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所謂潮神殿,只殘留了一座石臺,幾堵頹墻,一些人家鑿開門洞,開起一個個鋪子,河鮮山貨,村醪土釀,熟食點心,針頭線腦。碰到逢十的日子,貨郎也來湊集,撥浪鼓咚咚敲得山響,這里于是比河邊的酒館還要熱鬧。石臺上往往有唱戲雜耍的,最不濟還有楊老先兒,拍著烏油油的醒堂木,說段三國水滸。而令存養失望的是,石臺上只有一個錢瘋子,手執柳條,嘴里鏘鏘鏘喊著鼓點,繞著臺沿瘋跑。
魯四靠著自家院門吃咸菜泡飯,嘴巴呼哧呼哧忙得不亦樂乎,眼睛卻越過碗沿滴溜溜窺視著周圍的人和事,看到存養在石臺邊晃蕩,把剩下的飯扒拉進肚子里,顛顛地跑過來打招呼:“三哥早!”
存養一哂,笑罵:“什么時辰了,他娘的還在吃飯?”
魯四嘻嘻笑道:“日雜鋪放關撲,今日手氣好,得了把鏟子,給了面店老孫,換三天的飯。”魯四的母親生他的時候就死了,他的父親也死了,據說是被羞死的——在碾房里偷米,被人當場抓住,捆了手腳游街,回家后即得了病,痛哭幾天,一命嗚呼。石街的居民,根基都淺,魯四也沒個親眷依靠,成了個孤魂野鬼。父母倒是留了房子田地,他也不曉得打理,就連院子里的雜草,都長得比人還要高。
“好久沒來戲班子了。”存養看著臺上兜圈的瘋子,心里有點著急,是不是戲班子還不知道石街的霧已經散了?
魯四眨眨眼,說:“咱找瘋子耍耍去!”不等存養點頭,即爬上石臺。錢瘋子還在轉圈,魯四攔住他,說:“老錢,你唱的什么戲?”錢瘋子翻了翻白眼,驀地大喝一聲:“呔!俺乃大將伍子胥,你是何人,敢攔我的去路?”
魯四笑著說:“老錢,你是伍子胥,我就是昭關守將,喏,你跪下磕個頭,我就放你過去。”
錢瘋子側著頭想了一會兒,用柳條一指魯四,說:“你是漁丈人吧!啊呀呀,請丈人行個方便,渡我過了這河去!”說著當真跪了下來,朝著魯四咚咚磕頭。魯四哈哈大笑,側身讓路。錢瘋子站起來,說:“一路逃亡,饑困交加,丈人可有酒食管待?”魯四大窘,轉身欲走,卻被錢瘋子一把抓住。
存養在臺下哈哈大笑,說:“漁丈人懷里有半個餅呢!”
錢瘋子扔了柳條,騰出手,朝魯四懷里一陣摸索。魯四沒奈何,只得說:“你站著別動,我拿給你……”他退后幾步,從懷里摸出那餅,揚了揚,“這個給你!但你得給我說說,那鬼,到底長什么樣?”
錢瘋子一邊點頭,一邊踅摸到魯四身邊,趁他不備,一把奪過那餅,轉身就跑,邊跑邊喊:“鬼!鬼!鬼!……”然后跳到臺下,轉眼就沒了影子。魯四垂頭喪氣地從臺上爬下來,說:“也不知道真瘋假瘋,心里可明白著呢!”
錢瘋子是被鬼魂逼瘋的。存養打小見他敲著一面破鼓挨家要飯,伍太公常常會在院里支個小桌,勻出幾乎一半的飯菜給他。錢瘋子吃一回就會重復一回他的悲慘遭遇:自從在堰南蓋了房,天天有鬼魂造訪,妻子受不了糾纏,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下,留下一個剛滿周歲的女兒,女兒不小心爬進了豬舍,被豬啃掉了半個腦袋,他一把火把新房子點著了,都沒來得及把女兒的尸體掩埋。
兩人靠著石臺子坐著,百無聊賴,一會兒又撿幾塊小石子猜枚,因無錢物作注,很快又興味索然。日雜鋪又在放關撲了,魯四摸了摸袋底的幾個銅板,扔下存養,擠進人群,又去試他的運氣了。
存養蕩回到船閘,坐在橋洞上,拾幾顆小石子砸水花。散漫的日子過久了,心里總不免空空落落,而日子照例一天一天來,每天最大的苦惱,就是如何找些新鮮花樣,把日子打發掉。宏大的敘事只出現在戲里,石街太小了,就算把時間線扯斷了,再把散落一地的日子撿起來,隨便排排隊,一部石街的歷史仍然亂不了。
航道另一頭,許木頭正在指手畫腳地喊叫。存養走進壩房,扳動轱轆,把閘板抽起來。船戰戰兢兢地從腳下溜出來,出了橋洞,如囚龍入海,一只只張揚起來。腳下又露出一個船頭,他雙臂一撐,從橋上一躍而下。船老大還在閘板下呢,正縮著脖子搖櫓,猛然間落下一大團東西,驚出了一身汗,待看清是個人,勃然大怒:“跳河尋死另找個地方!”
