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6講資治通鑒通識課:1362年歷史時空
- 李凱
- 4362字
- 2022-09-29 10:25:05
第2講 秦楚之際
秦一統天下,吞并六國,氣吞萬里。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就是個夢魘。秦王朝十五年,新莽也十五年,你會發現歷史開了個大玩笑。生活之中往往也有這個現象,比如說大紅大紫的事物,瞬間就灰飛煙滅。咱們看廣場舞上,還有幾個人在蹦跶鳥叔的那個騎馬舞?你會發現現在沒有太多的人注意他了,但是若干年前,騎馬舞可是極其風靡,往往這個社會就是來得快去得也快。[1]
政權也如此,秦始皇一統天下花了十年,但是他的天下才維系了十五年。為什么秦坐不穩天下,十五年就完蛋,楚漢相爭四年,最后公元前202年劉邦一統天下?原因大家都知道,秦末農民戰爭,陳勝、吳廣起義。這個話說得不錯,但是不全面。今天學者大部分認為,陳勝、吳廣的確是農民,劉邦、項羽可不是,所以說階級矛盾使得秦滅亡好像有夸大之嫌。今天大部分的學者認為,與其說秦滅亡在農民戰爭手中,還不如說秦滅亡在反秦勢力手中,這是復雜的社會矛盾使然,其實道理也很明顯。

秦始皇嬴政像
第一條,秦政權建設犯了一個大忌諱,咱們稱之為操之過急。操之過急是很麻煩的,方向是對的,是好事,但是超乎了人們的承受力、飽和度,最后有可能物極必反,秦始皇認為人心只能靠兩樣東西來維系,一個是賞,一個就是罰。這是法家思路,儒家的那些東西靠邊站。當然秦政權也一定程度上用了儒家思想,吸納是有的,但是它治理老百姓靠的是大棒加蜜糖。關鍵是老百姓要不吃這一套了呢?“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拒之”,最后陳勝、吳廣起義的時候,陳勝說:“等死,死國可乎?”大不了就是死,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最后老百姓只能是孤注一擲。而且秦的政權建設中,郡縣制是有利的,關鍵是郡縣制度是對誰有利?這個時期不是對老百姓有利,而是對秦朝統治者有利,你的命令能上傳下達,你能實現財政政令的統一,可是老百姓不行。所以秦始皇根本沒想到老百姓還有個飽和度的問題,操之過急。[2]
我們看劉邦就要好很多,劉邦掌握政權的時候,他的確知道郡縣制是個好東西,但是他也知道操之過急要完蛋。那個分封制度也未必全惡劣,所以劉邦一上來,搞了一套他的分封。郡國并行雖然說有很多弊病,但是它能在很大范圍內團結群眾,尤其是團結反秦勢力。舉一個例子,大家知道韓信。劉邦和他分兵兩路,韓信去打齊國,打下齊國之后韓信的奏報來了,劉邦在干嗎?和項羽打仗,劉邦看到奏報鼻子氣歪了,韓信說齊國難治理,您讓我治理好的話,封我為假齊王行不行?因為這地兒民風彪悍。劉邦一琢磨,我命都快沒了,你不說幫我,還想當王,門兒也沒有。這個時候張良、陳平告訴劉邦說,你別這樣,這時候的韓信可不是當時的花兒乞丐,現在的韓信是萬人敵的大將,手握重兵,他要是造反,你吃不了兜著走。劉邦如夢初醒,你不是要當假齊王嗎,我封你為真齊王。劉邦非常高明,他在現實利益面前馬上能改變自己的策略,這人一點也不軸。

