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石非石
一
驚蟄第一聲雷響過,伍太公就說,日子要長毛了。此后將近一個月,石街裹在茸毛似的細霧里,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竹芽露個尖兒,猶猶豫豫地張望。青蛙從泥土里鉆出來,咕嚕幾聲后,重又回去睡覺。倒是苔蘚地衣,肆無忌憚地生長,漫過街道,爬上墻頭,把數百年紛至沓來的人事,層層堆疊,層層包裹。整個鎮子古樸蒼老,渾然天成。大霧彌漫,黏滯了聲音,還有聲音里面的喜怒哀樂;模糊了光影,還有光影背后的窮通顯厄。石街就像洞悉人事又老于世故的老人,收斂起明晃晃的心智,和光同塵,渾渾噩噩。這倒合了伍太公的意,垂垂老矣,生命的節律業已松弛,他就固執地想讓世界也慢下腳步。
大河蜿蜒西來,到了石街,突然轉了個小彎,水流湍急起來,一道堰壩如同橫江鐵鎖,扼住它的咽喉,大河失去奔騰泛濫的血性和脾氣,蜷伏在綿柔無骨的霧里,就像一頭溫順的野獸。堰壩足有十來丈長,最南邊是窄窄的拔壩,中間一座九柱廊橋,橋下的節水壩掛著一道水簾,常年嘩嘩作響。北邊是個船閘,黑魆魆的金剛墻穿云破霧,巨大的絞盤就像妄圖擊碎迷霧的拳頭,陡門閘板被水流和歲月浸出了鐵的質地和顏色,手臂粗的鉸鏈緊繃著,紋絲不動,偶爾發出緊張的喀喇聲,滲進濕漉漉軟綿綿的霧氣,就像一鍋米湯里摻進了一粒硌牙的石頭。
霧濃得像沉沉的睡眠,只在每個人周圍,留出一個十余步見方的夢。世界分裂了,變小了,人心蜷縮在夢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浸稻種,開地壟,充滿希望的農事活動,也換不來一個好心情,而誰也不會在霧季里辦結婚上梁的喜事,就連肚子里的胎兒,也拼命躲避這不見天光的日子。
林皋老爺從河北岸的馬頭墻里走出來,在正對著宅門的照壁下站了一會兒,伸出舌頭咂咂霧的成色,拖著根竹杖,朝西邊的堰壩走。街市鋪面冷冷清清,走上廊橋,平時螺螄一樣吸滿閑人的懶漢石,都空蕩蕩只留了些屁股印。
盼日頭的心情,比盼新娘子還要迫切。林皋老爺捋著濕漬漬的胡子,尋找鎮子南邊橫臥的遠山。在石街人的經驗里,只要牛頭山西麓的陽石露了頭,太陽就要出來了。
霧水還是那么厚,焦慮在里面滋長,耳朵里嘭地撞進一聲悶響,又把這焦慮拓進了心里。林皋眉頭一挑,轉身尋找聲音的來處,卻是一只烏篷船從霧里鉆出來,撞上了照壁下大埠頭的石階。管家蒙貴從船艙走出來,身后跟著兩個人,一個矮胖,一個高大。林皋看不出那是鹽號的伙計,還是鹽場的廒商,只啐了一口,轉頭又去尋那陽石。他牢牢盯著陽石的方向看,濃霧似乎真被他盯破一個洞,地根一樣的石柱,綻著青筋鐵骨,嵯峨而立,然而眨個眼的工夫,又有流云飄過來,補上了漏洞。
船閘西邊的酒館里,不時飄出躁動的情緒,就像悶熱夏夜里的飛蛾,撲棱的翅膀攪起幾縷新鮮的空氣,嗡嗡的聲音又平添了幾分煩躁。只要候閘的時間足夠長,船老大就會上岸來,摸進酒館,剝著蘭花豆,呷著熱老酒,神聊海吹,給石街帶來許多新鮮事體:哪個地方一個舉人老爺的女兒,還沒結婚呢,肚子就大了,叫來穩婆接生,居然生出一條蛇來;哪個地方的一個什么官,放著官轎不坐,非得微服私訪,遭遇一伙強人,吃了拳腳棍棒不說,還被剝光了,綁在樹上……船老大神采飛揚,口沫橫飛,閑人們幫腔湊趣,調笑打鬧,酒館于是比楊老先兒的書場還要熱鬧。
桌椅板凳噼里啪啦一陣響,船老大似乎要起身了,酒館門口于是晃蕩起模糊的鬼影,隔著濃霧,又傳來鬼話:“云塘夏閣老,雖說死了多年,一朝兩京,多少門生故吏,陽間是沒有誰敢動的!”鬼話滾不了多遠,掉到地上摔碎了。一只鬼的個頭越來越大,攪碎一片霧,蕩進了林皋的視野。那是壩夫許木頭,他正朝金剛墻下的壩房走,猛一見林皋,忙躬身耷背作個揖,笑道:“員外尋陽石啊!”
