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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代中葉中國的對外關系

第一節 清代中葉中國的外交思想與理念

一 清代中國對待周邊藩屬國的態度與立場

在中國歷史上,早在先秦時期,就有了“天下觀” “大一統”“華夷之辨”的觀念,以“華”“夷”劃分內外。清朝入主中原后,因襲了明朝處理對外關系的基本理念和處置原則,以“天下觀”“華夷觀”來審視對外關系。[1]清朝統治者以“天朝上國”自居,向四海宣揚其中心正統地位。在處理涉外事務中秉持以“懷柔遠人”的政策,將與中國交往的國家分為兩類,一類是與中國有朝貢關系的藩屬國,另一類是化外之國。

對于藩屬國,清政府依據親疏關系,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具有較強的政治色彩的朝貢國,包括朝鮮、琉球和安南;二是一般性的朝貢關系國,如蘇祿、暹羅、緬甸等,還有學者提出存在第三類朝貢國,即名義上的朝貢關系國,包括荷蘭、葡萄牙、西班牙等國。[2]

在處理朝貢國關系時,清政府秉持的是“天下一家,一視同仁”的理念,視與周邊國家的關系為君臣父子關系,當周邊國家主動投誠臣服時,即納入朝貢體系中。1646年(順治三年),清軍攻入福州,此時琉球國派遣前來慶祝唐王朱聿鍵稱帝的琉球使臣等五十余人仍滯留未歸,旋即被遷往北京。順治帝先是宣布“東南海外琉球、安南、暹羅、日本諸國,附近浙閩,有慕義投誠、納款來朝者,地方官即為奏達,與朝鮮等國一體優待,用普懷柔”[3],此后又敕諭琉球使臣,稱“朕撫定中原,視天下為一家。念爾琉球,自古以來,世世臣事中國,遣使朝貢,業有往例。今故遣人敕諭爾國,若能順天循理,可將故明所給封誥印敕,遣使赍送來京,朕亦照舊例封賜”[4],同時,諭安南、呂宋兩國同文。此時的琉球使臣見明朝大勢已去,即向順治帝表達投誠之意,順治帝對使團也格外優恤,并派遣禮部通事謝必振出使琉球,于1649年(順治六年)抵達琉球。此后,琉球國王接受了順治帝的冊封,與清朝建立正式的宗藩關系。

康熙之后,清王朝的統治逐漸趨于穩定,與周邊藩屬國之間的政治經貿和人員往來增多。在同藩屬國交往過程中,清政府順承以往中原王朝處理與藩屬國關系方式。明代,明朝政府對待藩屬國實行“薄來厚往”政策,在對朝貿易中,經常予以稅收上的照顧。如明初朝鮮政府鼓勵使臣個人從事對華貿易,允許使臣個人攜帶貨物來華出售。1370年(明洪武三年)中書省上奏明太祖朱元璋,認為高麗來華使節從事私人貿易活動,應予以征稅,并且禁止他們進行私人貿易。中書省奏折中寫道:“高麗貢使多貴私物入貨,宜征稅;又多攜中國物出境,禁之便。”[5]朱元璋拒絕了中書省的要求,他提出“遠夷跋涉萬里而來,暫爾弩貨求利”[6],因此,允許朝鮮使臣從事貿易。受此影響,明朝貿易管理部門制定了政策,減免對朝貿易的稅額,1371年(洪武四年),戶部上書明太祖,稱“高麗、三佛齊入貢,其高麗海舶至太倉,三佛齊海舶至泉州海口”,并請征其貨,詔勿征。[7]受到該項政策的鼓勵,朝鮮政府制定各種措施,鼓勵使臣參與對華貿易,至明朝末年,朝鮮政府更是明文規定,使臣可以帶80斤人參來明貿易。[8]

