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易俗社
DI LIU ZHANG
YI SU SHE
“嘻嘻嘻,哈哈哈……”
野獸、鬼怪般瘆人笑聲相伴,一襲單衣的余壽康自冰天雪地醒來。
寒風卷席、凜冽勝刀、舉目蒼茫,四體消瘦的余壽康誠極難耐,布馬褂昨日間當了四十個銅元果腹,若非御寒,只怕這身單衣也不能幸免。身上衣裳口中食,衣不蔽體總好過枵腹終朝。
壽康情知是舊日的夢魘又來困著自己,所以當這身形偉岸的怪異靈物突兀出現,竟有幾分熟知的思念。
靈物身披樹葉編織,長發垂肩、須髯滿面,發出人聲問道:“汝知我否?”
“你是倉頡!”壽康朗聲回道。
“嘻嘻嘻,哈哈哈……”靈物發出一連串歡欣的嬉笑聲,濃重眉毛下翻出碩大無朋的眼眸,四只巨目竟分左右兩對。
壽康可以清晰地在黑白分明的眼眸表面辨識出自己的倒影,那倒影正在大搖其頭。
“不對不對,全都不對……”
靈物問道:“哪里不對?”
壽康沉聲道:“嚴復譯有天演論,人絕不能有四只眼睛。倉頡造字,華夏脫于蒙昧。然而神化先祖達至迷信,只會讓后人因循守舊、固步自封。余有生之年必以手中筆銳意求真,喚醒同胞于迷夢之中!”
靈物眼藏笑意向后退去,漸隱入無邊暗幕,霜雪隨之歇去。
云開霧散,日暖風和,一片海棠花競相斗艷,余壽康閉目沐浴在明媚的芳香里。
“壽康,我是珍妮啊……”
余壽康睜眼循聲看去,只見麗人一襲月白喬其紗高領無袖長旗袍,玲瓏有致。
潤亮微卷的秀發松松綰起,露出頸后一段玉白。
因著四下無人,珍妮正斜斜靠在一張黑漆木藤條搖椅之上。
閑閑翹起一條腿,玻璃絲襪子包裹下,光潔圓潤有如四月新蔥。
寶藍色高跟鞋蕩悠悠吊在腳尖,丹蔻自魚嘴處洇出一片胭脂色。
意態閑適,眼神慵媚。
淡淡一笑,櫻唇兩側現出淺淺的漩渦,亮麗中平添了幾分嫵媚。
凝望處,余壽康不覺口干舌燥,訥訥無言。
麗人品味著余壽康的怯懦,唇間吐氣如蘭:“壽康,你喜歡的到底是我,還是孫韻君?”
話音未落,那笑容開始像布魯斯特萬花筒一樣光怪陸離起來,又好似拉坯轉盤上飛速旋轉的黃泥胎,柔軟而模糊,一時竟無從打形或者捕捉光影。
目光失焦久了,余壽康感覺胃里陣陣翻滾,如同巨浪顛簸中一葉小小扁舟。
終于,她的五官輪廓,慢慢減速,慢慢定型下來,凝固成了那張熟知如掌中紋路的面容,那張巴黎午后艷陽下的面容,那張浸泡在提琴、洞簫音樂海洋里的面容。
余壽康遽然驚醒,夢里的隱秘讓他汗透重衣。
心底那份掛礙,又增添了一種被牽扯的痛楚。
頭疼欲裂,喉嚨干涸,隱約是宿醉的黃桂稠酒還在起作用。
余壽康踉蹌著爬起身,東倒西歪地在桌上尋著一杯涼透的水,悉數灌進了灼熱的腸胃。
昨夜的點點滴滴,像廢棄后揉碎的油彩畫布,色澤、構圖早就混雜成了莫奈式的朦朧。
余壽康不喜歡這種感覺,他欣賞的是卡巴奈爾,是高爾蒙,是倫勃朗,是達仰,是可控的嚴謹,是典雅的清晰。
然而,作品終歸是作品,自己的生活卻總是與之背道而馳。
“篤篤篤……”
木門恰如其分地響起敲擊聲,看來靜候之人早就耐心等待著適宜的時機。
輕柔的叩擊聲在嗡嗡作響的耳鼓里攪起一股巨浪,余壽康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看來,今天的戲劇大幕才剛剛拉開。
福特汽車穩穩停下,余壽康脆弱的腸胃并未再遭受額外折磨,司機嫻熟的技藝由此可見一斑。
此處是西一路的小巷,道邊蔭蔽的樹木免去了行人遭受陽光暴烈和風吹塵飛的痛苦。一主二副的仿古門臉,木門木窗,赤柱綠瓦,紅色的防風木骨燈籠垂著黃穗懸掛兩側,滴水檐獸分望東西,戲球石獅蹲踞左右。二層門樓正中的石質陽刻匾額,自右向左順序排開“西安易俗社”五個大字。
余壽康端詳片刻,邁步拾階而上,大門虛掩。