林皋唔一聲,隨口問道:“說什么呢?云塘夏家,呃,爛舌頭的船老大,又在嚼蛆了!”
“是該割舌頭,瞎話都說得跟真的似的,嗐,咱那楊老先兒,真該跟他們學學,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別都說得清湯寡水,乏味得緊!”許木頭邊說邊往壩房走。
林皋心里痛罵船老大,石街的風氣都被他們帶壞了,連最粗夯的許木頭,也知道吊人的胃口了。他哼一聲,虛抬起一只腳,欲走不走。
“夏家遭劫了!”許木頭倚著壩房的門說。
“胡說!云塘是個所城呢,駐扎著上千官兵,什么地方的強盜,這么大膽?”他把虛抬的腳踩踏實了。
“那個撐船阿海——”許木頭朝霧里胡亂一指,“撐船阿海收了一船棉紗,送到夏家花行,交割后天黑了,就在埠頭邊歇宿。睡到半夜,聽到喊殺聲,他從船艙里鉆出來,花行一片火海,火勢延到夏家大院,燒著了好幾間房子呢。阿海想上岸救火,剛跳上埠頭,猛然看到一隊騎著骷髏馬的陰兵,一下子驚得跌落水中……”
“更胡說了!”林皋嗐了一聲,“不就失了火嘛,怎么編派出個陰兵的故事來!”
“陰兵,是阿海親眼見到的!”許木頭篤定地說,“夏家死了十幾口人,云塘的棺材鋪子都空了,阿海從余姚運去八副棺材,見到了那幾具尸體,眼睛里還留著鬼影呢。嗐,就是陰兵干的!”
陰兵?林皋搖搖頭,夏家就是太招搖,才引起了強盜的注意。他看了看自家馬頭墻上挑著的幾角飛檐,眉宇間聚攏了許多憂慮。
濃霧里傳來一聲喊:“落了!”船閘航道的另一頭放進了船只,落下了閘板。許木頭應一聲,扳動轱轆,鉸鏈喀喇喇響起來,黑黝黝的閘板像頭水牛似的,呼地從水里鉆出來,水淋淋地往上爬。等閘板升到位了,許木頭銷住轱轆,吁口氣,說:“有鈿這個嗇鬼,連壩夫的工役錢也不肯出,非得把兒子支過來——就這破閘,我一人弄弄綽綽有余!”
“愿出工出工,愿出錢出錢,本就商量著來!”林皋一指埋在霧里的航道,說,“那是存養?”
“今天倒差了老大來!”許木頭咂咂嘴,“伍存養,好家伙,猢猻屁股,每天就來虛應一下,一挨到干活,就找不到人了。這還輪著他家當年呢!前年造黃冊,去年修城門,輪著哪家不是脫層皮?就他老伍家,應付著比誰都輕松!”
林皋朝堰壩南邊看了看。伍家土墻草蓋的房屋,正孤零零地趴在一棵大柳樹下,要不是豬們聲嘶力竭地叫喚,還真不容易把它從霧水里擇出來。他朝伍家走,還沒走到那棵大柳樹,糞的味道迎了出來,他提起袖子趕了趕,立在一截頹墻邊,喊一聲:“老伍呢?”
