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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霧與石
  • 王立云
  • 8321字
  • 2022-10-08 17:37:53

有鈿老早留意起老祠堂附近的坡地,因為地勢高灌溉不便,也就作罷了。等到裝滿桑苗的船一泊岸,眼看這事就是真的了,他很動了一番心思,桑田不需要整得像稻田那樣精細,家里三個勞力,花上幾個月時間,開十來畝地不成問題。可是伍太公堅決不同意,說那里是人和鬼的分界,驚擾了鬼神,不僅地長不好,還會給石街帶來災難。他竭力阻止有鈿開荒種樹,還跑到知善堂,幾乎要把拐棍打到林皋頭上。林皋把牛頭山腳下的老祠堂修繕一新,用一頂藤轎把老頭抬到山上,大張旗鼓祭祀石街先人。石街先人的嘴都堵上了,老頭子自然不好再說什么,從山上下來后,他的嘴里還是咕咕噥噥的,說了些啥,誰也聽不分明。

冬去春來,桑苗嗞嗞嗞冒芽抽葉,牛頭山腳下的那片綠色越來越濃,有鈿的火氣騰騰往外冒,一天到晚猇聲狺語,指雞罵狗。存養晃晃蕩蕩走進院子里,他的氣更不打一處來,順手操起一根竹杠,呼地砸了出去。“整天不著家,打折你的腿,看待不待得住!”二十年的兒子算是白養了,家里的事體一點不上心,那勞什子的采石場,倒拘走了他的魂靈。

“又發神經了!”存養蹙著眉頭躑躅,就是受不了父親刮桌倒凳地折騰,他才窩在山上不愿意回家——采石場開起來了,搭工棚,疏河道,請石匠,忙是忙了點,卻比在家里自在多了。

廣厚朝他招招手,說:“吃飯了!”

存養猶猶豫豫地挨進門。有鈿把碗往桌上一蹾,說:“做了人家的孝子賢孫,還惦記著家里的飯,哪有這樣的道理?莫說沒有留飯,就是留了,喂雞喂豬,也沒你的份!”

“吃過了,”存養摸摸肚皮,“要不是有事,誰要回來!平白無故討頓罵!”

有鈿沉著臉不說話。伍阿囡伸伸舌頭向他扮鬼臉。

“什么事?”廣厚問。

“亂石溝疏浚,打算分段承包出去,呃,我就是來問一聲,想不想做。不要做,我給別人了。”存養說著,轉身欲走。廣厚一把扯住,說:“要不要做,也得說清楚了。呃,冬閑的時候,不是清過了嗎?”

“河溝清出來了,河水還沒有一泡尿深。縣里太尊說了,采石場是林家的產業,河道疏浚,就不好征派民夫。大爹就發了大心,要花幾百兩銀子,把河道掘闊掘深。”

“幾百兩銀子,也僅夠河工的錢,”廣厚沉吟著,“林家慣會打算盤,且算不過人家咧!”

有鈿鼻孔里噴出一股氣,說:“人家不要做,就來忽悠自家人,吃里爬外的東西!”

存養一跺腳,恨恨地說:“想做的人多了,你想要也輪不著。”

“真要有利的事,就得緊著我來,沒有你們太公——”有鈿拿著一根小木棍剔牙,斜一眼哼哼唧唧的伍太公,說,“沒有你們太公,哪有林家的今天?哼,種都留不下來!”

“大爹倒是點著名要我家來做!”存養又好氣又好笑,說,“他心里明白著呢,對我說,你爹嘴上罵你,心里指不定在罵誰呢!”

有鈿把小木棍拗斷,啐了口唾沫,說:“別大爹大爹的,我才是你爹!”想了想,又搖著頭說:“這事沒賺頭!眼看著入梅了,雨水一多,活也不好干。”

存養在桌邊坐下,說:“時間倒不急,石匠工頭都沒湊齊,等到出石料,怎么也要一年半載。呃,要說賺頭,幾十兩銀子還是有的,管得緊了,弄個百十兩也不是沒可能!”母親給他端來一碗飯,他扒幾口,又說:“亂石溝西邊,靠著大河,不是有塊低洼地嗎,大爹要做掘河土方的堆場,我想了想,那里平時大雨小雨都淹水,有現成的土方,何不圍一個塘出來?”

