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經過幾天沉淀,云霧凝成露水,滋入大地,太陽出來了,終于迎來一個清朗朗的天。南面綿延的山脈層次分明起來,像一群趴在水里的牛,露出許多青色的脊背。最近處浮出一個牛頭,左臉仿佛被剜了一刀,裸露的山石從一處斷崖鋪排下來,綿延數里,白瘆瘆如骨頭,如腐肉,又如牛眼里涌出的濁淚。山名牛頭,坡喚淚石,隔著堰南空闊的田野,與石街相視對望,千百年互通款曲,早把恩怨看淡,已視興替如常,而伍太公總能看到籠在牛頭山上不易覺察的陰霾,仿佛那雙瞪視的牛眼里,總有揮之不去的幽怨與哀傷。
“老石街死去了,新石街重生了,呃呃,下一個死亡還會遠嗎?”伍太公坐在一領破席上曬霉,忽然又舒展一下身子,眼光越過低矮的頹墻,遙問牛頭山。他仿佛聽到了牛頭山的回音,業已松弛的耳膜就像滾過一個石碾子,似悶雷滾滾,如戰鼓陣陣,殺伐聲隱隱約約,嬰啼婦泣絲絲縷縷,直刺得人心也戰栗起來。他掙扎著爬起來,倉皇向后院挪,地底仿佛跑出無數幽靈,伸出無數只手,拉著他的雙腳,向地下沉淪。他扶著門框喘氣,身體傾側著,就像旁邊那根支著頹墻的木頭。他覺得身體越來越沉重,幾乎要把骨頭壓碎了,就用拐棍敲著地面,說:“別急,別急……快了,快了……”
存養從屋里躥出來,側身弓背,說:“太公,我背你。”他背起老頭,噔噔噔穿堂過屋,到了屋后的大柳樹下,把老頭放下來,扶到一塊平整的條石上坐下。
“老灶頭跟個鬼似的,諸事不曉,咱可不能缺了禮!”老頭喘著氣說。存養含混地應一聲,蹦到河埠頭,見有鈿正弓著干瘦的身體,望河興嘆,便轉過大柳樹,鉆進河邊的菖蒲叢里,驚得幾只野鴨子撲棱著翅膀亂飛。他掬一捧河水,胡亂洗把臉,又從菖蒲叢中躥出,朝堰壩一溜小跑。
“急吼吼的,不像話!”老頭有些恍惚,他覺得在堰壩那邊奔跑的不是重孫子伍存養,而是兒子伍大同。他努力想看清兒子的模樣,把一對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終于,眼前浮出兩具被河水泡浮腫的尸體。巨大的尸體壓垮了門板,門板斷裂時干脆的喀喇聲,到現在還異常清晰。
河面泊了幾條船,街面店鋪陸續開門營業,被大霧囚禁多日的石街,舒展舒展身體,又活絡起來。得意,興奮,激動,焦急,緊張,遺憾,各種各樣的情緒在太陽底下熱絡絡跳動。老頭揮著拐棍,喋喋咒罵:“格麼東,銅鈿銀子還能當飯吃?男盜女娼,骨頭輕煞……”
“沒有一點用!”看著張牙舞爪的爺爺,有鈿不迭搖頭,“就是多拉一泡屎,也值了一日三餐的白飯!”春播的種子留足了,肥料卻捉襟見肘,他耷拉著幾莖灰黑的胡子,黑瘦的臉上堆滿焦慮的皺紋。
記憶,像行船拖起的痕跡,隨起隨落,更遙遠的過去,則被堰壩攔腰切斷。伍太公都記不起他的來處了,腦子里只有一團霧,躺在霧里的過去,或者未來,朝他偷偷扮個鬼臉。他手舞足蹈,呵呵癡笑,好像已經把苦難的大脈絡一把抓住。
“發神經!”有鈿狠狠地朝河里吐口唾沫,轉身朝牛馬棚走去。
“格淘生兒子!”伍太公把地面敲得響,記憶里好不容易浮出兒子涕淚橫飛的小圓臉,卻被有鈿干瘦的黑臉攪亂了。大地干裂開來,草枯葉黃,萬類無蹤,他把還沒有斷奶的兒子往炕上一放,拉上妻子就出了門。走了半天,妻子轉回頭,把已經哭累了的兒子重又背了出來。“大同,大同……”他嘴里念叨著,那是老家嗎?灰蒙蒙一片塵沙,就和記憶一樣荒蕪。他們從老家逃出來了,浪跡天涯,挨過了饑餓、風雪、傷病,挺過了白眼、唾沫、棍棒,還有仗勢的狗,夫妻倆幾乎被熬干了,而兩人身上掉下的血肉,似乎都長到了兒子身上。流浪到石街的時候,兒子伍大同已經長成壯實的小伙子了。
