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豺狼與羔羊
DI WU ZHANG
CHAI LANG YU GAO YANG
“焦掌柜,生意好生興隆啊。”
突如其來的嗓音從眾人背后傳來,仿佛是銹蝕金屬刮擦發出的干澀嘶啞,令人牙齒發酸。
踱方步進來的二人,俱是頭頂黑色圓頂氈帽,身著黑色褡扣袍褂,腳蹬黑色短款馬靴。居前說話之人左胸前佩有兩塊藍底金絲方形琺瑯徽章,分別上書金字“博愛”、“天下為公”,俱是中山先生筆跡。
焦掌柜碎步上前,彎腰施禮道:“沒承想勞動了葉督察大駕,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嘿嘿嘿,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三民主義可不能只是嘴上念念,筆頭寫寫,關鍵還得牢記于心,實踐于行。焦掌柜你說是不是啊?”葉新甫皮笑肉不笑道。
隨行黃云峰躬身搬來椅子,拿衣袖反復撣拭過,伺候葉新甫落座安穩,就安靜站在右手后側。
“確實是發生了一點小事,已讓下人電話過局里,并未敢匿情瞞報。”焦掌柜拱手道。
“小事就好,安即大福哇。” 葉新甫摘下氈帽,用帽檐輕彈幾下身上浮塵,笑盈盈道。
“放開我,放開我!”
賈芝彥喊叫著,卻僅能扭動兩下腦袋表示掙扎,身體依然被釘做砧板上的臘肉。
葉新甫微微舉起左手,黃云峰早闊步上前,在賈芝彥臉上左右開弓地輪動蒲扇般的手掌。
噼啪噼啪之聲不絕,在靜若無人的樂閑堂里回響。
少頃,賈芝彥嘴角微微泌出鮮紅的血珠。
葉新甫再度舉起左手示意稍停,而后緩緩道:“對嘍對嘍,我這人就怕吵鬧,這也是當年參加革命打仗落下的毛病。這槍啊炮啊聽得多了,害得現在一遇著大點兒動靜,我這腦子里就嗡嗡作響,這一響啊,就容易變得急躁。你可得多體諒體諒我啊,嘿嘿嘿……”
賈芝彥倔強地把頭轉向另一邊,咬緊嘴唇。
見葉新甫點點頭,黃云峰沉聲問道:“我問一句,你便答一句。不許裝死,不許廢話,不許提問。”
賈芝彥從鼻孔中哼了一聲,少不得又吃了一頓蒲扇燴肉。
“哪里人氏?因何行兇?”
“西府麟游(今屬寶雞)人氏,此行乃是為父報仇。”
“可有主使?可有同黨?”
“統統沒有,都是我一人所為。”
葉新甫點頭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倒是個爽利人。也好,大家都落得輕松。”
賈芝彥梗著脖子叫道:“難道你們就不想聽聽我的冤情嗎?”
眾人卻多有目光游移躲閃者,擺出與己無關、充耳不聞的姿態。
只有王安娜直視過來,朗聲道:“我倒聽聽你有什么說辭,能忍心對一個孩子下手!”
賈芝彥啐出一口血水,咬牙切齒道:
“我本不姓賈而姓甄。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第四方面軍第三師師長、西北民軍總司令、西北討逆軍第一路總指揮甄壽珊,那便是我父親!”
旋而轉為低語,喃喃道來:
“民國十九年,馮玉祥舉兵倡亂,分裂革命,對抗中央。
家父說,馮氏不除,兵亂不止,而自古兵戈離亂,到頭來苦得都是普通百姓。
于是家父不懼威逼、嚴辭利誘,孤身在陜西舉起義旗。
那時節,中原大戰正面戰場慘烈膠著,蔣總司令授予家父西北討逆軍第一路總指揮之職,對馮玉祥實施分進合擊。
家父連克岐、扶、興、武、乾、醴、邠等七縣,再轉戰三原、涇陽、三水、淳化,兵鋒直指長安城下。馮玉祥聞風喪膽,避不應戰,這才有后面東北軍入關,國家復歸統一。
有家父在,才有如今的陜西!有家父在,才有如今的西京!
但凡聽到家父名號者,無不心悅誠服敬一聲真豪杰真英雄!”