盡管清初,清政府在同藩屬國交往過程中并未貫徹“薄來厚往”的理念,但隨著清朝政權日益鞏固,清政府逐漸減免朝鮮等藩屬國的貢品數量和朝貢次數。1637年(崇德二年),清政府曾規定朝鮮貢品數量為“黃金100 兩、白金1000 兩、水牛角200 對、貂皮100對、鹿皮100張、茶1000包、水獺皮400張、青黍皮300張、胡椒10斗、腰刀26 口、順刀20 口、蘇木200 斤、大紙1000 卷、小紙1500卷、五爪龍席4領、各樣花席40領、白經布200匹、各色綿綢200匹、各色細麻布400 匹、各色細布10000 匹、布14000 匹、米10000包”[9],到了1640年(崇德五年),清政府允許朝鮮繳納規定貢額減半,此后多次減免朝鮮歲貢。在朝鮮發生災荒時,清政府不僅減免朝鮮歲貢,而且增開貿易,幫助朝鮮渡過難關。如1697年,朝鮮發生饑荒,希望能與清政府互市,換取糧食,康熙帝當即下旨:“朕撫馭天下,內外視同一體,并無區別。朝鮮國之世守東藩,盡職奉貢,克勤敬慎。今聞連歲荒歉,百姓艱食,朕心深為憫惻。彼既請糴以救兇荒,見今盛京積貯甚多,著照該國所請,于中江(朝鮮義州城鴨綠江西)地方,令其貿易。”[10]根據韓國學者全海宗估算,1640年(崇德五年)至1728年(雍正六年)88年間,清廷先后9次減免朝鮮歲貢,年貢的價值從白銀30多萬兩減至白銀8萬余兩。[11]

在商貿關系方面,清朝政府延續明朝政策,允許與周邊國家開展貿易往來。清初,清政府將廣西的平而關、水口關和由村隘,云南的白馬關等地開放為通商口岸,允許邊民與越南出入往來,進行貿易活動,并采取了相應的管理措施,保證雙方貿易正常運行。但對于中國人長期在外國居留,清政府則采取堅決反對的態度。1717年(康熙五十六年),康熙下詔禁止中國人在國外長期生活,他在詔書中明確指出:“留在外國,將知情者同往枷號三月,該督行文外國,將留下之人,令其解回,立斬。”[12]

關于通商目的,清朝統治者將貿易視為中原王朝對藩屬國的恩賜,如乾隆皇帝在其一份諭旨中說:“若不即允所請,恐該國貨物罕至,民用有關,轉非體恤外藩一視同仁之意,現已明降旨,準其開關通市不必俟該國王來京面為奏懇再行允準,著傳諭福康安等,接奉此旨后,即行照會該國王,以安南與內地通市,前經設禁,未便擅開。本部堂已據實奏明,并令國王于入覲時,自行奏懇。今大皇帝俯念安南連歲被兵,物產衰耗。該國夷民,俱系天朝赤子,若待明年國王入覲奏懇,回國后始準開關,為期將及一載,通國日用所需,未免短絀。是以不俟國王面奏,先已特降恩旨準行,以示體恤。如此明白宣諭,庶使安南通國夷民,益仰天朝撫育深仁,倍加感戴也。”[13]

在這樣的思想理念下,清政府只在邊境地方開放了少數口岸,允許商民往來,而且對于商品貨物的種類進行了嚴格限制。例如,清朝前期,前往越南的中國商民所能夾帶的貨物主要有布匹、茶葉、白糖、糖果、紙張、顏料、燈油等,從安南帶回國的貨物規定只能有砂仁、白鉛、竹木等,其余皆屬于違禁的貨物,清中期后,貨物種類有所增加,但依然限于日用品。《大清律例》規定:“凡將馬牛、軍需、鐵貨【未成軍器】、銅錢、緞足、納絹、絲棉,私出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受雇】挑擔馱載之人,減一等。物貨船車,并入官。于內以十分為率,三分付告人充賞。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監候】。因而走泄事情者,斬【監候】。其構該官司,及守把之人,通同夾帶,或知而故縱者,與犯人同罪。【至死減等】。失覺察者,【官】減三等,罪止杖一百。軍兵又減一等。【罪坐直日者若守把之人受財以枉法論】。”[14]