“災禍來了,水漫上來了……”老頭瞪著長長的堰壩,戰栗栗地說。災禍來了,石街死亡了,街道、房子在蔥蘢的野草中嘆息,并在嘆息中慢慢破敗;金剛墻塌了半邊,廊橋不見了,河水淹過節水壩,繞著兩側的懶漢石回旋打轉。兒子蹚著沒膝的河水,朝堰南走來,他自己拎著討飯家什,牽著妻子,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挪行。
“來了,來了……”伍太公興奮起來,張開雙臂——他每天都要迎接自己的到來,幾丈遠的路,被他走了足足五十年。
五十年紛紜往事,碎成零珠碎玉,大柳樹搖曳著掛滿枝頭的故事,嘩啦啦啦,炫耀似的跳舞。一片樹葉掉下來,落在一截爛木頭上,仿佛那只呆立河中的白色水鳥——石街空無一人,這只白色的水鳥,仿佛就是這里唯一的主人。妻子在破壁殘垣間搜尋前人遺落的生活用度,而他還在揣度石街的用意,看它是否愿意接納一個遠道而來的外人。大白鳥望著魚兒攪動起的波紋,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忽然一伸脖子,側頭看一看他,失魂落魄的眼睛里瞬間有了生氣。他欣喜不已,仿佛已經征得了石街的同意。
扒開荒草,底下是肥膩膩的土地。這是怎樣的誘惑哦!他在大柳樹下搭了個窩棚,騰出所有熱情和精力,耕耘起這片荒蕪而又肥沃的土地。伍大同像一頭失群的野獸,在石街的廢墟里孤獨而迷茫地成長,直到王老灶頭帶著女兒搬入石街,才有了生命里第一個玩伴。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整天玩在一起,把山水草木斷墻碎石琢磨遍了,最后互相研究起對方身體的秘密。他覺得這是十分自然的事,然而總認為需要一個儀式。“老灶頭諸事不曉,咱可不能缺了禮!”他用一籃子芋頭作定禮,把女孩兒娶進了門。一年后,伍有鈿出生了,剛出生的有鈿瘦小得如同一只剝了皮的老鼠,伍太公左瞧右瞧不對路,啐了一口唾沫,說:“格淘生兒子!”
落葉飄到河面,掛上水草,無可奈何地腐敗,無可奈何地下沉,河底于是也躺滿了故事。“把水抽干!”老頭提起拐棍,朝河里一指。河水真的抽干了,黑色的河床露出來,他和老灶頭拉著一具沉船的腐朽尸體,一步一步朝岸邊走。岸上照壁后那堵朽而不倒的老墻上,貼著縣衙的告示,只要干滿三年河工,就可以編進黃冊,成為石街真正的主人。河道里于是擠滿了人,個個干勁沖天,不論流民乞丐,還是鹽場里年邁的灶民,都被渾身的泥漿統一了身份。船閘上傳來一陣喝彩,一個新的絞盤吊上了金剛墻,林家山在上面呼喝連連,壩房里轱轆一轉,鐵鏈哐啷啷抽動起來。
“家山,家山……”老頭呼喚著,他始終忘不了林家山那對深刻的眸子。他決定在大柳樹下建房,便想把老祠堂邊幾棵筆挺的柏樹砍來,作檁梁之用。在已經塌了半爿墻的祠堂里,他意外發現蜷在供案上打擺子的林家山,大熱的天,裹著棉襖,蓋著干草,兀自在那簌簌發抖。他把林家山背回窩棚,調理了幾天。林家山睜開眼睛,那對綠色的眸子閃著冷光,像冰彈一樣射來,激起了他一身雞皮疙瘩。