談及此處,賈芝彥再度咬牙切齒:
“收復關中大事已定,中央派楊虎城入陜。
家父怕楊賊介懷,主動引兵離開長安,把首府拱手獻給楊賊。家父還準備散盡隊伍,解甲歸田,以昭示自己不計名利,毫無私心。
可恨這楊賊,忌憚家父功高望重,表面偽善,結為異性兄弟,再虛托議事,擺下鴻門宴。
大家都勸家父不要去,俗話說得好,‘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可是家父說,他二人既已結為莫逆,必示之以赤誠,結果只身赴會,終被楊賊所害。
臨刑前,楊賊讓家父安排后事,家父僅僅留下一句話:‘只知有國,不知有家’。”
話音未落,耳聽得“啪嚓”一聲,眾人回眼望去,勃蘭嘉指指地上破碎的瓷質茶杯,攤手笑笑,一臉歉意。
王安娜面如紙色,胸口快速起伏著:“不可能不可能,楊將軍不是那樣的人……”
拯人臉色蠟黃,輕輕搖動安娜的胳膊,隨后軟軟地癱倒下去。
安娜驚覺,慌忙把拯人攔腰抱起,健步向門口沖去。
無聲無息間,黃云峰橫身過來,攔住了二人去路。
“你要干什么!沒看到孩子病倒了!出什么后果你承擔得起嗎!”安娜勢若瘋虎道。
“師父不允許,誰也不能離開。”就連說話時,黃云峰的面部肌肉都似乎紋絲不動。
“嘿嘿嘿,不用著急,依我看啊,小孩子受個風寒沒啥大不了的,”葉新甫笑盈盈道,“倒是你們身為事主,如果眼下擅自離開,害得無法結案,落個妨害公務的罪名總是不好。咱們現在是法治社會,講究文明執法,大家互相之間要多多體諒才是。”
安娜一跺腳,無奈返身拿兩張椅子對著拼了,把拯人平放好,再解開他襯衣最上面兩顆扣子,輕輕用手帕扇起風來。
“這么說來,你倒是個替天行道的大孝子了。”葉新甫笑盈盈道,“投毒殺人,你可知罪?”
“我甘心伏法,只可惜楊賊命大,不然讓他也嘗嘗失去至親的痛苦。”
“死者你可認識?”
“不認識,今天第一次見到。哼,這筆賬理當也算到楊賊身上。”
葉新甫頷首道:“既然你已經認下了一切,那我就成全你一片孝心,你可以放心地去了。”
賈芝彥愕然地盯著葉新甫,嘴巴都不及閉攏。
黃云峰冷冷道:“聽不懂嗎?你可以安心上路了。”
連震東緊鎖眉頭,沉聲道:“如此處理,恐怕不符合《刑事訴訟法》。再者,此番供述乍聽之下感人至深,但疑點亦頗多,與事實不乏抵牾,倘若貿然通盤采信,未免失之草率。”
葉新甫乜了一眼,回道:“連干事,我也是為在座各位考慮。孔老夫子尚且害怕打官司,各位又何必非得自找麻煩,去公堂上走一遭徒惹腥臊呢?現在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來之不易,可不要讓別有居心之人借機煽風點火大做文章。再說了,一命抵一命,倒也不算虧欠了他。”
眾人皆默然,只有李胖子大聲稱是。
葉新甫緩緩起身,慢慢走到賈芝彥近前,附耳低語道:“晴日出門不帶傘,天降甘霖好耕田。”
賈芝彥面色為之一暗,低頭沉吟片刻,牙關緊閉,俄而,嘴角流出汩汩的鮮血,瞬間變成了一具死尸。
試過尸身鼻息已絕,葉新甫笑盈盈地戴好圓頂氈帽,施施然轉身,黃云峰快步跟上,如影隨形。焦掌柜早拎著兩個麻繩串好的油紙包湊近上前。
葉新甫笑盈盈道:“今有無業游民二人,于大同園內互毆,一人致死,逞兇者已畏罪自戕。焦老板你說是不是啊?”
焦掌柜忙連連拱手,悄聲道:“‘內’字改為‘巷口’更為穩便。”隨手已把油紙包遞到黃云峰手上。
葉新甫仰脖笑道:“好好好,杭局還時常念叨焦院長安好,只是公務纏身,一直不得空閑。若是院座哪日回陜省親,可務必提前告訴兄弟知道哦。”
焦掌柜迭聲道一定一定。
“還有,兩具尸身就先由局里收著,如果有人來認尸或者打聽消息的,焦老板也記得告訴兄弟一聲哦。”葉新甫似乎非常漫不經心地添上一句贅語。
拯人額上密布著汗珠,嘴里斷斷續續發出無意識的哼唧之聲。
見狀,勃蘭嘉忙央人喚門廳候著的小虎備車,速速送安娜和拯人離開。
連震東從旁插嘴道:“看癥狀像是瘧疾,若高溫不退,務必服用些金雞納霜。藥物緊俏,盡可去基督教廣仁醫院,說是基督教女青年會趙蘭坤的朋友即可,她是內子。”
安娜點頭稱謝,便帶著拯人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連震東輕咳一聲,對勃蘭嘉道:“內子尚在家中,如無其他事情,請恕鄙人先行一步。”
勃蘭嘉咧嘴笑道:“親愛的朋友,沒有你的幫忙,這個案子也不會如此順利解決。我要對你表示衷心感謝才是。”
焦掌柜適時在一旁開聲道:“今日發生這諸多意外,實在是讓各位受了驚擾。免去在座各項費用之外,鄙店還奉送甲等禮賓券一份聊表心意。還望各位在外慎言今日之事,鄙店上下必將感恩不盡。”
連震東僅接過打包好的貴妃雞翅和太后餅,其余均表示敬謝不敏。
“親愛的朋友,沒猜錯的話,這是為你太太準備的吧。”勃蘭嘉道,“食物變冷了傷及腸胃,我幫你安排輛車代步可好?”