對藩屬國內政,清朝政府基本不予干涉,只有在一些特殊情況下,才會履行宗主國的義務。如18世紀末,越南國內發生內戰,黎朝末代皇帝黎維祁及黎朝皇室、官員進入廣西避難,黎維祁向清政府求助,要求清政府出兵,幫助其恢復政權,但清政府對此先是舉棋不定,只是支持和鼓勵忠于黎朝的北沂官員和各廠“廠徒”進攻新阮,幫助黎氏重建政權,直到察覺這些力量無法對抗西山軍,而黎氏又一再請求,才決定派兵進入越南。嘉慶年間,阮福映與西山朝發生戰爭,嘉慶帝一再諭令,“安南、農耐盜匪(即阮福映集團)或聞風來投者,即當送回本處,不獨農耐之人應行拒絕,即安南之人亦不當收留”[15],表明了不干涉安南內戰的立場。需要指出的是,在傳統的宗藩關系體系中,盡管中國作為宗主國不干涉藩屬國的內政,與近代西方國家的殖民剝削壓迫體系迥然不同,但畢竟不是一種平等的國家關系。

總的來看,與前代相比,清朝統治者們對于強化中國與周邊國家的宗藩關系并沒有表現出很高的熱情,也沒有進一步擴大與周邊國家交往聯系的意愿,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一個因素是,清朝統治者們擔心擴大與外國的交往會危害自身利益,康熙帝對此曾說過:“外藩朝貢,雖屬盛事,恐傳至后世,未必不因此反生事端。總之,中國安寧則外釁不作,故當以培養元氣為根本要務耳。”[16]

二 清政府與西方國家交往的態度和立場

明代中期以后,中國與西方國家的接觸日益增多。先是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明代中葉,他們勾結海盜,在廣東、浙江、福建等沿海地區建立據點,從事走私貿易,還經常騷擾我國沿海地方,1548年雙嶼港之戰后,葡萄牙人基本被肅清。明末,荷蘭人來華,在互市通商等要求被拒絕后,他們多次侵犯我國海疆,與中國軍隊發生武力沖突,并侵占了我國臺灣領土,直至1661年鄭成功收復臺灣。

與西方探險家和商人同期來華的還有傳教士,其中最著名的是利瑪竇。為了達到傳教目的,利瑪竇一方面積極學習中國文化,另一方面,他將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介紹到中國,以此為手段,結交中國的士大夫和高官,最終成功獲準在北京長期居留,而且獲得明朝皇帝的賞識,明朝政府按月給其發放津貼,[17]有明朝官員對此表示不滿,要求取消對利瑪竇等人的資助,但未獲批準。利瑪竇在其一封書信中寫道:“最近有這么一件事:有位大官說要取消皇上給我們的恩俸,因為他說享受俸祿而不任職是違反中國律法的;我就傳話給他說,請他明示其意圖,如果確實,我要去覲見皇上辭別,明言我遠離故土已經三載。這個威脅果然奏效,他通知我說月俸將繼續給我,陰歷年底他將與同僚商議。從此,再也沒有人談及此事。”[18]正是在利瑪竇等人的努力下,歐洲天主教在中國傳教活動獲得了顯著成效,上到皇宮貴族,下到黎民百姓均有入教者。清朝建立后,以湯若望等人為首的西方傳教士獲得了順治帝的青睞。湯若望本人不僅擔任欽天監職務,而且在很多重大政治事件中發揮了作用。[19]