“眼前這些地,還忙不過來,要個河塘有什么用!”有鈿說。

“養魚養蝦,種菱種藕,做什么不行?”存養說。

有鈿還在猶豫,石街的魚啊蝦啊藕啊菱啊的,哪樣不在現成的池塘里養?稻子麥子越多越好,這些玩意兒又不能當飯吃,靠譜嗎?廣厚也有顧慮,說:“縣里怎么說?幾十畝地呢,惦記的人可多,別到時白忙一場。”

“大爹說,河塘可以種藕,有了產出,就送怡和莊。就算沒產出,嗯,山坡塘地不需要入冊,反正不用繳錢糧,白放著也沒有負擔!”存養把飯碗一推,站起來拍拍屁股,說,“我就這么一說,想不想要,到時給我說一聲,嗐,山上還一攤事呢!”說著,轉身就走。

有鈿剛剛還在不迭點頭,聽他這么一說,火騰的一下又上來了,抽出屁股下的凳子,朝門口扔去,大罵道:“格淘生鬼,有這么跟爹說話的嗎?還讓我給你回話,明天我就到采石場,一把火把你那窠燒了,看看誰回誰的話!”

凳子砰地落在身后,存養縮了縮腦袋,一溜煙跑了。

廣厚笑著說:“就他這樣的,還種地呢,倒不如請個幫工。”

有鈿說:“咱什么人家,請了幫工,也不像個樣!”

秋收一過,掘河圍塘開始了。亂石溝上流筑起一道圍堰,河溝于是底朝天,有鈿像一枚楔子,河掘到哪里,他就釘到哪里。天一蒙蒙亮,他準出現在工地上,等著河工陸續到齊,就催促開工。有人勤快,有人懶惰,有人遲到,有人早退,河工的一舉一動,須臾未曾離開他的火眼金睛,亂石溝里終日飄蕩著他的嘮叨、詛咒和謾罵。一個半大孩子背著一大筐土艱難地朝岸上走,泥濕地滑,一不小心摔倒了,土筐散了開來。他跳腳大罵。幾個河工拄著鍬柄看笑話。他一指西垂的日頭,說:“都什么點了?什么時候把這段挖完了,什么時候開飯!”

“鄉里鄉親的,別讓人戳脊梁骨!”存養皺著眉頭說。父親本是個窩里橫,在家里呼呼喝喝,到了外面總是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像這樣頗具侵略性的舉動,以前哪里看到過?他聽到了一些閑話,勸父親不要逼得太緊了。有鈿一瞪眼睛,說:“拖一天就是一天的工錢!幾十號人哪,你算一下,得白扔多少銀子!”

不管怎樣,存養心里著實驚嘆于河工的進度,才兩個月不到,河已經掘了一半,照這樣下去,明年霧季前完工,時間綽綽有余。靠著大河的那塊低洼地已經圍起一圈泥堤,幾個人抬著夯樁夯土,渾厚的號子聲,把石街震得嗡嗡響。號子里似乎摻進了金石之音,他豎起耳朵聽,鐘鼓法器叮叮當當響,隱約還有呢呢哞哞的經懺聲。哪里飄過來的梵音?他踮著腳四下看,忽又啞然失笑,除了客星山腳下那座小道觀,方圓十幾里,哪里又有什么寺院!

堰壩那邊走過來兩個人,一個黑衽青袍,束髻小巾,是任愛;另一個一身短裝,高大挺拔,卻是林叔平。叔平疾走兩步,跨過干涸的河床,指著揮汗如雨的河工,笑道:“你倒閑在,背著個手,官老爺似的,這么篤定。”

存養大笑,把任愛拉上岸,說:“這還是先生的主意呢。去年冬天,只是清理雜草淤泥,也弄了個焦頭爛額。呃,要不是先生點撥,貼些銀兩包出去,到現在都不一定清理完。你看這河工,十個月要吧?照先生的辦法,頂多半年!”

叔平點頭道:“先生一句話,勝過十萬兵。只是,鄉里鄉親的,還是要適可而止!先生說過,放于利而行,多怨。”

存養訕訕說道:“先生還講過子路拯溺的故事呢!”

任愛笑道:“道心至上,還需得有個落實處,不然就失之于虛浮了。呃,人心的外面,還包裹著世俗人情呢,不是閉閉眼就去得了的。”他看了一眼存養,又說:“計謀即權變,修齊治平卻是根本,君子慎乎德,失去根本,就會步入邪途。”

“一句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叔平哈哈笑道。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存養揶揄道,“好嘛,你倒得了大爹的真傳,這義利兩頭,哪頭都不落下。”

叔平笑道:“我怎么覺得像是又回到了學房呢?好不容易湊到一起了,總不至于這么干站著論道吧?”