柳叢里搖晃著一顆白色的腦袋。“地肥養懶漢!”伍太公敲著拐棍,正在那邊生氣。
“誰又惹您不高興了?”林皋呵呵一笑。
“格麼東,餓幾天,看還有沒有力氣笑!”酒館里的笑聲飄過空闊的河面,傳進伍太公并不靈便的耳朵,他揮著拐棍,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趕跑。“家山來了?趕緊把潮神殿修起來!”老頭白色的須發抖動著,不知道那含混不清的聲音是不是從他嘴里溜出來的。
“海都沒了,還要潮神干什么!”林皋笑著說。父親林家山已經去世多年,而昏聵的伍太公總固執地把他當作他的父親。“我打算把潮神殿拆了,蓋座土地廟!”
“不怕祂們打起來?”伍太公哼哼著,“這潮神殿哪,就是石街的腦子,沒了腦子,怎么留得住魂靈!”
糞的味道越來越濃,摻進霧水,像漚餿了的糨糊。林皋轉身欲走,豬圈那邊晃出一個人影。“喲,林員外來了!”伍有鈿挑著糞桶擔走過來,夸張地喊一聲,把糞桶擔一放,靠著頹壞的泥墻涎著臉笑。
“海里人來收柴鹵錢米,別忘了各戶緊催催!”林皋蹙著眉頭啐一聲。
“交代老三了,”有鈿撇撇嘴,“正經稅賦應著都夠嗆,這勞什子的柴鹵錢米,交到什么時候是個頭!”
“海里人都熬成鬼了,份額又不大,就當施舍了!都是灶籍,繳納蕩課雜稅,本就應當就份,呃,總好過讓鹽課司來收吧?”
“灶戶,嘿嘿,到現在我還搞不明白,這白花花的鹽粒,究竟是怎么從海水里熬出來的!員外手面大,跟縣太爺說說,轉成民籍得了!”
“縣太爺還管得了這事?能和海里人私相授受,又不拘銀錢糧帛,已經開恩了!”林皋啐道,“你看你這甲首當的,十戶人家,十戶有意見!今年總算輕松吧,許木頭那里幾個小錢,還值得去計較?”
“老鼠拖木锨,大頭還在后面呢!看看這霧的成色,今年雨水指定少不了,唔,河塘一倒,還不都是活?每日求神拜佛,就盼海塘不要出事,要是再輪著海工,死在海里都難說!”有鈿拄著扁擔,不尷不尬地笑著,“他許木頭才不木呢!不花錢倒也罷了,還想賺別人的錢,這算盤打得——啪啪響!”
“好歹也算個富戶吧,好嘛,一毛不拔!對別人緊手倒也罷了,自家小鬼,也不肯松松手,任先生說了,存養不考學真是可惜了!”
“沒有這命!蒙員外關照,能識幾個字已是他的福氣了。”有鈿邊說邊把扁擔擱在糞桶上,“再說了,幾十畝地呢,光靠我和廣厚,還真應付不過來。”
林皋用腳踢了踢泥墻,泥土被霧水泡得松軟,撲簌簌往下掉。“也不修一修!我準備把采石場開起來,你把這破房子都扒了,石料要多少拿多少!”說著轉身就走,邊走邊說,“既不考學了,就給我管采石場去!像他這樣的,能種地?”