1647年(順治四年),清軍進入廣東后,兩廣總督佟養甲奏請順治帝,提出允許澳門葡人等外國商人在廣州通商,他在奏折中寫道:“今我大清一統,……通商阜財,勢所必需,然仍準澳人入市廣省,則又通商之源也……通商固以裕國,而通番國之商,尤所以裕廣省之餉,益中國之賦,合應仍復古例,每歲許濠鏡澳人上省,商人出洋往來。……不但粵民可以食力而不為盜,遠方諸國亦聞風感戴皇恩,舞躍貢琛,當源源而恐后矣。”[20]這一政策實際上是延續了明朝澳門通商的政策。

清朝初年,俄羅斯和荷蘭先后派出使團來到中國。1656年,俄國的巴伊科夫使團因覲見禮儀問題,被清政府遣返回國。1658年,俄國又派遣阿勃林為專使訪華。[21]阿勃林等到達北京后,清廷官員認為其國書“矜夸不遜”,主張將其驅逐。順治帝認為,“察罕汗雖恃為酋長表文矜夸,然外邦從化,宜加涵容,以示懷柔。鄂羅斯遠處西陲,未沾教化,乃能遣使奉表而來,亦見慕義之忱,……貢品物察收,察罕汗及其使量加恩賞,但不必遣使報書。”[22]

與俄國使團被遣返回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與巴伊科夫使團同期來華的荷蘭突高嚙(Pieter de Goyer,又譯作嗶嚦哦悅)使團受到了順治帝的接見。荷蘭使團能夠成功覲見順治皇帝,一是遵從中國禮儀,對順治帝行三跪九叩禮,二是與中國各級官員的關系處理得較好。荷蘭使團來華目的是希望與中國建立自由貿易關系,但清廷思維和態度上是以傳統的宗藩關系來對待荷蘭使團。清禮部部議稱:“荷蘭從未入貢,今重譯來朝,誠我朝德化所致,應五年一貢,貢道由廣州入。”[23]清順治帝批示,荷蘭人來華路途遙遠,感念“荷蘭慕義輸誠,航海修貢,念其道路險阻”,因此“可八年一朝”[24]。不久,清順治帝又提出,荷蘭人來華貿易“雖灌輸貨貝,利益商民,但念道里悠長,風波險阻,舟車跋涉,閱歷星霜,勞勛可憫。若貢期頻數,猥煩多,朕皆不忍。著八年一次來朝,員役不過百人,止令二十人到京。所攜貨物,在館交易,不得于廣東海上私自貨賣。爾其體朕懷保之仁,恪恭藩服,慎乃常職,祇承寵命”[25]

康熙時期,南懷仁、張誠、徐日升、白晉、閔明我等一批傳教士受到重用。南懷仁在清初平定三藩叛亂過程中發揮了作用,張誠、徐日升作為核心成員參加了《尼布楚條約》談判,并起到了關鍵性作用,白晉、閔明我、洪若翰等被任命為欽差出使歐洲。[26]由此可見,清朝統治者對與西方人接觸不持排斥態度,有時還非常看重他們的個人才能。

康熙在位時期,在處理西方國家關系問題方面,影響最為深遠的事件有三項。一是與俄羅斯簽訂《尼布楚條約》。17世紀后半葉,俄國不斷侵擾我國領土。清政府多次致書俄國沙皇,要求其約束侵略行為,康熙說:“向者,爾國居于爾界,未曾侵擾我界,邊民咸寧。后爾羅剎人侵我境,騷擾地方,搶掠百姓婦孺,滋事不止……倘爾憐憫邊民,使之免遭涂炭流離之苦,不至興起兵革之事,即當迅速撤回雅克薩之羅剎,以雅庫等某地為界,于該處居住捕貂納稅,勿入我界滋事。”[27]

雅克薩之戰后,中俄簽訂《尼布楚條約》,規定了中俄東段邊界及相關管理制度問題。《尼布楚條約》是中國與西方國家在平等的基礎上簽訂的第一個邊界條約。該條約的簽署不僅對中俄關系有著重要意義,而且對中國人對于領土主權的認識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因此,有學者提出,《尼布楚條約》“開啟了中國與外國劃界而治的歷史,標志著清政府與國際接軌的過程”[28]