存養一拍手,說:“就去采石場!河里挖出許多老鱉,我留了兩只養在山上,足有四五斤重,你一來,也是它們的壽數到了!”

叔平直搖頭,說:“別把罪過都歸我一人身上……”

正說著,魯四跑過來,笑嘻嘻地和任愛、叔平打招呼,轉頭對存養說:“那個寧海石匠來了,等半天了,我下來尋你。”

存養點點頭,說:“正好,我們就去采石場吃酒。呃,你到街上看看,有什么現成吃的,弄些來。”說著,就在懷里摸銀子。魯四拍拍胸脯擺擺手,轉身就去了。

三人依著牛腳凼朝山上走,路邊不時有活石探出頭來,似乎地底下還曼延著牛頭山的余脈。幾股清泉匯流,聚成幾個水汪凼,滋養了些櫪桷雜木,還有許多竹子。任愛走走停停,不迭贊嘆:“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如能在此筑一屋,詩酒文章,終老一生,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了!”

“父親想蓋個園子,找個先生堪輿,也相中了這地方。”叔平撲哧笑了,一指前面矗在女潭里的陽石,說,“那老先兒說,這陽石是神來之筆,在此建宅居住,能保福祚綿長,家族興旺。”

女潭的水面泛著細鱗,幻音又出來了,仿佛從潭底飄出來的,叮叮當當敲打著存養的耳膜。他不住地揉搓著耳朵,想要擠掉這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叔平見他站在潭邊發愣,招手笑道:“怕我們肚子大,吃光了你的那些存貨,舍不得了?”

存養緊走幾步,說:“山上河里可吃的太多。只要愿意來,野豬,山麂,石雞,老鱉,泥鰍,黃鱔,冷颼颼眼露兇光的蛇,哪一樣不是口腹的享用!不是我說嘴,只要堆場架起大鍋,蒸箅眼冒出白氣,這山上跑的河里游的活物,就會奔走相告:今兒伍三爺宴客呢,都機靈著點,快快前去,做他的刀下鬼盤中餐去也!”

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叔平捶著存養的背,說:“什么時候也學得油嘴起來!”

亂石溝走完了,再上去,就是漸漸收窄的溪流了。對岸新修了一個埠頭,埠頭上面一塊空闊的坡地上,搭了幾間簡陋的棚房,那就是采石場了。采石作業還未開始,這里自然缺了人氣,存養跳過河床,走到埠頭上,叉著手說:“大爹把我發配到這里,不找鳥獸說說話,只能和鬼說話了!好不容易把魯四忽悠來了,這家伙,天一擦黑就睡覺,呼嚕打得震天響……”一塊大石頭上躺著一個人,也許就是那個寧海石匠了,他回頭對兩人笑道:“一個外莊掌柜給大爹薦了個石匠來,夸得跟朵花似的,不但活計好,人還詼諧,慣會講笑話。呃,待會喝酒叫上他,一來接風,二來呢,咱們就當殿試,先生做回皇上,出幾道題考考他。啊哈,活好不好還在其次,關鍵是會不會講笑話!”

等見到寧海石匠時,存養有點失望,眼前一個精瘦的漢子,一張苦哈哈的臉,哪像個會說笑話的。他隨便問了幾句,知道他叫張一申,老婆孩子還留在寧海,先來探探路,如果合適,再把家小接來。張一申說:“我們村子靠海,近海有座島嶼,駐了一伙海盜,不時要來村子里騷擾。現在,除了幾個年紀大的,差不多都搬空了。我出來好幾個月了,沒有其他手藝,只好托了個遠親,來這里尋個活路。”

“靠海,就是漁民嘍?錢掌柜可說你是個石匠!”存養說。

“朝廷不是禁海嘛,嗐,已經沒有像樣的大船了,閑時只在海灘上撿撿小鮮,哪出得了海去!要說石匠活,掌柜的不知道,我們那個村可是遠近聞名的石頭村,聽老輩人講,前朝有個皇帝,專門派了太監來,采了石頭往京城送呢!”