門旁放置著木質水牌,抬頭以白漆刷涂“今晚演出”,中間用白色粉筆注明當天的戲目,眼下寫著的是“藝人休息”。
穿門過院,內有二層戲樓。戲樓門楣高懸匾額,黑底金漆,上款書寫“陜西易俗社十二周年紀念”,下款書寫“中華民國十二年十二月谷旦”,居中自右向左四個隸書體大字“古調獨彈”,為魯迅先生所題,四字下方豎向寫著十二位贈匾者的署名,分別是陳鐘凡、劉文海、蔣廷黻、王小隱、王桐齡、陳定謨、孫伏園、關頌聲、周樹人、李順卿、李濟之、夏元瑮。
步入戲樓,內里是一個約莫長30米、寬18米、高7米的矩形空間。戲臺此刻被幕布遮擋,看不出尺寸大小。臺楣中央懸掛牌匾,自上而下書寫“易俗社”,旁有署名“于右任”。
戲臺對面和兩側抄手均設有二層懸空坐席。而一層地面平素擺著的幾十張方桌今天均被撤了去,獨獨放了一張八仙桌,如同鬼魅般,八仙桌周圍已然蜷縮著數人。桌上孤零零立著兩盞煤油燈,搖曳恍惚的微光,不足以照亮諸人的面目。
余壽康望去,圍桌的諸人身形模糊,頗似平素作畫的琳瑯筆掛,魁梧是大揸,修長是勾線,清瘦是狼毫,柔潤是兔毛,皆睹物而思情。再回頭張望,同行之人并未跟隨進門,桌邊諸人正齊齊盯向自己,也只好硬著頭皮踱到桌邊,尋著個下首空座陪坐穩當。
燈影看須黑,悶坐片刻,只聞燈蕊嗶啵作響,不見有人開腔發聲,似乎均在引頸靜待謎題揭曉,余壽康不禁暗自苦笑。
來自南京的神秘邀約,把自己誆騙到夏家什字。如約不值,本擬返回桂林,卻被暗里運送至此。莫名其妙的安排,無處不在的盯梢,時時刻刻透出一股古怪的味道。
“咳咳……”
端坐居中主位的長者清清喉嚨,調門滄桑喑啞道:“老夫接于右任電文,言及有攸關陪都乃至華夏興亡之大事,特邀至此地會商。枯坐時久未見主事之人現身,莫非魯魚亥豕之誤?”
余壽康端詳去,說話之人年過七旬,白發稀疏如霜后松針,圓框眼鏡,闊嘴寬鼻,一股富貴平和的書卷氣度,實可與白石山翁頡頏相當。
老人既作表率,寒冰板結轉而化為涓涓流水。
旁有一人,身著中山裝,梳著油頭,拱手接話道:“閻老暫且稍安,鄙社也是上午剛接了省里消息,又再三嚴明保密為要。正好宋哲元將軍邀鄙社去北平慰軍,戲班上下趁歇業抓緊排練,倒是兩不耽誤。”
閻老朗聲道:“長城抗戰打得好哇,明軒沒給咱們三秦老小丟人!封主任可得好好準備準備,讓二十九軍
的娃們好好聽聽這故土鄉音。”
原來,與閻老對話者正是易俗社訓育主任封至模。
余壽康暗忖,國民政府監察院長于右任、陸軍二級上將宋哲元,這位閻姓老者均直呼名諱,隨意之極,看其言行似乎并非與官宦沾親帶故,更像是書生鴻儒的清高俾睨。
封至模笑笑,向閻老恭維道:“鄙社為此正在排一出新戲。要說還得是閻老的廣益社,把話劇和京劇引到咱們陜西來,開風氣之新。如果能得到閻老的指正一二,實在是鄙社之幸。”
“何必虛禮,新戲取名不曾?”
“《山河破碎》的后本——《還我河山》!”
“好名字!”余壽康不禁擊節叫好。
“好!”同時,一聲洪亮的喝彩,也從門口方向傳來。
除閻老和余壽康外,在座眾人紛紛起身相迎。
只見來者顴骨高聳,腦門渾圓,雙目狹長,身穿淡棕色毛料材質軍常服,馬褲皮靴,攔腰系一條深棕皮帶,佩劍位置空懸,胸牌、肩章、領章等也俱是空白。
“在下胡宗南,此行正為救亡圖存而來。”
待胡宗南虎虎生風走到桌邊,諸人重新正襟危坐,氣氛再度凝重起來。
胡宗南環視一圈眾人,單刀直入道:“據可靠消息,今年內至遲明年初,日軍將對我正面開展大規模軍事活動,換言之,有可能是全面開戰。”
諸人倒吸一口冷氣,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閻老朗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惜哉座上俱是文弱之輩,不知何以幫助胡先生?”