存養踩著船幫走過來,笑吟吟地說:“纖繩呢?”
船老大沒好氣地說:“上吊啊!兩岸不是房子就是樹木,拉個鬼纖!”
船老大不是石街人,存養記得他姓孟,隨口一問:“老孟,去鳴鶴還是眉山?”老孟抬起下巴一指船頭“怡和”的三角旗,說:“若不是去眉山,你會上我的船?”船里裝著運往鹽場的糧食,還有鍋碗瓢盆一些雜物,盡管吃水重,因為順風順水,還是駛得輕快。
存養笑著說:“大掌柜也是托大,這么一船貨也不派個押運的。”
“防誰?”老孟雙手抓著櫓把,推磨一樣輕松地搖著,“哪個盜賊這么不開眼?哼哼,有這個心膽,不如直接去搶鹽商大戶!”他朝岸上高大的馬頭墻瞄一眼,看到大埠頭上的照壁正拿冷眼瞪他,不由得一縮脖子,把櫓搖得更快了。
“聽說孟公嶺就有強盜。”存養記起老孟就是嶺下人。
“還說有無頭鬼呢!嗐,反正我是沒見過,不過——”老孟挖掘著遙遠的記憶,就在這條河上,他確實碰到過盜賊,還他娘的是倭寇!他騰出一手扯開衣服領子,露出肩膀上長長的一道疤痕,說:“要再過來點,就扎著脖子了。”
“今后出門得帶把刀!”存養說。
“你爺爺奶奶也死在這條河上,還是我爹背回來的呢,說不定也遭了倭寇!”老孟說。
爺爺奶奶太遠了,令存養好奇的還是倭寇。他一直形容不出倭寇的樣子,就像小時候對于小偷,也就是石街人嘴里的“賊骨頭”,腦子里就是一塊骨頭一樣的東西。直到人們抓住在碾坊偷米的魯四的父親,他才意識到“賊骨頭”原來是人,而且還可以是認識的人。倭寇,那也是人吧?他胡亂想著,忽然笑了。
船折行向北,河岸開闊起來,存養裝模作樣拉了幾腳纖,揉揉勒起紅印的肩膀,又上了船。日頭跑得比船快,剛剛還懸在頭頂,倏忽已西偏得厲害。眉山衛城的城墻伸出崢嶸一角,慢慢放大,放大,像云頭一樣壓過來。老孟緊搖著船,城墻迅速后退,苔影炮跡一點一點映入眼簾。水面寬闊起來,前面出現一道水閘,過了水閘,就是破山浦,那是大海的地盤了。
水閘東邊有一個埠頭,上面臥著一座貨棧,怡和的旗幔獵獵作響。老孟搖櫓的手并未緩下來,轉進一條河汊,欸乃欸乃朝西搖,前面的地平線上露出眉山青靄靄的頭。也許叔平在衛城里呢!存養哎哎幾聲,覷著船駛近河岸,縱身一躍,跳到河灘上,朝水閘邊的貨棧跑去。
貨棧里一個伙計在打瞌。存養問叔平在不在,伙計朝西一指,說:“這兩天一直在眉山呢!”他嗐了一聲,撓撓頭皮,尋個水瓢,到外面石槽舀水喝。石槽疊在一堆石頭上,石頭上還刻著字,顯然是廢棄的墓碑石,他把水瓢一摜,不知道這石槽是否也是用墓石摳成。緊挨著貨棧的是一個孤零零的亂葬崗,山上一代人疊著一代人,到了晚上鬼火點點,能把整個山頭照亮。也許這兒曾經是個海島,自然的神力把它移到陸地,活人沒把它當作了不起的饋贈,倒讓死人占領了這個地方。直到眉山建起衛城,這山崗才有了名字——教場山。山前開闊的空地上,士兵在操演陣法,長槍短刀盾牌,還有士兵執著長竹竿作沖殺狀。他啞然失笑,繼而嗤之以鼻,這東西居然還當兵器耍?在石街,也就晾晾衣裳!