不遠處一個石窟,也是前人采石的遺留,洞口高寬各丈許,看進去黑洞洞的,映著夕陽余暉,兀自森森冒著冷氣。存養引著三人走進石窟,眼前頓時一片黑,等眼睛適應光差,洞內豁然開朗。石窟足有七八丈高,頂部一個斗大的洞,把天光引進來,照出石壁上一排排麻點似的洞,一些洞里還嵌著木楔子呢。任愛驚詫不已,說:“這么高,人怎么上得去?”

存養說:“石匠從洞口吊下來,用鏨子開出楔眼,塞入楔子,然后用錘擊打,就可以脹開石頭。”

任愛慨嘆道:“百年采石,鑿窟連幢,若不是神擎利斧,怎能上辟巨甕,下貫深池!”

張一申細看了看,說:“不知插了幾百年,木楔都爛光了,嗯,現在都用上石油了,火裂法,省時省力。”

石窟收拾得干凈,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放著些被褥衣物。叔平皺皺眉頭,說:“你就睡在這里?”

“你不知道這山洞的妙處,冬暖夏涼,比外面的工棚強多了!”存養撿了一個小石頭,朝一個陰暗的角落扔去,咚地濺起水聲,“就怕晚上夢游,爬進這水里,就嗚呼哀哉了!呃,都說牛頭山下的水通著大海呢,我就在里面扔了幾只鱉,對它們說,游吧,游吧,游進大海里,就成龍了,哈哈哈……”

正說著,魯四從外面沖進來,興奮地嚷著:“今天好造化!我在孫嬸的鋪子里尋出一只糟鵝來,她家的狗不知死活,直把我追到了山上。我想,都到了我的地面上了,還能怕它,拿了把鍬子,一下子就把它拍暈了!呃,現在掛到樹上放血,只是發愁怎么剝皮呢!”

存養心里一悸,厭惡地皺了皺眉。孫嬸家的狗確實討人厭,平時也老沖他齜牙咧嘴,只是也不至于要了它的命。張一申聽了,摩拳擦掌,說:“這還不容易!”說著,興沖沖地跟著魯四出去了。存養覷了任愛一眼,追到洞口,大聲說:“收拾得干凈些!孫嬸那張嘴,厲害著呢,讓她知道了,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叔平哼了一聲,說:“你就不該把他弄到這里來!”然后看著任愛,笑道:“既殺之,則啖之,扔了倒可惜了!”

任愛哈哈一笑,說:“我沒有那些講究!我看這石室里就挺好,架起火來,烤著狗肉,吃著老酒,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任愛好酒,但酒量平平,自稱“逢請必到,一喝便醉”,圖的就是醉后不受約束的痛快勁。幾杯酒下肚,他那張莊重的臉活泛起來,乜斜著眼,指著架在火上的那狗,笑著說:“遇事叫幾聲,已經算條好狗了,如今,倒是全了忠義,卻把命兒丟了。”

張一申也沒了拘謹,接過話頭,說:“這畜生死在心大!仗著一嘴獠牙厲害,卻料不到咱魯爺還有鐵鍬在手。做石匠的有一句話: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掌柜的不知道,總有那么些人,圖著多幾錢銀子的賺頭,搶著要干鏨石的活,嗐,那是誰都干得了的嗎?吊在半空中,沒那個巧勁,會把腰背都勒斷了。”

存養說:“我正發愁這個事呢!要說這附近,也有石匠,到了這里一看,光禿禿的石壁,全沒個下嘴處,都直搖頭。張師傅懂行,這采石的活,得仰仗你啦。”

張一申忙說:“好說!好說!咱這采石場里,有幾個石匠?”

存養說:“尋了十來個,嗯,還沒開工,也就不急著聚到山上來。”

張一申說:“石匠是夠了。打下手的,得多請幾個,都是粗笨的活,不是強壯的漢子,輕易做不來。嗯,我幫掌柜的留意著,如能請得一個懂火藥的,就更省事了。”

“用火藥比石油還省事,就是太危險!上次,來了一個石匠對我說,紹興府那邊一個采石場,炸裂一個山洞,死了七八個人……”存養正說著,一塊狗肉扔過來,林叔平拍著手說:“你的這些經,有大把的時間由著你念,今天吃酒,老說這些,掃不掃興!唉,真不明白父親怎么想的,搞出這么個采石場來,能賺什么錢!”

存養不迭點頭,說:“是啊是啊!不說來錢慢,這捐那賦,都不夠入官的,你看,這還沒開張呢,又加派了提編——”他轉頭問任愛:“先生說,是不是要打仗了?”