“不必,鄙人騎單車過來的。”
離開前,連震東忍不住輕聲問道:“要我記錄,也是考察的一環吧。”
勃蘭嘉笑道:“其實當你向我表示質疑的時候,我便排除了對你的懷疑。只有心懷坦蕩的人,才不需要時時故作低調吧。”
對上勃蘭嘉毫不回避的坦率目光,連震東輕噓一口氣,低聲道:“抱歉,府中任事久了,慣于慎微。”
“政治在哪里都一樣,所以我們需要信仰。”
“你和內子應該聊的來。”連震東笑道,“鄙人生身于海島,負笈于東洋,回國從政,實是父命難違。論及應酬交際、接來送往,殊非鄙人所長。”
“你不是會騎腳踏車嗎?”勃蘭嘉比劃出騎車的姿勢,“為官從政,就好像騎腳踏車,頭要不斷地點,腳要拼命地踩。”
連震東展顏大笑道:“哈哈,透徹,回去非教予犬子不可!”
“代我向趙女士問好,我們都是神的兒女。令公子起了教名沒有?”
“家嚴說中日必有一戰,故而賜名一個‘戰’字。內子憐護心切,怕其一生凄苦,又取字為‘永平’。”
“一切都在神的安排之中。將來啊,令公子能做到中華民國的總統也說不定。”勃蘭嘉一本正經地玩笑道。
李胖子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焦掌柜拱拱手道:“兄臺,如有所需,但說無妨。”
李胖子搖頭晃腦道:“這莫名其妙接連死了兩個人,確實晦氣。老牛鼻子,看你這一袋子法器,干脆給大家做場法事化解化解,不然這心里還真是……”
“無量壽佛!”呂道士不無揶揄道,“要說驅鬼辟邪尋丹問藥,貧道道行尚淺。但這麻衣神相測字堪輿的本事,倒也還馬馬虎虎。這位居士,要不要貧道幫你看看陰宅?”
“呸呸呸,我看你這修野狐禪的,也不是啥正經道士,”李胖子搶白回去,“無量壽佛那是釋迦牟尼家的佛號,修道之人尊神為天尊才是。”
“接引道人即是西方佛祖,觀世音菩薩本是慈航道人。”呂道士道,“唐宋以來,儒釋道三教合一本就正常,有道是‘三教一體,九流一源,百家一理,萬法一門’。”
余壽康心有所悟,道:“世間道理原是這般,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諸國學科之間唯有圓融貫通才有出路。以中西方繪畫技法為例,不惟使用器具不同,理念觀點亦千差萬別。傳統國畫多是散點透視,重意不重形,如若以西方寫實主義風格改良之,將國畫水墨特性與西方解剖科學、結構理論相結合,必有一番全新面貌。”
“善哉善哉,居士心通九竅,氣含丹青,必將在紙墨間有所大成。”呂道士頷首道,“只是居士一生,卻掙不脫一個‘情’字。‘康娛而自忘,韓壽以偷香’,勸居士靜心修身,早日勘破情關。”
余壽康聞言渾身一震,不禁撫摸起囊中那塊半舊懷表,黯然神傷。
勃蘭嘉笑吟吟道:“竟然有這等好玩的事,不如請道長給我看看。”
“老牛鼻子,也給我看看,給我看看。”李胖子難耐好奇,擺明了要湊熱鬧。
呂道士直接無視了李胖子的存在,拿著勃蘭嘉的紙箋,閉目念念有詞道:
“等,上竹下寺,字形上看有靜雅離世之感。
竹林隨風,動而不自失,老僧抱持,沉在心允中。
土下有寸,應在古物。竹下有寺,應在破落廟宇之間。”
呂道士的眼睛忽然變得精光四射:“賢伉儷可是為了中國的古董而來?”
李胖子捂嘴嬉笑道:“老牛鼻子這回可現了大眼,你這哪只眼睛看到的‘賢伉儷’呢?”
話音未落,在勃蘭嘉身后響起婉轉柔和的笑語:“這位道長果然有幾分不正經。”
風衣客纖腰裊裊,圍巾隨之緩緩滑落,如同一幅卷軸工筆徐徐展開,畫中一位澹彩仕女,妍麗秀雅。
“大家好,我叫珍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