胡宗南答道:“日軍裝備精良,為備戰需要,特向各位籌款來也。”
“若是攤派,地方上倒素有慣例。”閻老乜了眼胡宗南的軍裝,眸子一翻,“軍方直接伸手,未免有些難看。”
胡宗南撇嘴笑道:“閻老誤會了,胡某人來借錢,這錢既不在你我兜中,也不在地方百姓家里,卻埋在這黃土地之下。”
閻老顏色大變道:“胡先生打得是孫殿英的主意?恕老朽不能奉陪!”
余壽康太陽穴突突直跳,這一幕和昨夜的場景印合起來,也慢慢咀嚼出一番滋味。
九年前,孫殿英以糧餉克扣為托詞,肆意盜掘慈禧、乾隆之定東、裕陵二陵。
三天三夜,明火執仗,金石盈車,財富無算。
商周銅鼎、漢玉浮屠、宋瓷瓶壺,盡數流轉奸邪之手,從此泥牛入海、杳如黃鶴。
兵匪粗鄙,字畫、佛經、古籍,踐踏蹂躪,萬不留一。帝后尸身遭猥褻拋棄,遺骨竟終不能分辨。
東陵大案,震驚宇內,世所罕見。民怨為之沸騰,懲辦呼聲不絕于耳。
紅燒肉、翡翠白菜、翡翠西瓜、夜明珠、九龍寶劍……
萬千珍寶流水般做了買通賄賂,盜賊上下竟無一人遭受囹圄責罰。
東陵盜案系華夏文化之慘痛,又間接催生偽滿洲國之分裂,實為中華民國之奇恥。
胡宗南正色道:“閻老經歷過十一年前的‘二虎守長安’,當年鎮嵩軍與楊虎城對峙,圍城八月,死者五萬,白骨累累,滿目瘡痍。跳梁宵小如鎮嵩軍,禍國殃民尚且如此,日寇來犯之時,必然是要玉石俱焚、亡國滅種。閻老不配合胡某人便是臨陣逃脫,等同于資敵,將來如何面對日寇鐵蹄踐踏之下的全國同胞?”
閻老勃然道:“狡辯!保家衛國,本就是軍人的天職。我泱泱中華幾千年,靠的是這香火不絕的文化根基。發丘摸金,悖離于孝道,自絕于傳承,無異于數典忘祖,真是豈有此理!”
胡宗南道:“沒錯。可是當敵人的飛機坦克來臨,拿血肉之軀去防范去抵抗的,是我們這些丘八,而不是坐而論道的知識分子!當年長城抗戰,報紙競相宣傳二十九軍以大刀對抗鬼子,于是全國上下籌款以鑄刀慰軍。你猜宋哲元怎么說?他說,‘我以三十萬大軍,不能抗拒五萬敵人,真奇恥大辱’。胡某人常想,他需要的不是義和團式的砍刀和口號,而是實實在在的德械裝備!”
閻老啞然,半晌方道:“我中華大地上上下下四萬萬人,就沒有一點點辦法了么?非得惦記老祖宗留下的這點東西?”
胡宗南道:“但凡造物,皆有其實用價值。對軍人來說,一粒子彈再美麗,也不如把它射入對面敵人的胸口。”
看閻老一時無言以對,余壽康插嘴道:“鈞座差矣。要想破開核桃,用宋瓷不如用鐵錘。確為抗戰需要,我等自會傾囊相助,我們可以義賣、可以義演,多方籌措資金。古董遺跡之事,不妨從長計議。”
胡宗南面色緩和一些:“有確鑿消息說,日本人已經瞄準了乾陵。與其如此,不如我們先行一步,也算是搶救性開發。”
諸人聞言,面面相覷。
胡宗南又拍胸膛道:“諸位請放心。胡某人來前已經向校長遞交了辭呈,所有罪責罵名,均由本人一力承擔,與他人毫無瓜葛。有利于抗戰大局,胡某人縱然遺臭萬年也坦然接受!”
余壽康心內惶惶,此人鷹視狼顧、心如磐石,乾陵倡議亦非一時之興起,難道千年帝王陵墓,躲得過世代的禍亂、盜掘,時至今日竟難逃此劫?
① 原匾額歷經戰火和人為毀壞,已然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