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中國人經常使用“疆域”一詞來表述國土、國界概念。《尚書·泰誓》中說:“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孟子·滕文公下》載“出疆必載質”,這里的“疆”指的就是“國界”“邊界”的意思。此外,古人還使用“九州”“禹跡”“版圖”等詞語來表達領土主權的含義,如《舊唐書》中載有:“百役并作,人戶凋耗,版圖空虛。”

中國古人“疆域觀”的產生與“天下觀”是相對應的。漢代董仲舒提出了天命論,認為天是宇宙的主宰,“德侔天地者稱皇帝,天佑而子之,號稱天子”[29],所以,天下之人要服從天之子即天子的統治,由此構建出一套政治一統、思想一統和天下一統的理論,為封建王朝的統治者所推崇,成為歷代王朝的追求。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提出“天下”一詞英文應譯作“world”而不是“empire”,他認為:“古代中國人說‘天下’,意思是想說‘世界’,不過當時人們對世界的了解還沒有超出中國的范圍。”[30]正是在這種“天下觀”的影響下,出現了中國特色的疆域觀。因此,有學者提出,“疆域表述因有王權泛化理念介入,具有統治和控制范圍雙重含義,因而呈現多樣性,表述和理解容易含混,這是王朝中國疆域理論的一個特點”[31]

在“疆域觀”的影響下,中國古人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邊疆觀”。中國古代邊疆觀的內涵主要包括三方面內容:第一,邊疆地區是中央王朝統治的邊緣區域或統治能力所及的外圍性區域,沒有固定的范圍,會隨著中央王朝實力的變化擴大或者縮小;第二,邊疆地區屬于落后地區,人煙稀少,經濟落后,在風俗文化上有別于中原文化;第三,邊疆是國家的對外防御的緩沖地帶,在軍事上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

實際上,中國古代邊疆觀的形成一方面受到“天下觀”“疆域觀”的影響,另一方面,與中國的地理環境、周邊國際環境以及古代人類社會生產力水平均有著密切聯系。中國長期雄踞于東方,周邊國家及地區實力大大落后于中國,或者臣服于中國中原王朝,或者無法對中國形成實質威脅,因此,在外來威脅很小的情況下,對領土的認知和管控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方式上都與近代西方國家有著很大區別。

近代西方領土主權觀念是建立在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基礎上的,構成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行為主體的是主權國家。主權國家擁有兩個最基本的特性,對內擁有最高的領導權,對外則具有獨立性。主權國家之間關系的處置通常由國家間條約及共同遵守的國際準則即國際法加以界定和規范,有些學者對此的評價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是由許多大小不一的國家相互之間橫的關系所構成的。在那里并沒有凌駕于其他國家之上的一個強大的中心,構成國際秩序的基本準則是至少在法律上平等的各國間的并列關系。”[32]盡管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在尊重主權和民族國家權益方面有著一定進步意義,但其是戰爭的產物,其實質是歐洲人進行殖民擴張的重要工具,并演變成為西方國家殖民世界的工具。《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訂后,歐洲仍然戰亂不斷,只是戰爭的性質由以往的王國、不同信仰群體之間的戰爭演變為民族國家為各自利益而戰。

但從總體上看,《尼布楚條約》的簽訂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清朝統治者開始重視東北邊疆問題,但對清朝統治者的“天下觀”和“中國觀”并未產生實質性影響。如1710年(康熙四十九年)發生朝鮮人李萬枝越界殺人案件后,康熙帝派穆克登前往長白山查邊,穆克登等在立碑定界過程中依然是持宗主國的姿態,其所立之碑名曰“審視碑”。

