奈何,沒有fair play精神的對手真是沒有格調。說了這么久,我也累了,剩下的爛攤子交給警察便是。話說現在幾點了?怎么警察還不到?”
“八點一刻。”賈芝彥下意識地讀出手表上的時間。
剎那間,身后一股蠻力把賈芝彥牢牢釘在桌面之上,勃蘭嘉則浮現出奸計得售的笑容。
“最為精彩迷人的戲劇,往往都需要一個出人意料的完美反轉。”
勃蘭嘉右手撫胸鞠躬施禮,活脫脫一副交響樂指揮家曲終謝幕的形象。
“我不明白!”賈芝彥吼叫道。
勃蘭嘉好整以暇地笑道:“通過鋼筆,我很早就鎖定嫌疑人是你;通過鈔票,我幾乎肯定本地學生是個假身份。但是,我卻苦于無法證明自己的推斷。事實上,你的百般否認也確如我所料。直到別人對我說‘Take your time.’——你可知道這其中的含義?”
賈芝彥茫然地搖頭。
“我是個比利時人,來自歐洲一個很小的國家。
比利時,既沒有中國這么地域寬廣,也不像美國那么疆土遼闊。
所以,當一個美國朋友點醒我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主觀臆斷的盲區。
如果說蕞爾小國和泱泱大國有什么不同,其中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time,也就是時間……”
“我想,你想說的是‘時區’。”連震東插嘴道。
“沒錯,我親愛的朋友。”勃蘭嘉笑道,“全球按照經度劃分為24個時區,相鄰時區之間相差一個小時。拿中國和美國來說,國土橫跨四到五個時區也很正常。”
“據我所知,美國本土有四個時區,而民國七年開始,民國政府把全國劃分了五個時區,較之還多一個。”連震東解釋道。
“現在幾點了?”勃蘭嘉向連震東問道。
“七點二十。”
“嗯,差不多剛好過去五分鐘,時差約一個小時,所以你應該是來自東邊相鄰時區,比如說——南京。”
賈芝彥眼珠飛快轉動著,叫道:“不對不對不對,剛剛進門前我聽到廣播里的整點報時,和我的手表分秒不差啊。難道說廣播的時間也搞錯了?”
連震東推推眼鏡,道:“我們本地人計時多使用東經105°標準時間,而航空、鐵路、廣播、郵電等交通和通信行業的計時和播報,因為全國推廣需要,則是不分地域統一采用東經120°標準時間。所以說,你聽到廣播里的整點播報本就和你手表指示并無二致。話說回來,為防止時間交流混亂,西京測候所曾經建議在西京各顯要位置樹立標準時鐘,可惜未及實行。否則的話……”
“否則的話,你應該不會鬧出這種低級笑話來。”勃蘭嘉笑著攤開雙手,“這就叫,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