“格麼東,不種地,爛泥都沒得吃!”伍太公敲著拐棍說。
伍太公更愿意把自己歸入農民的純種血統,當人們翻出浸泡在海水里的石街的過去,就不憚于用最刻薄的言語駁斥,在他的經驗里,海水和沙漠里的沙子一樣瘦,哪有油膩膩的泥土滋養人。但是不管他如何固執,總改變不了石街作為鹽場的歷史——“收柴鹵錢米嘞……”海里人怯懦的喊聲,似乎在提醒人們,大海并未完全淡出石街的生活。
“收柴鹵錢米嘞……”喊聲被霧水粘住,像塊面團似的餳化了。海里人鬼似的在堰壩對面的巷子里游蕩,一群孩子尾隨而來,嬉鬧著朝他們丟石頭:“灶丁苦,灶丁窮,熬波又淋鹵……”
“去找面鑼,幫著喊一喊!”林皋正走到閘橋,指著一個少年喊道。少年十七八歲年紀,似乎是孩子們的頭,他聞聲跑過來,渾身濕漉漉的,喊一聲“大爹”,就不停地抹著臉,好像臉上掛的不是霧水,而是汗水。
“學館又放羊了?”林皋踮著腳朝自家馬頭墻張了張,馬頭墻下開了一扇小門,通著西跨院,這個跨院就做了石街義學的學館。
那少年把兩只手往腰帶里一插,笑嘻嘻地說:“任先生說,霧季是老天爺恩賜的閑暇,卻之不恭,呃,他還在高臥呢!”
“緊催著些!”林皋揮手趕了趕眼前的霧,說,“海里人惜路不惜腳,還得趕回去呢!”
“沒剩幾戶了!我讓魯四在酒館候船,耽誤不了他們的路。”那少年仰著棱角分明的臉,忽閃了一下眼睛,笑道,“大爹說需不需要個押送的,我正打算去眉山呢!”大河奔流而下,到了鹽場入海口,就是眉山衛城。
“又想著去耍了?”林皋弓起手指,在他的腦門上鑿了個栗子頭,說,“鹽號走了賬房先生,叔平這兩天忙著呢,就不要去添亂了!”
那少年攀著金剛墻,張張航道里排隊的船只,說:“那就去余姚,大掌柜還應了我一場戲文呢!”他朝林皋聳聳肩膀。大河的上游,還通著余姚縣城呢!
“就惦記著玩?”林皋啐了一聲,“學也不正經上了,一天到晚瞎晃蕩,哼,你爹可是想讓你去種地呢!”
“存其心,養其性,先生給我取字,是讓我事天呢!大爹說,這天得有多大?”少年還是嬉皮笑臉的,只是被霧水一泡,重得有些掛不住。唉,石街人眼里的天,狹窄得就像一道泥轍,一旦嵌進去了,就不會想著去偏一偏。
“鬼才知道有多大!”林皋側著腦袋想了一下,撲哧一笑,再大也大不過人心去!
金剛墻上爬滿了苔蘚,少年用手指在石縫里漫摳著,突然回頭一笑,說:“這水每天流,每天流,大爹說,那海里會不會裝不下?”
“踏實點!”林皋哼了一聲,抬腳就走,經過學館緊閉的小門時,又搖頭一笑,依著院墻根朝宅門走。院墻長得足可以跑馬,里面關了五座合院、兩座跨院,這樣規模的宅子,別說一個余姚縣,整個紹興府,都是數一數二的了。黑色的宅門對開,門楣石上鐫了“林宅”兩個字,他總覺得這個門頭配不上臺門深鎖的氣象,有意要做一塊“潁川衍派”之類的大匾,卻無論如何考證不出他林家的源脈。進了門,他站在倒座房后的甬道上,猶豫著要不要去跨院找任先生說說話。門房張教頭說:“貴爺回來了,在知善堂等著回事呢!”
“去跨院看看,要是任先生起了,請他過來坐坐!”他朝張教頭扔下一句話,轉身走進東邊的一道垂花門。轉過門頭影壁,就是一座寬闊的庭院,正廳五六間屋面,檐下掛著“知善堂”的黑色大匾,匾下一個高瘦的老頭正搓著手踱步。
“事都處理妥了?”林皋徑從庭院里穿過來,朝堂屋走。
老頭跟進來,鎖著眉頭不說話。
“舟車勞頓,辛苦貴叔了!”林皋挽起老頭的手臂,繞過太師壁,走進堂后抱廈,把他扶到榻上,笑道,“要不是叔平那里一攤亂賬急著處理,也不會勞煩你出這么一趟差!呃,看那鹽場,可是大變樣了吧!”