新奇的東西充實進日子,時間就不經過了。他看看日頭,太陽像塊烙紅的鐵餅,已經掛上眉山頂上的烽堠。而不知哪里飄過來的一縷炊煙,攏著海的腥咸味道,直往鼻頭里鉆。他走出貨棧,朝眉山而去。經過閘橋,北邊就是破山浦,那是退潮沖刷出來的巨大豁口,兩側黑色的泥土壁立,現出峽谷一樣的雄壯來,而浦底只拘了淺淺一汪水,幾條沙船橫七豎八擱在泥灘上。
走過閘橋,他依著大古塘朝眉山緊趕。大古塘是人們征服海洋的第一次嘗試,塘南村莊散落,塘北萬畝鹽田,橫塘豎浦井字交錯,運溝鹵槽互通有無,黑色的泥土泛著潔白的鹽花,人們圍起一塊塊鹵地,建起一個個亭場,曬灰,淋鹵,背薪,燒火,在衣食無憂的夢想里揮灑汗水。
眉山一帶零落的山丘,已經把太陽吞沒,存養棄了大路,爬上眉山北坡,繞了半圈山路,來到西南側的一個村鎮。他從山坡沖下來,一時收不住腳,噔噔噔直沖到一座大院子前。院門正中懸著“眉山鹽課司衙署”的牌匾,天色向晚,吏員已經散班,一個老頭警惕地站在門口,喝道:“哪里來的?”存養拿嘴朝山的南坡一努,隨口扯個謊:“我是巡檢司的!”巡檢司衙署被山石擋住了,并不可見。
鹽課司南邊有一道緩坡,怡和的旗幔就在坡上招搖。走上山坡,兩邊是零落的屋舍,中間一塊開闊地上,建了許多倉廒。倉廒南邊,靠著一個埠頭,四面高墻圍起三四進院落,那就是貨場的廨房——要說怡和鹽號的門面在衛城,而鹽貨的收儲、報關、運輸、結賬,主要業務都在這里了。埠頭邊老孟的船還在河里晃蕩,存養并不理會,來到院前,砰砰打門。
門開了,一個大漢走出來,說:“庫房清點,外人不便進入。”
存養見那人眼生,笑道:“不認識我?叔平呢?”
“不在!”大漢抱著膀子,神情倨傲。
存養心火騰地躥上來,正待喝罵,門里頭人影一晃,覷著好像是蒙貴,就喊:“貴大爺!貴大爺!”影子都沒朝他看一眼,迅速轉進一間廨房里。一個伙計提著燈籠走出來,笑道:“喲,三哥啊!”
燈籠的火光彌散開來,照出漢子一臉大麻子。存養搖搖頭,沒好氣地說:“三掌柜對你們越來越放縱了,看門也不知道找條好狗!”