林家山住進了對岸的老院子。院子老舊得茍延殘喘,只有巨大的照壁和高大的老墻,還在堅守往昔的尊榮——真如任愛考證,這是前朝石街鹽課司衙署舊址,院子的年紀該以百年計。船閘修好了,河道疏通了,大埠頭上泊的第一條船,就是林家山的紅船,紅船載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他一不拜堂二不置宴,只給鄰居們發個紅紙包的糖,就結婚同房了。一年后,林皋出生了,那天正好是清明節,卻紛紛揚揚下起了一場大雪。
“明天是清明節,該上墳了!”伍太公大聲說。
有鈿從牛馬棚里走出來。清明節到了?虧這個老糊涂,自己的年齡都搞不靈清,死人的節日倒記得清清楚楚。
每年清明,伍太公都要堅持走上四五里的路,給埋在牛頭山的老居民燒紙。香燭紙錢果品素酒準備妥了,他拄著拐在院子里走幾步,只覺得一下子又神清氣爽起來,說:“既然石街留下了我們,我們就有道義祭奠那些可憐的鬼魂……”
有鈿認為道義太虛幻了,不當吃不當穿的。“我一人去就行了!一把老骨頭,放在家里都怕散了架,去了山上,指不定回不回得來!”他看著顫巍巍的爺爺,啐了一口。老頭子有九十歲了吧?也許應該為他做個壽,林皋說,人活久了,也是個祥瑞,朝廷都會體恤。
“那就省得再抬上去了!”老頭很固執。有鈿就叫老大伍廣厚,廣厚長得敦厚壯實,他拖著犁耙走過來,甕聲甕氣地說:“再不犁好地,稻種都要捂爛了!”存養像只野鴨子,一飛出去,不到天黑不會回窩。有鈿于是找女兒伍阿囡,伍阿囡是個憨姑娘,十三四歲的年紀,干事卻不著四六,常常表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天真與幼稚。有鈿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草叢里方便。他急急跑過去,扯著她的耳朵教訓:“格小婊子,也要學那舉人的女兒嗎?”有鈿確信,舉人的女兒是因為在野外拉屎撒尿,有一條小蛇鉆進了肚子,小蛇在肚子里養成了大蛇,才讓她的家庭蒙受了羞辱。
有鈿提了裝祭品的籃子,伍阿囡扶了曾祖伍太公,三人循著田埂草徑,向牛頭山而去。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節,陽光和煦,綠草茵茵,溝渠里的水,擺脫雨霧的糾纏,清凌凌地歡唱起來。路旁一塊新翻的土地,黑色的泥土肥得發膩。有鈿放了籃子,在田埂上扒個缺口,水汩汩流進田里,很快淹成亮汪汪一片水田。油菜已經結莢,麥子開始抽穗,伍太公走兩步,停兩步,拔一節麥穗,聞一聞,剝幾粒放到嘴里,用殘存的幾顆牙齒磨著,像老牛反芻,津津有味,嘖嘖稱贊。
經過一塊苜蓿地,莊稼到頭了,地勢高起來,地上爬滿葛藤地錦,盤枝疊葉,四處蔓延,像一床綠色的棉被。不遠處一片茂密的樟樹林,風影搖曳,枝葉婆娑,老祠堂的斷壁殘垣,時隱時現。樟樹老葉紛紛飄落,給新生的雛枝嫩葉騰地方,巨大的樹冠擺脫了冬天的單調,暗紅,墨綠,嫩綠,鵝黃,一下子生動起來。走過雜地,便是上山的緩坡,雜木叢生,花香彌漫,一簇簇映山紅開得鬧猛,伍阿囡撇了太公,四處瘋跑折花。有鈿騰出一只肩膀,撐起爺爺半個身子,一步一步向不遠處的墳地走去。
這是一片老墳地,荒草雜木肆意生長,把墳墓都淹沒了。“都是沒有子孫孝敬的孤魂野鬼,有空給整整墳。”伍太公說。
有鈿找了個空曠地方,扶著老頭坐好,說:“還要服侍您呢,哪有時間給人家當孝子賢孫。”他擺開果品素酒,點起兩支蠟燭,就扔下他,轉到另一坡面的新墳地,為自己的父母打掃墳墓。父親伍大同帶著母親到紫極壇燒香,回來時成了兩具尸體,要說腦子里還留著對父母的印象,也只是那漫天飛舞的紙錢了。