任愛略一沉吟,說道:“十年承平,病灶未除,王江涇一戰,給朝廷提了個醒。呃,是剿是撫,兵勢還是要擺出來的!”

叔平說:“王江涇戰事一起,衛城著實緊張了一陣子,真要有海盜掉轉槍頭來到眉山,鹽場的生意就泡湯了。只是這朝廷也怪,明明打了勝仗,倒把帶兵的將軍殺了!”

張一申接過話頭,說:“誰知道皇帝老兒心里在想啥,禁海禁海,捕魚捉蝦都不準,你看那魚啊蝦啊的,都溜到海面偷偷笑呢!”

任愛感慨道:“禁海即棄海,棄海即棄江山,棄江山則百姓無以憑附。唉,宗銑做過余姚知縣,海盜的由來,他可一清二楚啊!如果朝廷明令通海,不但可以流通經濟,還可以使賊勢消弭于無形。嗯嗯,朝廷這么多官員,還不如咱老張有見識……”

張一申受了鼓舞,拍手叫道:“先生說得是!再禁下去,老百姓都要下海從賊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魯四找來幾根木柴,扔進火堆里,火光在彌散的酒氣里快樂地跳動,把幾張醉醺醺的臉映得越發紅亮。張一申喝得興起,完全沒有了初次見面的生分,脫了衣服就要猜拳賭酒。魯四捋起袖子,和張一申吆五喝六起來。

“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啊!”任愛搖頭晃腦,一臉醉態。他耐得住青燈佛影的孤寂,也快意于山川林泉的閑適,只是酒勁一上來,失意落寞一下子涌上心頭。“縱有奇突千尺,奈何托足無門!”他吐出一大口酒氣,心事已動,涕淚橫流,“唐以詩賦取士,如李白者卻不得舉進士;元以曲賦取士,如王實甫者卻不得舉進士。然李白以清平調三絕寵遇明皇,王實甫見知于花拖而榮耀當世。唉,山陰任愛,空負才名,慷慨悲歌,苦不勝述……”

存養忙把張一申拉過一邊,說:“老張講個笑話聽聽。”

張一申大著舌頭,說:“生活無著,恓恓惶惶,腦子里都住滿了鬼,哪還有什么笑話。”

林叔平會心一笑,說:“不妨講講鬼話!”

張一申想了想,說:“就講講咱老張家的故事吧。呃,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爺爺的爺爺講給了我爺爺聽,我爺爺又講給了我聽!”他灌下一大碗酒,把哽在喉嚨里的狗肉壓了壓。

“我爺爺的爺爺有一個遠房叔伯,姓張名弦,后世族人都稱他為伯莫公。呃,這伯莫公小時十分聰慧,十歲就考中了縣學,咱老張家世代沒一個讀書人,出了這么個神童秀才,可是件了不得的事。伯莫公是遺腹子,母親靠著替人漿洗縫補賺些用度,要讀書考學走科舉,并不容易。本家族人時常給母子倆一些接濟,到了秋闈鄉試,三家五家湊些盤纏銀子,供他赴省趕考。可是,唉,說來也怪,任伯莫公這么大的學問,卻連個舉人都中不了。

“三十歲,伯莫公的母親去世了,眼看著功名無望,族里的接濟也斷了。伯莫公除了讀書,不治生產,只好變賣了土地房產,過起了居無定所食無定餐的日子,最后,窮得實在沒飯吃了,只好混鄉里的紅白喜事。呵呵,咱那伯莫公有一個本事,遇到結婚上梁就巧舌如簧,祝福的話能說得人心花怒放;遇到喪事,就悲戚戚如喪考妣,能把主家感動得一塌糊涂。

“有一年,長街吳侍郎的父親死了,請了一幫道士打醮。伯莫公跌跌撞撞進來,伏在靈堂前,號啕大哭。吳侍郎回家料理喪事,見秀才哭得情真意切,感天動地,以為是父親生前故交,不迭謝禮。伯莫公只說自己得過老太公的周濟,是老太公的忘年交,今恩人仙去,特來送別。伯莫公能言善辯,談吐不俗,吳侍郎起了愛才的心,便經常邀他談經論道,最后,還幫他贖回了變賣掉的房產地產。

“三年丁憂期滿,吳侍郎回京續職,邀伯莫公同行,想請他教兒子讀書。伯莫公想著遠行在即,又不知道何時能再回來,便到父母墳頭祭拜辭行。哪料回來時,失足跌落一處深潭,要不是一個樵夫路過,可就嗚呼哀哉了。伯莫公受了驚嚇,一病不起,以致誤了進京的行期。