“還不是那塊爛泥地!”蒙貴摸著耳朵,眼神閃閃爍爍,“幾十年不出門,一出門,就帶了麻煩回來了!”
“你是說跟你來的那兩個人?呃,看著眼生呢!”林皋下意識地也拉了拉自己的耳垂。老頭的右耳缺了半只,像是被什么東西咬掉了,而他自己說是凍掉的,以至于一看見他摸耳朵,林皋老覺得自己的耳朵也發麻——能把人的耳朵凍掉,那該是多么冷的天!
“還是個故人呢!嗐,五十年了,到底割不斷——”蒙貴抬起眼睛覷了林皋一眼,“好在他們只想做生意,我就自作主張,把他們帶到石街來了!”
故人?林皋有些納悶,打從記事起,父親就沒有走出過石街,這是哪里冒出來的故人!“什么樣的生意,非得來問我?”他蜷起一條腿,在榻上一靠,說,“叔平是個什么意思?”
“鹽場那邊也就走走貨,關鍵還在怡和莊。”蒙貴咳了一聲,“這事擔著干系呢,大主意得你來拿!”
“再大的生意,總大不過朝廷的邊糧吧。呃,讓他們去余姚,找伯庵說去!”他不迭地擺著手,已經多少年不過問生意上的事了,樂得在石街當個田舍翁,況且這些天來,腦子里總裝著建采石場的事,也不想在其他事情上多費心思。
“這是大事!晚上我在花廳擺桌酒,好歹見見他們!”老管家瞪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咳一聲。林皋不禁起了幻覺,仿佛父親又活過來了,正對他耳提面命。
“也由不得誰來拿這個主意!”老頭從榻上爬起來,一邊朝門口走,一邊咕噥著,“老爺在世時,為什么不讓你做鹽商?呃,見過他們,你就知道了!”
老管家就像父親的影子,父親死了十多年,影子仍如幽魂不散。林皋懊惱地晃著腦袋,晃出父親骷髏一樣的臉,骷髏還在說話呢:“誰做鹽商我都不管,林家就是不行!”他從抱廈里走出來,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書房,只背著手,沿著一道一道廊檐閑走。走出一扇角門,隔著一條長長的甬道,對面墻上開了道月洞門,門里頭藏了一個花園,而甬道的盡頭,就通著祖先堂。月洞門的門楣石上刻著“幽謐”二字,他在門口躑躅——整整十年,父親就待在這花園里,足不出戶,等到被從這道門下抬出來時,死亡就來臨了。那是父親七十歲大壽,林皋把全石街的人都請了,大擺宴席,他把父親抬到知善堂,領著全家磕頭,本來晴好的天氣突然變色,霎時間風雷大作,大雨傾盆。父親就在這時去世——原本紅光滿面精神矍鑠的林家山,神色瞬間暗淡,肉身迅速枯朽,轉眼便是一副骷髏模樣。
園子收拾得蔥蔥郁郁,最里面密密一片竹林,掩映著三四間雅致的軒房,那就是當年林家山養靜的竹廬。林皋的心里有種荒蕪的感覺,父親死了,帶走多少隱秘不得而知,倒是祭桌上終于有了一塊牌位。石街人根基淺,祭桌上都是沒有祖宗牌位的。沒有祖宗,就談不上榮耀,生意做得再大,心里總有些空落落。他專門蓋了一座祖先堂,里面孤零零只供了父親一個牌位。唉,前不見古人,只好有待于來者了。
曾經能自由出入竹廬的,除了伍太公,就是蒙貴了。伍太公渾渾噩噩活成了半人半鬼,真要有人知道林家的過去,也只有這個老管家了。他輕輕推開竹廬的門,里面的陳設一應如昨,只是檠臺無燭,爐香已冷,連鬼魂都縮進厚厚的霧里,一點響動也沒有。想想老管家說話的口氣,那兩人似乎真與林家有什么瓜葛,他心里突然一陣沖動,就想立時趕去客院見見他們。
“東翁好興致,放著故人不去招呼,想起游園來了。”西席先生任愛走進花園里來,笑著說。
“就這屁大點的園子,能起什么游興?終歸要蓋一座花園子。”林皋哈哈一笑,從竹廬里走出來,指著掩在竹林里的院墻說,“你看這一墻之隔,外面就是潮神殿了,集市一開,亂糟糟吵死人。父親清修十年,終歸是個凡人,說不定就被這繁雜攪撓了心性。”
任愛黃面黑須,寬眉大眼,一身青布袍衫洗得發白。他笑吟吟地說:“客院那兩個客人,見面就說令尊故人,嗐,我還納悶呢,東翁放著世交不去招呼,怎么偏偏見我這個閑人!”