伍太公燒了幾張紙,對著一塊殘破的墓碑說:“既然你們收留了我,每年一杯薄酒,老漢我承擔了。”碑身傾斜著,經過多少年風雨的侵蝕,碑銘漫漶不清。他摳著留在石碑上的淺淺刻痕,橫撇豎折……他不認識字,揉揉老花眼,又覺得似曾相識。“土埋到眉毛了,不久就下來,聽你們講講石街的故事!”和鬼魂們念叨了一會兒,他掙扎著起身,折了墳頭上的幾根小樹枝,聊表意思。
“回來吧!回來吧!”有鈿干巴巴的聲音在山谷飄蕩,他在為夭亡的二兒子叫魂。失足掉進牛頭山洞窟的,是老二,還是老三?一對雙胞胎,活著的時候不確定,死者為大,如今倒分明了。
密林里傳來似真似幻的聲音,就像寺院里的經懺,那聲音爬進心里,引誘老頭兒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扶著一塊山巖呼呼喘氣,很奇怪自己居然走到了一條溪流邊,對面一堵絕壁,掛著一道飛瀑,轟隆隆的巨響直震耳膜。絕壁下就是淚石坡了,嵯峨怪石朝北鋪排曼延,每一塊石頭都布滿刀刻斧削的痕跡,尖利,凌亂,如禽如獸,似怪似魔。人們隨形賦意,龜石,虎石,猴石,佛石,不一而足。陽石矗在最北邊,像大地之根,綻著鐵骨青筋,勃勃跳動。
伍太公站起來,朝溪流挪。伍阿囡從巖石后頭跳出來,說:“太公,我扶你!”說著,她把一大捧映山紅插入腰間,扶起老頭兒,踩過幾塊平緩的溪石,朝陽石而去。
有鈿到家時,伍太公和伍阿囡還沒有回來。有鈿著了急,趕緊跑回牛頭山,在墳地附近找了數遍,不見兩人蹤影。他來到附近幾個洞窟,扯著喉嚨大喊,洞腹嗡嗡作響,飄出來的都是自己的聲音。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時,伍阿囡已經在院子里了,揮著野花,唱歌跳舞,雞鴨們被驚得撲騰著翅膀四處亂飛。
“太公呢?”
“在陽石女潭呢。”
“格老東西,不要命啦!”年輕人走淚石坡都會感覺吃力,老頭這是想找死啊!
“你怎么一個人回來?”
“是太公叫我回來的!”
伍阿囡瞪著眼睛,一臉無辜。有鈿肩膀動了動,真想抽她一個大嘴巴。“老的小的都不讓人省心!”他憤憤地說著,坐在門檻上生了一回悶氣,提根棍子出了門。
大柳樹,老墳地,陽石,三個點連起來,正好是一個三角。有鈿拖著棍子朝西走,堰壩過西,一條河溝從淚石坡掛下來,直入大河,石街人稱之為亂石溝。也許這原本就是一條河,只是河泥淤塞,水草叢生,河道淺得孩子都能蹚過。他蹚到河溝對岸,依著淹在雜草里的岸脊朝南走,右手邊是牛腳凼,翠竹,清溪,花香,鳥語,算得上石街最精彩的去處。有人覺得牛腳凼俚俗的名字配不上它的景致,有鈿倒覺得貼切,依著他的意思,就連怪里怪氣的陽石女潭,也該叫作牛肚臍。
女潭到了,長寬足有里許,水面皺碧鋪紋,粼然泰然,陽光努力想要穿透潭水,扎進去數米后,即被幽深處的黑暗吞沒。陽石插在女潭中心,紫色的石壁刀劈斧削,石頂上橫斜著幾棵老松。據說,只要心向善道,是能看得到棲在松枝上的神仙的。
老頭兒像只鱉似的,在潭邊爬行,只是手腳不聽使喚,就趴在石縫間,哼哼唧唧地磨蹭。有鈿俯下身,一把抓起他的胳臂,背起就走。“漩渦,鬼魂,陽石塌了,淚石坡陷落了,水漫上來了……”伍太公說著,用拐柄咚咚敲著有鈿的腦袋。有鈿疼得大叫,幾乎要把這副老骨頭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