“病愈后,伯莫公很快又落魄起來。他想起吳侍郎的邀約,無奈之下,只好進京謀個出路。吳侍郎十分高興,請他做了西席幕賓。吳侍郎的兒子是個捐納的監生,資質平平,伯莫公盡心教授,僅僅三五年時間,鄉試會試,一路通關,直至進入殿試,進士及第,授了工部觀政。

“吳侍郎知恩圖報,為伯莫公捐了一個貢生,在江西一個窮縣謀了個儒學訓導的虛職,一年后實補縣學教諭,再一年主持府學,短短幾年,伯莫公屢獲拔擢,直至做到一省學政。伯莫公官做得很好,在仕林積累起很高的聲望,加上吳侍郎的提攜,后來又入了監察院,巡按府道州縣,威風八面,功成名就。

“伯莫公致仕榮歸,一晃五十年,長街物是人非。他帶著子女家眷給父母上墳,在父母合葬墓的下首,發現荒草掩蓋下的一座墳塋,細看之下,驚駭莫名,殘破的墓碑上刻著‘張弦之墓’——那竟是自己的墳墓!”

石窟內寂然無聲。魯四輕輕推了張一申一把,說:“完了?”

“完了。”張一申撕一塊狗肉往嘴里塞。

“到底死了還是活著?”魯四瞪著眼問,忽又站起來,叉著手說,“不通!不通!大大的不通!”

任愛搖搖晃晃站起來,流淚大笑,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妙!妙!妙!一世功名利祿,到頭來就是一堆白骨一抔黃土……”說著,身子一歪,頹然倒地。

存養手舞足蹈,狂浪大笑,生死,從來沒有離他這么近過。他也醉了,覺得自己只剩下了靈魂,從陽石之巔悠然下落,他沉浸在隨風隨性的自由里,希望永遠這么飄下去,仿佛沒有盡頭……

叮叮當當,的的篤篤,呢呢哞哞,幻音彌漫起來,像迷亂的霧,滲入沒完沒了的生,沒完沒了的死。他感到沉重,感到窒息,好像霧突然堅硬起來,變成一截黝黑的山體,他頭頂渺茫,腳踩虛空,爬冰臥雪,艱難攀登。一道尖厲的皮胡聲劃過,他聽到了聲嘶力竭的唱戲的聲音——這還是夢嗎?他警惕地睜開眼,一個道士身披九宮八卦的法衣,頭戴七星冠,腳踩登云履,揮著木劍,在為一個夭亡者叫魂。躺在門板上的是誰?他總覺得當年掉入山洞的就是自己,而擠在人群里披麻戴孝的,才是雙胞胎的兄弟——他就躺在門板上,看著捧著香燭垂頭而立的二哥,詭異地笑……

道士捧出一條帶血的布,血色耀眼奪目,如同閃電之光燧石之火,火光里隱藏著剔骨剜心的尖刀,直直抵住他的胸口,他感覺到了燒灼般的疼痛。他大喊一聲,驚醒過來,只覺頭暈目眩,口干舌燥。他驚魂不定,摸著胸膛喘氣,眼前浮著風雪的殘影,刺骨的風刀,鐵砂似的雪粒,還在蹂躪身體,痛楚滲入皮膚,直抵心肺。

星光從頂上的洞口流進來,給洞內鋪上一層白慘慘的亮光。任愛,林叔平,魯四,張一申,橫七豎八躺著,夢囈,鼾齁,像波浪一樣起伏。“海上貿易,海上貿易……”叔平突然挺起身子,指著他大聲說話。他吃了一驚,正待回一聲,叔平又猝然倒下,呼呼酣睡。一陣宿醉襲來,他敲敲發漲的腦袋,抖掉身上的稻草,踉踉蹌蹌走出山洞。他在棚房邊的石槽里舀了一大瓢清水,仰脖一口喝下,而后躺在一塊平整的大石上,看著夜空發呆。黑色的天幕純凈通透,星星層次分明地懸在上面,近得伸手可摘,銀河橫貫天穹,仿佛青煙薄霧,輕盈,飄忽,讓清澈銳利的夜空柔和起來。

地平線上浮著一輪碩大的月亮,月面的山棱溝壑清楚地映入眼簾。“月亮是個球!”他說著,深感不安,似乎自己褻瀆了月亮,還有住在月亮里漂亮的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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