“什么故人?父親要活著,得有八十多歲了,就算認個孫子,也不算委屈他們!”林皋挽起任愛的手,走到一個亭子里,說,“說是要做怡和莊的生意呢!嗐,閑了這么多年了,我還耐煩得了這個?再說了,我在這里指手畫腳,也討他們的嫌!別說伯庵,就說叔平吧,經了鹽場這幾年的歷練,竟也可以獨當一面了!”他說著,意頗自得。
任愛捻須微笑,說:“叔平眼里見事見人,有格局,有氣度,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余姚大掌柜,更不用說了,把怡和莊的牌子都掛進京城里去了。一時騏驥,難分高下,況且還有二公子仲達,一個巡檢,在縣里也是一號人物,哪天在吏部掛了名,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他這樣說著,只感到臉上一陣發燙。
“眉山巡檢,官帽雖小,位置卻要緊!鹽場是個什么地方,總催廒商,漕幫車行,哪個是好打交道的主!先生不知道,銀子越多,盯著的眼睛也越多,官府派征,盜賊借糧,各種打點,各種人事,讓人應接不暇。”想想父親當年堅決不讓他碰鹽,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做鹽商就是火中取栗,銀子固然好賺,卻也會燙起一身燎泡。他叩了叩腦門,嘆道:“冷暖自知啊!咳咳,有錢的,總歸不如有功名的!”
“余姚歷來重文,然而無商不通,也不能本末分之。圣人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任愛側著頭想了想,說,“天下豪富,莫過于兩淮鹽商,呵呵,這鹽業都成了朝廷的支柱了,誰還敢拿鹽商不當一回事!”
“先生在為我張目呢!”林皋哈哈大笑,說,“當年,運司來余姚督辦鹽務,看到三大鹽場鹽貨堆積消折,就想仿效兩淮舊例,增加商收鹽份額。銑公那時還是余姚知縣呢,對我說了一大堆利國利民的話,我只想,這種生意,向來官商一體,沒有過硬的背景,誰敢蹚這渾水?直到銑公做了浙江總督,延用開中成法,鼓勵鹽商運糧輸邊,我這心里就活動開了。呃,有部堂大人的支持,什么樣的風險不值得冒一冒?先生知道嗎,兩淮不僅余鹽商辦,一些人還把手伸向了正鹽,雖說有五石糧食換一引鹽的成例,但年有豐歉,糧貴糧賤誰又說得清楚?最初八石糧食換一引鹽,現在一般五石,碰到糧食歉收的年份,一石二石的價格都有。鹽引,還只是一紙批文嗎?就他娘是個金礦!”