那伙計緊張地朝麻臉漢子覷一眼。麻臉漢子并不計較,門神似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有事,真有事,”伙計對存養擠了會兒眉眼,又把頭搖得呼呼響,“也沒事,沒事,喏,燈籠給你,晚上就住到巡檢司去吧。”
存養心里不痛快,也不接燈籠,尋了條山徑小路,摸黑來到南坡的巡檢司。眉山巡檢林仲達,也不在司衙,他在眉山收房的小妾楊一一說:“在鹽貨場呢,一天沒回來了。”她給存養煮了一碗面,又讓人在外面找了個空房間,安排他住下。
清晨,山抹柔藍,水泛冷波。大地沐浴在青靄靄的晨色里,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懶洋洋醒來。男人從草房子里出來,肆無忌憚地在大地母親身上撒著憋了一宿的尿。女人催促著孩子起床,聲音尖厲細碎,急促得像啄米的雞頭。孩子跌跌撞撞走向河邊,捧著水,或是索性把頭扎進水里,一邊醒腦,一邊洗臉。村落上空升起幾縷炊煙,太陽漸漸露頭,刺透輕煙薄霧,把陽光投到眉山,眉山頂上的烽堠,像一只青白的眼,閃起冷熱不定的光。
存養被一陣嘈雜聲吵醒,起來開門,發現院子里站滿了人。總旗從庫房里抱出一堆衣甲,咋咋呼呼招呼弓兵穿上,院子外面臨時湊來的十幾匹馬,用蹄子敲擊著硬實的地面,嘶叫著迎接各自臨時的主人。眉山西南黃沙湖一帶山賊鬧得厲害,一個月內劫了六七個商隊,那里緊挨著進出余姚城的官道,商人一被劫就跑到縣衙告狀,知縣、縣丞于是斥令不斷,這次更是發了狠,嚴令十日內肅清匪患。
怎么剿?面對縣里的公文,林仲達往往一攤雙手——就會指手畫腳,你來剿剿看!黃沙湖的山賊就是湖野山民,空閑時節的劫道,和上山打獵下河捕魚是一回事,就是為日常生計謀些額外的用度。巡檢司進山一剿,山賊散落開來找都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也抓不著人!巡檢司屬地方管轄,弓兵都在當地村寨點僉,上馬是兵下馬是民,就為混口飯吃,面對整村子操著家伙的男女老少,往往還沒接觸,就落荒而逃了。
裝模作樣地應付恐怕過不了關,仲達只好派弓兵進山巡守;到了夏天,商隊少了,只要新的劫案不再發生,對上也有了交代。副巡檢楊重九整好隊,林仲達還是沒出來,楊一一走過來,和楊重九耳語幾句,楊重九即轉身上馬,一揮手,喊道:“出發!”
弓兵一走,院子里冷清起來。公事房里也沒有幾個人,一間開著窗的房子里,書手咬著筆頭在那里發愣。存養覺得無趣,踱到后院天井,探頭探腦地張望。
楊一一踩著碎步,像個鬼魂一樣悄無聲息地在天井里穿行,見存養進來,忙扶住身邊的一棵甘棠樹,低聲說道:“昨夜就沒回來。”她背對著存養,把頭壓得低低的,指著甘棠樹下石桌上的幾串錢,說:“三爺差人送來的,讓你自個兒在衛城轉一轉。”
鬼鬼祟祟的,這是在忙什么呢?存養有些失落。往常他來到眉山,叔平總會邀幾個朋友,到衛城的酒樓喝酒聽曲,如今孤家寡人一個,又有什么好耍的?酒樓里的樂戶歌伎,都是從府縣勾欄來的,不但相貌好身段好腔調好,又都見慣場面,會服侍人,他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來的次數多了,他都搞不明白了,這牽掛他的,到底是叔平的情分,還是酒樓里的誘惑。而每次清醒過來,回想起酒席間的荒唐,又不免臉熱心跳,懺悔不已。“不來了,再也不敢來了!”他向叔平起誓。叔平卻笑著說:“是狗,就改不了吃屎!”
存養笑了,而且笑出聲來,對甘棠樹下低眉順眼的楊一一來說,這笑聲既不合時宜,又莫名其妙。她抬起頭來,亮出一張精致而又茫然的粉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看。存養渾身不自在,仿佛心思被她的目光挖穿了,成了光天化日下赤裸裸的羞恥。他尷尬地笑了笑,說:“不去衛城了!去潮塘,來了這么多回,還沒正經見過海呢。”