康熙朝中國在與西方國家交往過程中第二個重要事件是在廣東洋行、公行的設立,與西方國家通商貿易。清初,出于穩固政權的需要,清政府實行海禁政策。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臺灣內附后,清政府解除了海禁,在廣州、寧波、松江以及廈門開設了粵海關、浙海關、江海關和閩海關。1686年(康熙二十五年),廣東政府頒布了《分別住行貨稅》文告,規定了具有一定資質的商人,在得到政府許可后,可以從事對外貿易,其所經營的貨店稱為“洋行”,通常稱廣州“十三行”[33]。廣州“十三行”不僅是商業組織,在實際運行過程中,行商能夠代表清政府傳達政令,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一些對外交涉任務,成為清政府操作對外關系的一種工具,在清代中外關系史中具有獨特的地位與作用。隨著時間推移,“十三行”在經營過程中矛盾逐漸積累,出現了“商欠”等問題,鴉片戰爭后最終走向沒落。

在實踐過程中,廣州的對外貿易發展較好,而寧波、松江以及廈門等地對外貿易發展較為緩慢。以寧波港為例,有學者統計,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至1736年(乾隆元年),前往寧波貿易的英國商船只有8次15艘商船,僅占這一時期來華英船總數的13%,1737(乾隆二年)至1756年(乾隆二十一年),甚至沒有一艘英國商船來甬貿易。[34]與寧波距離不遠的定海情況更差,[35]“貨物未能屯積,必得裝運郡城,是以行輔寥寥,不及寧波十之三四”[36]。廈門港的情況也與之類似,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至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前往廈門進行貿易的英國船貿易量很少,這些船只載至廈門的貨物價值大部分都只有“五六百貫”甚至“四五百貫”[37]。因此,清政府“一口通商”制度的形成既有主觀政策因素,也有客觀實踐效果的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中葉,清政府除了允許外國人在廣州等地通過海路從事對華貿易外,中俄陸路貿易也十分繁榮。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俄對華輸出皮貨等的總值超過24萬盧布,比俄對整個中亞貿易的總額還高。[38]

康熙朝中國在與西方國家關系交往過程中第三件大事是禁教,即禁基督教活動。在歷史上,中國是一個宗教入超大國,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等世界主要宗教擁有大量信徒。出于各種原因,多次發生過古代封建王朝統治者們針對某一種宗教實行大規模禁教政策,如佛教歷史上有四次被大規模禁止信仰和傳播(北魏太武帝時期、北周武帝時期、唐武宗時期、后周世宗時期)。《大明律》和《大清律例》中明文規定禁止邪教傳播。

康熙初年,受到“歷獄案”的影響,清政府曾頒布過禁教令。隨著“歷獄案”平反,南懷仁等西方傳教士再次受到重用,禁教政策有所松動,“特旨許西洋人在京師者自行其教”[39]。1692年(康熙三十一年),浙江發生禁教事件,康熙帝獲知后,授意大臣奏議,為傳教辯護,認定西方傳教士在中國傳教無違法之事,“反行禁止,實屬不宜”[40]

康熙帝對基督教傳教態度出現轉變是在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之后。1704年(康熙四十三年),新上任的教皇格勒門德十一世全面否定了自利瑪竇以來,西方傳教士在華傳教本土化的傳教方式,規定中國教徒不得祭天、祭祖先,并按教規管理在中國的傳教士和中國教徒。1705年,他派遣多羅(Carlo TommasoMaillard de Tournon)作為使節來華,提出所謂《七條禁約》:

第一,西洋地方稱呼天地萬物之主用“斗斯”二字,此二字在中國用不成話,所以在中國之西洋人并入天主教之人方用“天主”二字,已經日久。從今以后,總不許用“天”字,亦不許用“上帝”字眼,只稱呼“天地萬物之主”如“敬天”二字之匾,若未懸掛,即不必懸掛,若已曾懸掛天主堂內,即取下來不許懸掛。