鹽鐵自古官營,誰都知道里面有多大的利益。任愛見林皋興致頗高,就把那些奉承話咽了回去,沉吟著說:“沿海數十萬將士,就是數十萬張嘴,東南千里海防,不就是用錢糧壘起來的?都說宗銑東南一柱,這運糧輸邊,可是柱子的基石呢!宗部堂,嘿嘿,憑著他的雄心和才具,入閣拜相也并非不可能,真要有一天離了浙江,就今時不同往日了。”
“這當中的分寸,原本不好拿捏!唉,還是父親看得遠——”林皋嘆了一口氣。官是流官,豪強卻是地方根本,在豐厚的鹽利面前,原本一直觀望的云城夏家、鳳浦孫家,把道德文章拋到一邊,踩碎名門望族的牌坊,加入了倉廒派場的爭奪,府道州縣,地痞流氓,各色人等粉墨登場,你爭我奪,刀刀見血。他擺擺手,強笑一聲,說:“嗐,不爭了,守住一個眉山場,夠幾輩子吃喝了!”
一個小廝從月洞門跑進來,見兩人正說著話,就站在門口猶豫。等見到林皋向他招手,就跑過來,撓著頭皮說:“伍家太公來了,正揮著拐棍打人呢!”
“還不是你們攔著不讓進!”林皋轉身就朝園外走,邊走邊笑,“都活成石街的祖宗了,受了他的打罵,也是你們活該!唉,這么大的年紀,都拴不住他的腿,哪像個九十歲的老翁?”
在宅門后的甬道上,伍太公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叨咕,見林皋走過來,就用拐棍在他面前一戳,說:“家山,可不敢輕易動那個地方!石街發生過什么?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牛頭山上的鬼魂全知道!”
林皋尷尬地笑笑,說:“太公,咱屋里說去!”
“挖山就會挖到地脈!”伍太公一頓拐棍,大聲說,“挖漏了,潮神爺爺發怒了,了不得了,咳咳,潮神殿的事,還得抓緊……”
林皋頻頻點著頭,是是是,好好好,敷衍應付。
“潮神爺爺發怒了,就要大難臨頭了!陽石不見了,淚石坡不見了,牛腳凼也不見了,咳咳,鬼魂跑出來了,在天上飛呢……”
林皋搓著手,不時朝宅門口張望。直到伍有鈿跑進來,方松了一口氣,啐道:“還由著他到處跑!這么個老朽,過陣風都會倒,呃,真要摔了,算誰的!”
“是啊,是啊,這么大年紀了,還到處討人嫌!”有鈿一邊涎笑著,一邊把伍太公往身上背,鼻孔里卻噴出一個“哼”字——要不是這個老朽,哪有你林家的今天!
“唉,就是腦子糊涂些,顛三倒四的,拎不清了。”林皋目送著隱進霧里的爺孫倆,搖搖頭。
“我倒聽出些東西來!”任愛笑了起來。
“左右是些鬼話,先生還拿了當真?”
“東翁昨日問我,為什么要開采石場,我還真說不上來。聽太公這么一鬧,似乎有了答案,東翁想不想聽一聽?”
“你倒說說看。”林皋撲哧一笑。為什么要開采石場,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任愛笑道:“五十年前,林老太爺得了牛頭山的寶藏,建房置地,成了石街大戶。靠著這個底子,林老爺在余姚開貨莊,在眉山開鹽號,攢下好大一副家業,這名頭,一個余姚縣已經兜不住了。有錢人為什么有錢?越有錢就越想要有錢!挖山采石,不過是個幌子,如今外面的生意少爺們接手了,林老爺閑下來了,又惦記上那寶藏了。”
林皋側頭看著任愛,就像不認識,什么“越有錢就越想要有錢”的,這糊涂的毛病還有傳染的?他啐道:“老頭子一來,腦子還凌亂著呢,先生又來和我混攪!”
“就說是不是吧!”
“你不覺得荒唐嗎?”看著任愛似笑非笑的樣子,林皋又啐了一口,說,“當然不是!”
“那是什么?”
林皋搖搖頭。
“如果東翁說不出理由,我剛剛說的,就是理由!這幾日廊橋上的話題,就離不開牛頭山,離不開采石場。現在還僅僅是傳言,許多人將信不信的,一旦挖山采石的消息坐實了,或許會有一場風波。這牛頭山太邪性了,如果東翁一定要把采石場開起來,石街的想法才重要!”
