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腔北調:方言里的中國
- 鄭子寧
- 4778字
- 2022-11-08 16:25:52
清濁:字母的前世今生
要想強國,先學吳語?
濁音字甚雄壯,乃中國之元氣。德文濁音字多,故其國強;我國官話不用濁音,故弱。
——民國·吳稚暉
整體而言,漢語各方言都并不算語音特別豐富的語言。今天所有漢語方言的音節結構都遵循一些嚴格的限制條件。譬如普通話一個音節的開頭只有有限的二十幾個聲母,然后搭配有限的三十多個韻母,這三十幾個韻母如果以輔音結尾,則只有-n、-ng兩個輔音可作韻尾。再加上四個聲調,這就基本窮盡了普通話一個音節所有可能的組合。漢語各方言雖然聲母、韻母、聲調的數目各有上下,但是大體上逃不出這個模式。因此漢語的音節結構高度受限,如英語strength、twelfth這樣的音節,對于任意一種漢語方言來說幾乎都是天方夜譚。
相應的,即便有聲調助力,普通話實際使用的音節數量也并不算多。如果清點普通話中實際使用的音節數量,大約有1300個。其他方言,音系簡單的如上海話只有不到700個音節;華南各方言則一般語音要相對復雜一些,音系能支撐更多的音節,廣州話大概可以到1900個,閩南話可達2200個以上。雖然中國方言的音節數量多過普通話不少,但要和英語這樣音節限制較少的語言相比,那還是小巫見大巫。
音節數量較為稀少帶來的問題自然就是比較容易出現同音字。1300個音節對應數以萬計的漢字,簡單的統計就可以得知漢字嚴重的同音現象是不可避免的。哪怕只管三千多最常用的漢字,讓1300個音節承擔這個重擔也是個苦差事。
在實際使用中,同音字真正帶來麻煩的場合是比較稀少的,很多時候同音字出現的語境很不一樣。譬如“守”和“手”雖然同音,但是這兩個字甚少出現在類似的語境中,很難造成歧義。在其他情況下,語言的使用者總會有辦法通過其他方式來盡量避免同音現象可能造成的歧義或誤解。不過這些規避措施一般都會付出一定的代價,最常見的就是要多說幾個字。這也正是漢語從上古到現代的演變規律——伴隨語音系統的不斷簡化,我們把很多上古常見單說的字都改成了兩個字的詞,比如“鯉”和“禮”單說雖然不好分,但是說成“鯉魚”和“禮物”就沒有混淆的可能。
這樣的補償措施雖然實用,但終究多一個字,還是付出了一定的成本。偶爾規避可能還比較麻煩,譬如“權力”與“權利”,“定金”與“訂金”,就算變成兩個音節它們還是完全同音,使用的場合還很接近。如果漢語能多一些可供使用的音節,這樣的問題就能得到一定的緩解了。
如果你是持這樣的觀點,大概會被漢語方言的現狀氣到七竅生煙:在任何一種漢語方言中,本來就不大富余的音節組合中,還有大量的聲母、韻母和聲調的可用組合是空置的。仍然以普通話為例,23個聲母、39個韻母、4種聲調,理論上可以構成23×39×4 = 3588種組合。也就是說,以現有的普通話音系,理論上就可輕松達到3588個音節,遠遠超過音節豐富的粵語、閩南語等南方方言。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普通話實際使用的音節數量還不到理論組合的一半。
這些不存在的音節絕大多數不是由于人類發音器官生理上的發音機制限制而導致它們不可能存在,相反,這些聲母、韻母、聲調在其他的音節中都正常存在于普通話的發音體系中。如果讓一個會說普通話的人來模仿這些發音一般不困難。普通話中沒有fai這個音節,但是現在的年輕人口中借自英語的Wi-Fi簡直是個常用詞,幾乎沒有人會出現Fi/fai/發音困難的現象。能說“卡車”的人沒有任何理由會說不出kà來。普通話里有t也有īn,偏偏愣是沒有tīn這個隨隨便便就能發出來的音。
這些空缺有的是有緣由的。如gīn和zīn不存在,是因為歷史上的gīn(金)和zīn(津)都演變成了jīn;有的如cuí的缺失,則是意外的巧合。這里我們可以先把注意力集中在非常有特色的一類空缺上:b、d、g、j、zh、z配帶鼻音的an、ang、in、ing、ian、iang、en、eng、un、ong、ün、iong的第二聲。這是普通話,甚至可說是絕大多數北方話中集體出缺的一大類音節。不信可以仔細想想有沒有字讀bán、dán、gán、jián、zhán、dóng、góng、jióng、zóng、zhóng、bén、zhén、zén……?