第二,春秋二季祭孔并祭祖宗之大禮,凡入教之人不許做主祭、助祭之事,連入教之人亦不許在此處站立,因為此與異端相同。

第三,凡入天主教之官員或進士、舉人、生員等,于每月初一日、十五日不許入孔子廟行禮或有新上任之官并新得進士、新得舉人、生員者,亦俱不許入孔子廟行禮。

第四,凡入天主教之人,不許入祠堂行一切之禮。

第五,凡入天主教之人,或在家里,或在墳上,或逢吊喪之事,俱不許行禮或犇教與別教之人,若相會時,亦不許行此禮,因為還是異端之事。再,入天主教之人或說“我并不曾行異端之事”,“我不過要報本的意思”“我不求福,亦不求免禍”,雖有如此說話者亦不可。

第六,凡遇別教之人行此禮之時,入天主教之人若要講究,恐生是非,只好在旁邊站立,還使得。

第七,凡入天主教之人,不許依中國規矩留牌位在家,因有“靈位”“神位”等字眼。文指牌位上邊說有靈魂,要立牌位,只許另亡人名字,再牌位作法,若無異端之事,如此留在家里可也,但牌位旁邊應寫天主教孝敬父母之道理。[41]

格勒門德十一世還提出其他可行不可行之禮由多羅來決定。

教廷這一政策觸怒了康熙帝。康熙帝頒布諭旨,要求傳教士在華必須遵守利瑪竇的規矩,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又頒布諭旨,規定西方傳教士在華活動必須領有內務府印票,且表明永不返回西洋。康熙末年這場因“禁約”而產生的儀禮之爭成為清朝傳教政策轉折點,清政府此后在西方傳教士在華傳教問題上政策日益趨緊,禁教成為常態。

康熙朝所確定的對外立場原則為雍正、乾隆所繼承,雍正、乾隆兩朝的對外政策基本遵循了康熙朝基本外交理念,既不完全排斥與西方國家交往,但也不積極推動與西方國家關系的發展,希冀隔膜于西方國家的世界體系,正如一位荷蘭學者所說:“清朝統治者并不熱衷于對外貿易和向外國商人‘開放’,他們看不到‘國際關系’存在的必要性。”[42]

但全球化的趨勢不可逆轉,雍正、乾隆時期,西方國家對華貿易活動增加,來華使團數量不斷增多,商隊規模不斷壯大,人員往來逐漸頻繁,在中西交往過程中出現了一些新情況,產生了一些新問題,使得清政府不得不采取措施予以應對。加強對西方國家來華人員活動的管控成為雍正、乾隆時期對外政策的一個重要特征,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實行廣州一口通商。隨著英國資本主義經濟發展,英國人不能滿足于廣州一口通商。1755年(乾隆二十年),英商喀利生(Samuel Harrison)、洪仁輝(James Flint)等58 人前往寧波貿易,在清政府地方官的協助下,貿易進行得非常順利。英國東印度公司認為在寧波貿易有利可圖,于是于1756年(乾隆二十一年)再次派遣商船前往寧波貿易,由于英國商船隨行帶有大量武器,清政府官員擔心英國人來甬日益頻繁,寧波可能會成為第二個澳門,為“防微杜漸”,決定采取措施,讓英商仍前往廣州貿易。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乾隆帝諭令浙江地方官員,“遍諭番商,嗣后口岸定于廣東,不得再赴浙省”[43],此后,中國與英國等西方國家海上貿易只能在廣州進行。[44]