“該怎么做,直說吧!”林皋跨出宅門,走到照壁下,對著大河吐口唾沫,說,“最受不了讀書人拐彎抹角地兜圈子。”
任愛一笑,說:“既要做,就趁早把消息放出去,不要讓人胡猜。重開采石場,是消災弭禍之舉,百年石窟,坑道擁堵,一旦崩壞形成山洪,土地房屋都會被沖毀。”
林皋點點頭,說:“索性把潮神殿也修一修,把老頭子捋順了,省得胡言亂語蠱惑人心!”
“當然,這還不夠。”任愛從腰間解下一個佩物,遞給林皋。林皋接過一看,是根涂了丹砂的桑木條,一時大惑不解。
任愛說:“古書有載,桑樹吸收太陽精華,遂成極陽之物,有驅災辟邪的效用。東翁讓人砍些來,依樣做成桑木條,或佩在身上,或掛在門上,等到哪一天,大河邊那幾棵野桑被人砍光了,這計也就成了一大半了。”
林皋還是不得旨領。這一塊小小的木頭,有這么大的效用?
任愛說:“老祠堂一帶的坡地適合種桑,桑樹一年即可成林,幾百畝桑田把牛嘴巴包圍起來,妖魔鬼怪輕易下不了山了。山坡塘地不入田冊,東翁找縣里太尊討個話,允許每家每戶開荒種樹,絲繭桑葉怡和莊照單全收,收獲抵抵丁課綽綽有余了。哈哈,只要有利可圖,別說建采石場,挖祖墳都沒話說。”
林皋哼的一聲冷笑,說:“紹興出師爺,就數先生心眼多,只是石街人的祖宗,最遠上追三代,想挖也沒有!唉,這石街大大小小上千口人,有幾個說得清自己的來處?五湖四海聚攏來,以為靠了岸,沒想到腳底下仍是虛的。五十多年了,先生說,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任愛說:“縣志上倒落了一筆,倭寇侵擾余姚,適逢大雨,沿路劫掠,致十室九空。”
“先生不知道,打小坐在堰橋上,看這牛頭一天到晚直勾勾地盯著石街看,心里就不舒服。那時我就想,再看,就剜了你的眼睛!”林皋踮著腳朝南看,視野里沒有牛頭山,只有霧,霧里彌漫著捉摸不透的虛妄和荒誕,滲入人心,人心里也騰起了一團霧。“十室九空,嗐,石街可是斷了根,絕了種!父親曾說,牛頭明明白白擺在那里,牛肚子里藏的盡是秘密呢!”幾百年開山采石,牛頭山礦洞密布,什么樣的傳說沒有?有說是海盜藏寶的地方,石窟里盡是金銀財寶;有說是海盜的屠場,里面堆滿骷髏;最玄的說法是采石場挖斷了連接陰陽的地脈,放出地獄的鬼魅,給石街帶來了滅頂之災。
“比之鹽利,采石場九牛一毛。呵呵,東翁是想做愚公呢,只是要移的,是人心頭的那座山呢!”任愛哈哈大笑。
“還修什么潮神殿!就把山腳下的老祠堂修一修,告訴鬼神們,祭祀就擺在這里,可不敢跑到石街來搗蛋!”林皋拍著石照壁,朝閘橋那邊張了張,“存養呢?沒事老在眼前晃,記得他了,倒不見個人影兒!”
“東翁還真想讓他去管采石場?”
“既不喜程文范式,那就學學經世致用的本事,我嘛,也不指著采石場過日子,讓他練練手無妨!只是,嗐,就擔心他缺個長性子,今天想干這個,明天又想干那個,做事玩兒似的,總是圖個新鮮。”
“義理奧妙,本不一定求諸書本,還有個事上練的功夫呢!”任愛也嘆了口氣,笑道,“余姚是出圣人的地方呢,本希望他安于圣教,假以時日,或許學有所成。如今倒好,什么三十六家反王、七十二路煙塵的,心早不在四書五經上了!想想也慚愧,講了這么多子曰詩云,還比不上楊老先兒幾段荒腔走板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