存養心中的海和夜空一樣深遠廣闊,當他站在潮塘上,卻發現大海還可以以另一種樣貌存在。潮水退去了,黑色的泥涂露出豐腴的軀體,跳魚在泥地里奔跑,和尚蟹奮力揮鉗挖洞,蟶子、泥螺半透明的外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遠處的海浪發出歡歌笑語,他仿佛看到,在那片混濁的肥沃的水域里,梅魚、鯧魚、鯔魚們在瘋狂生長,青蟹、白蟹、槍蟹們在瘋狂生長,所有生命都在瘋狂生長,在展示蓬勃的生命力,在宣泄生長的快樂。
潮塘兩側,成片芒草起伏,田雞鳴叫,跳魚歡鬧,引來野鴨白鷺盤旋飛翔。退潮沖刷出的大小溝壑,把咸青泥涂割成一塊塊綠洲,密密排向遠方。三五個灶民把床板門板拆下來,單膝跪在板上,一腳撐著泥,在泥涂里捉魚蝦。存養赤腳下塘,細膩的沙土妥帖地撫摸著腳底,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帶著咸味的空氣,感受著不同于石街的靜謐與喧鬧。
他向塘北一處破舊的亭場走去。那是一塊沒有海塘庇護的高地,只有幾間灶房固執地堅守著,老而彌堅,破而不倒。鹵地失去圍塘拱衛,倒方便了鹵水的漫灌,潮水過去,日頭一曬,便積起厚厚一層鹽花。一個半大孩子在掃灰,掃累了,拄著掃帚歇一歇,用手抹一把臉上的汗水,于是弄成一臉黑。一個女人把漬滿鹵水的草灰掃攏進筐里,挑到灶房邊的鹵池棚子。
潮塘圍起來后,塘北也漸漸淤起了泥沙,人們步步為營,開始圍筑新塘。說不清多少年前,一場戰爭擱置了新潮塘工程,沿海人口銳減,人們再也無力向海洋進軍,永無休止的潮漲潮落,把已經完成大半的新潮塘沖成數截。新建的亭場失去屏障,漸漸廢棄,只留下幾塊高地紀念火燒鹵煮的歲月。一些干不了場團重活的老人孩子,如果愿意向場胥總催貢獻一定的鹽獲,就可以在這里另起爐灶——紀念館成了掘金地,代價不光光是那點賄賂,大海時而溫順時而狂暴的脾氣,給他們帶來巨大的死亡威脅。
這就是一處私煎的亭場。存養走進一間灶房,所謂灶房,也就是小屋數椽,編草為棚,房柱傾斜著,仿佛隨時準備倒下。屋內低矮逼仄,盈不容膝,王順佝僂著身子,在一口大鍋里煮著魚蝦,水汽蒸騰開來,屋子里頓時彌漫起誘人的鮮香。
王順瞇縫著眼睛,側頭看著進來的存養。王順瘦小的身形,黑枯的皮膚,讓存養想起了父親伍有鈿——這就是他的舅爺爺了!要不是太公提起,他不知道在這荒無人煙的灘涂上,還有這么一門親戚。在石街,王老灶頭就像灶膛里的一星余燼,沒來得及亮一下,就倏忽而逝了,而他留在鹽場的幾個兒子,也只剩了王順一支。
王順站起來,倚門看一下鹵池,轉身走到柱邊,拍拍掛著的葫蘆,說:“沒酒了。”存養取出一個酒囊扔給他,又拿出一個紙包,攤開來,里面是一只燒鵝。“最后一池灰了,”王順呷了一口酒,從鍋里抓出一只螃蟹,撕開了遞給存養,“再過幾天,就回場團了。”他到處找木鏟,一時找不到,順手拿過一個釘滿了碗釘的瓷碗,把碗里的皂角倒出來,拿袖子一抹,直接把魚蝦舀了出來。
那個孩子倚著門框咬手指,貪婪的眼睛直直盯著那只燒鵝。“掃完了?”王順掃一眼,從灶膛里扒出烤得焦黑的番薯,扔給孩子。“老大的孩子,”他轉頭對存養笑笑,“老大活該倒霉,碰到大潮,沒跑出來,嗐,喂了魚了!我呢,干不動場團的活了,只能帶著他們孤兒寡母,在這里熬些額外的用度。”
“我托人和場團說一下,讓孩子去石街吧,家里需要幫手。”
“生來就是灶民的命,我還指著他們多熬些鹽呢!”
“潮水兇猛,這里不安全。”
“可鹵水厚啊!有得必有失。”
“這房子沒遮沒攔的,擋不了風雨啊!”
“眼下雨多,但死不了人。”
“年紀大了,別太拼命了。”
“老三老五在場團拼死拼活干,也只能糊個口,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討不上老婆——總不能拖累他們吧!”
太陽慢慢西移,屋內光線暗了許多。存養覺得壓抑,走出灶房,面對著廣闊天地,張開雙臂舒展身體。風漸漸大了,芒草蕩嘩嘩漾起了綠色的波浪,鹽場上空騰起黑煙白霧,時而拉長拉細,時而轉著圈跳舞。眉山已經很遠,而山頂的烽堠,那只冷眼,仍然泛著青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