第二,加強對來華西方人的管理。清政府一口通商政策引起了英國人的不滿。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洪仁輝赴天津,通過行賄清朝官員,向乾隆帝遞交訴狀,投訴其在廣州貿易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此事引起乾隆帝的高度重視,在處分了粵海關監督李永標之后,乾隆帝對洪仁輝不聽浙江地方官員命令,赴天津投訴深為不滿,命令將其押回廣州,在澳門圈禁三年,刑滿后逐出中國。洪仁輝事件發生后,兩廣總督李侍堯提出了《防范外夷規條》,主要內容包括:不允許西方商人在廣州長期居留;地方政府要加強對西方商人的監管力度;禁止中國人為“夷商”工作;禁止向“夷商”傳遞消息等。針對荷蘭商人攜帶女眷進入廣州一事,清政府明令,禁止此類事件再度發生。廣東布政使頒布命令稱:“嗣后有夷船到澳,先令委員查明有無婦女在船,有則立將婦女先行就澳寓居,方準船只入口;若藏匿不遵,即報明押令該夷船另往他處貿易,不許進口,倘委員徇隱不報,任其攜帶番婦來省,行商故違接待,取悅夷人,除將委員嚴參、行商重處外,定將夷人船貨一并驅回本國,以為違犯禁令者。”[45]鴉片戰爭前,清政府頒布過諸多限制外國人在華活動的禁令,但很多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并不嚴格,唯有禁止“番婦”進入廣州政策被嚴格遵守。此后,有關“番婦”進入廣州成為中外交往中的敏感問題,多次釀成爭端。

第三,加強對澳門的管理。隨著中西貿易的發展,居留在澳門的西方人逐漸增多。為了加強對澳門的管理,1744年(乾隆九年),清政府增設海防軍民同知,專理澳門事務,加強對進出澳門船舶的管理,并訂立了《管理澳夷章程》,其核心內容包括:嚴密約束西方人的活動范圍,西方人投訴、上書必須按照規定程序進行;加強對出入船只的管理督查;嚴格限制中國百姓與外國人接觸,中國人為西方船只做向導,必須由官方正式批準,不得擅自為西洋人修葺船只、寓所等。1749年(乾隆十四年),針對陳輝千被葡萄牙人殺害等涉外案件,清政府制訂了《善后事宜》十二條,主要內容是強化中國對澳門的司法主權。

此外,雍正帝在位期間,加強了禁教的力度。1723年(雍正元年),雍正帝批復禮部關于禁教的奏議,規定除了精通歷數和有技能的西洋人可居留北京外,其他西洋人一概送到澳門,所有天主堂改為公所,嚴令信教民人改易信仰。[46]1724年(雍正二年),全國約三百所教堂紛紛被改為學校、祠堂、廟宇、糧倉或被完全拆毀,50 名教士先后被驅逐至廣州。[47]

總的來看,清代中葉,清政府對待西方國家時采取了有限接觸的態度和立場,其原因一方面是當時的中國對與國外交流需求有限,另一方面,清朝封建統治者擔心西洋人會對其中國政治社會穩定產生威脅,如康熙晚年曾提出,“海外如西洋等國,千百年后中國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48]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中葉,中國與俄國的關系發展較快。1727年(雍正五年)和1728年(雍正六年)中俄簽訂《布連斯奇界約》和《恰克圖條約》,進一步明晰了中俄邊界,規定了中俄政治、經濟、宗教往來準則,為中俄關系穩定發展奠定了基礎。兩個條約簽訂后,中俄經貿人員往來逐年增多。恰克圖貿易在18世紀30年代初期,每年不過1萬盧布至2.5萬盧布,80年代中期,貿易額增長最高達700萬盧布,到19世紀初,又進一步上升到1100 多萬盧布。[49]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中俄文化交往尤為突出,根據《恰克圖條約》相關規定,清政府接收俄國留學生來北京學習滿文、漢文,居住在俄羅斯館,協助在俄羅斯館內建立東正教教堂,并允許俄國派遣東正教傳教士進入北京。從1715年到1840年,共計派出11批傳教士來京。這些傳教士和留學生搜集了大量中國情報信息文獻,如《八旗通志》《大清律例》《理藩院則例》等,將之翻譯成俄文在西方出版。有些傳教士還撰寫了不少關于中國政治、經濟、法律、民族、對外關系、地理情況的著作,如第九批傳教士團團長俾邱林的《蒙古志》《西藏志》《中亞民族志》等11 種有關我國邊疆問題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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