除了一些中古以后來自合音的新造的后起字如“咱”“甭”外,這條規律幾乎是顛撲不破的。甚至也不必限于北方話,西南地區的官話、江西的贛語、珠三角地區的粵語、粵東的客家話大體都受到這條鐵律制約。
這么一整批的音節出缺并不是意外巧合,而是一個源頭可以追溯到古漢語的大問題,即清濁問題。
許多人在學生年代都有過這樣的經歷。某節英語課上,有學生提出英語spend、open和happy的p,stand的t,skin的k,讀起來不像p、t、k,反倒像b、d、g。這時,英語老師胸有成竹地說:“英語的p、t、k在s后面或某些詞中間會‘濁化’。”問題解決,課堂繼續。
乍一看這個說法還是頗有道理的,然而仔細想想可能會有新的問題出現——既然p、t、k已經“濁化”成了b、d、g,那么為什么英文拼寫還是spend、open、happy、stand、skin,而不是sbend、oben、habby、sdand、sgin呢?
更有甚者,不少學習了法語或者西班牙語的中國人會覺得,法語和西班牙語的發音中,p、b一模一樣,t、d沒有任何區別,k(c)、g完全可以混為一談。法語的cadeau(禮物)和gateau(蛋糕)的發音,許多中國人聽起來一模一樣,沒有區別。反過來說,如果留意一下法國人或者西班牙人學習漢語普通話的情形,也會發現他們中不少人,至少是初學者,并不能分清漢語拼音的p/b、t/d、k/g。在中國人聽來,他們學出來的中國話只有b、d、g。
分辨p/b、t/d、k/g,是個困擾學習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的中國人的重大問題,甚至在網上有言論認為法國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其實也分不出來,只是靠記憶里正確的拼寫方法強行區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法國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的祖先大概根本就不會用不同的字母拼寫了。
實際上,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的b、d、g與漢語拼音的b、d、g并不一樣,在這些語言里,用b、d、g表示的是濁音,而漢語拼音的b、d、g表示的是不送氣清音——在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中,不送氣清音恰恰是用p、t、k表示的,而漢語拼音的p、t、k則是送氣清音。
清濁到底是什么概念?語音學上,最典型的清濁是“帶不帶音”,也就是發聲時聲帶是否振動。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如果把食指放在聲帶位置,就會發現聲帶會振動,但是這種振動并不是連續不斷的。也就是說,發有些音時聲帶在振動,發有些音時聲帶并不振動。
典型的會振動的音包括絕大多數情況下的元音。在多數漢語方言中,除非是在偷偷耳語,否則發元音時聲帶都在振動。反過來說,在發大多數聲母的時候,我們的聲帶并不會振動。譬如說“小山”的時候,在發到“山”的聲母時,聲帶會短暫地停止振動。在多數漢語方言中,濁音聲母主要是一些鼻音(m、n、ng)、邊音(l)、近音(r),如果是說“小滿”,則聲帶的振動就幾乎會貫穿始終。而對b、d、g這樣的爆破音來說,鑒別是不是濁音最重要的是在爆破,也就是口腔內阻力消除的階段聲帶是否已經開始振動。
送氣,顧名思義,指的是發音時從肺部向外吹出較為強烈的氣流。可以做個小小的實驗,點一根蠟燭,對著蠟燭的火焰說話,可以發現在說p、t、k為聲母的字的時候,火焰會受到氣流的擾動發生搖晃。這是因為在發這些聲母的時候,除阻以后到元音出現前還有相對長的一段時間,這期間肺部的氣流會通過口腔向外流出,形成氣流。因此這幾個聲母叫作送氣音。
如果一個輔音發音的時候既沒有明顯的氣流流出,聲帶也不振動,那么就是不送氣清音,如漢語拼音的b、d、g。
實際的情況則要更加復雜,如傳統上一般認為清濁對立的英語,發音時b、d、g很多時候聲帶振動在除阻以后。一般認為主要以送氣、不送氣對立的包括普通話在內的部分現代漢語方言,如果不送氣音出現在語流當中(如“旁邊”中“邊”的聲母),聲帶也未必會在當中停止振動。在各種語言中,“清濁”體現的方式仍然會有一定區別。
但是無論如何,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由于我們語言中塞音的對立仍然主要體現為送氣與不送氣之分,因此我們對清濁對立并不算十分敏感。歐洲語言塞音的對立則主要是清濁之分。英語由于清音習慣性地送氣,因此我們對英語的p/b、t/d、k/g分辨起來較為容易。但是對清塞音大多數情況下并不送氣的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中的p/b、t/d、k/g,中國人分辨起來就難得多了。
對自己不熟悉的語言中語音分辨困難并不罕見。如英語thing中th表示的音,很多中國人聽來和s沒有什么區別;bad、bed之分,也是有些中國人學習英語的難點;普通話的in、ing,很多南方人都覺得聽來差不多。但是對于以這些語言為母語的人士來說,分辨它們卻往往不費吹灰之力。
沒有哪種語言會把人類發音器官可以發出的所有聲音都利用起來,幾乎所有語言都是發音器官能夠發出的聲音的一個很小的子集。不同語言的語音復雜程度可以天差地別,但是都不可能利用上人類大腦在生理上能夠分辨的所有分別。
對哪些音的區別比較敏感并不是由基因決定的。一個出生不久的、在學習語言關鍵時期的嬰兒可以分辨出所有人類語言中能夠區分的音。這樣的一個人類嬰兒,不管是何族裔,生長在哪種語言環境,都能完善地掌握這種語言的語音系統。生長在美國、母語是英語的華裔可以講一口和其他美國人別無二致的英語。同樣,從小在西班牙長大的華裔就不會像他父母那樣對p/b、t/d、k/g的區分而頭疼。
然而一旦掌握了母語之后,大腦中區分各種聲音的能力就開始減弱。鑒別母語中存在的區別的能力會得到保留,而母語中不存在的區別就會漸漸變成“聽不出”的玄學了。也因此,成年人再學習一門新的語言,發音就很難再達到母語水平了,總會受到母語的影響,有“口音”。
表面上看,這似乎是大腦的一種退化,但是這其實對處理母語信息是有利的。在真實的語言環境中,不是所有的語音區別都是重要的,譬如普通話里面有是否送氣的對立,沒有清濁對立,但是在快速語流中受前后的音的影響,有些單獨念讀不送氣清輔音的b、d、g會發生濁化。對于一個說普通話的人來說,就不用在大腦中認真處理清音和濁音的區別,因為這只是變體而已,假如大腦真的投入更多資源處理這個無效區別,只是徒然浪費腦力。
不過,雖然今天大多數中國人對濁音并不算敏感,但是華夏大地仍有數以千萬計的人說的方言里面存在濁音,這些中國人大部分居住在江蘇南部、上海、浙江以及湖南部分地區。以江蘇南部的常州話為例,“貴”讀/kuai/、“愧”讀/k?uai/、“跪”讀/guai/,三個字的聲母分別是不送氣清音、送氣清音和濁音。在包括普通話在內的大多數官話中,“跪”的聲母和“貴”一樣。常州話“當”讀/ta?/、“湯”讀/t?a?/、“唐”讀/da?/,絕大多數官話則“湯”和“唐”聲母相同,兩個字只有聲調上的區別。
在這一點上,江浙的吳語和湖南地區的一部分湘語遠遠比大部分其他方言保守,這些語言普遍繼承了古代漢語的濁音。而在中國大部分方言中,濁音都發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說到這里,可能你已經發現了,為什么普通話里不存在b、d、g、j、zh、z配帶鼻音的an、ang、in、ing、ian、iang、en、eng、un、ong、ün、iong的第二聲:因為普通話的第二聲陽平基本都來自古代的濁音,這些古代的濁音在普通話里都變成了送氣的聲母。所以普通話里只會有pán、tán、qián、chán、tóng、cóng、chóng、pén,而不可能有bán、dán、jián、zhán、dóng、zóng、zhóng、bén。
篇首引文中吳稚暉濁音強國的高論是在積貧積弱的民國時期出現的怪異謬論。當時中國各省代表正在討論在全國推廣的國語應該是什么樣的。部分南方代表提出國語中應該有濁音和入聲,甚至說南方人說話不帶濁音和入聲就不舒服。這自然是無稽之談。在這次討論之后數年,北京話被選擇為國語的基礎,和大多數官話一樣,北京話無濁音。此后迄今,中國推行的普通話都是以北京話為基礎,普通話沒有濁音也并未影響古老中國復興的腳步。
盡管濁音跟強國與否沒有一丁點兒關系,有一點卻難以否認:在遙遠的古代,清濁對立是古漢語聲母體系的重要特征。假設古代的中國人穿越到現代學習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恐怕會比他們的后代——也就是今天的我們——容易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