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竹簡
所以我們說,秦操之過急恐怕是滅亡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而另外一條,秦團結人心的工作并沒有做到位。比如說當時就有一個夢魘式的咒語,叫“楚雖三戶,亡秦必楚”。[3]楚國有三個大姓,當然有人說這里三戶可能是虛指。楚是被秦給滅掉,但是最終端了秦人老巢的是劉邦、項羽,是陳勝、吳廣,這都是楚人。而且楚國更強大的不只是說它的軍事力量,還包括它的文化力量。咱們看漢初,基本是一派楚風,包括楚服,楚國的社會習慣,乃至楚國的道家思想,在漢初歷史舞臺上特別鮮明。而秦統一人心的工作就沒有到位,這下工作就交給了誰呢?就交給了劉邦、項羽,可是項羽身上帶有貴族的成分太多,劉邦就要少一些。劉邦出身于亭長,這個亭長今天說是街道居委會主任、村委會主任,屬于下層官吏。有的人提出說漢家基本是布衣形象,劉邦是亭長出身,韓信花兒乞丐,樊噲販夫走卒,蕭何郡縣小吏,唯獨一個貴族出身的是張良,這個比例已經夠低的了,所以劉邦一幫領導人馬基本是布衣卿相。布衣卿相是有好處的,一方面順應了歷史發展趨勢,戰國以來的趨勢就是貴的沒落和賢的上升,這完全符合歷史趨勢。另外一方面,就是這些人來自民間,懂得社會疾苦,也知道這些理論哪個對、哪個不對,他有辨別力,事實勝于雄辯。所以這些人走上了歷史舞臺,開創了漢家布衣卿相的局面。
公元前202年劉邦一統天下,項羽已經死掉了,劉邦一個一個地剪除了異己勢力,把與自己離心離德的異姓王都收拾了,漢家天下初定,但是他面臨著一個心腹大患,這個大患是誰?是匈奴。我們說這個民族很古老,匈奴在中國歷史上至少有三四千年,大學者王國維先生曾經考證過,匈奴可能就是金文中提到的獫狁,典籍中提到的鬻,這和匈奴是一聲之轉。[4]匈奴是北方一個很彪悍的民族,在戰國時期逐漸走向統一,出現了一個著名的人物,就是冒頓(讀作mò dú)單于。統一之后,匈奴的力量非常強大,一度擾邊。秦始皇也不弱,派大將蒙恬修筑長城,防范匈奴,捍衛河套,使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秦的金戈鐵馬的確是不得了,把匈奴都驅逐于國門之外,這個是漢朝人所夢寐以求的。

漢高祖劉邦像
可是秦的政權很快崩潰。咱們知道那個故事,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崩于沙丘平臺,在巡狩天下的過程之中,秦始皇死在道上,這時候趙高、李斯秘不發喪,然后篡改遺詔,立的是小兒子胡亥,罷黜了長子扶蘇,并令扶蘇自盡。當然今天北大公布的竹簡《趙正書》說,其實秦始皇就是想把皇位給胡亥。應當說廢扶蘇立胡亥,還是有一定邏輯的,這個時候扶蘇在哪兒呢?其實就是在西北防范匈奴。[5]我們看這個時間段,匈奴是心腹大患。
秦崩潰,漢建立,漢的軍事力量的確不如秦。劉邦一仗一仗可算打敗了項羽,殲滅了許多異己諸侯,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在公元前200年和匈奴較量過,在哪兒呢?白登,在今天山西大同周圍。這一仗劉邦敗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買通匈奴的王后,自己性命休矣。此后再也不敢和匈奴言戰,于是和親吧,我用珠寶金玉、歌兒舞女,乃至宗室公主(這未必是親的)去和親。通過和親政策這種屈辱的邦交來維系暫時的和平,沒辦法,誰教漢初羸弱,不僅是經濟羸弱,軍事力量也羸弱。匈奴甚至蹬鼻子上臉,咱們看《史記·匈奴列傳》,有這樣的故事,當時匈奴大單于信來了,寫給誰呢?劉邦、呂后已死,寫給漢文帝。這個匈奴的國書也氣人,你漢朝的國書一尺,結果它多了二寸,一尺二寸。漢朝的國書說“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結果他回復的國書“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這是在漢廷叛徒太監中行說(讀作yuè)攛掇下干的,目的是氣死你。
匈奴給呂后的信,內容更可氣,他說匈奴單于我死了夫人,而聽說呂太后你死了丈夫,我覺得咱們倆挺合適的,咱們就這么湊合湊合,你看好不好?這是極盡羞辱的言辭,漢廷一看書信勃然大怒,呂后也氣不打一處來,認為是奇恥大辱,于是下廷議,臣子們討論。當時有人提出應當殺盡匈奴,這個人是樊噲。咱們知道樊噲赳赳武夫,他說,給我十萬將士,我打他個落花流水。但是也有人站出來勸道,你別這么說,別逞強,別忘了高皇帝的白登之圍,你樊噲比得了高皇帝嗎?以后再敢言戰,你就是漢家的敵人。這是季布的話。咱們都知道千金一諾,這個季布非常有韜略,而且有他的地位,原先給項羽出主意,后來劉邦通緝他,又赦免了他,而且委以重任。這個季布就說過,“夷狄譬如禽獸,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懼也”,匈奴非漢種,他們說的好話你也別高興,說的壞話你也別害怕,該干嗎干嗎所以還是乖乖地推行和親政策。[6]
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有篇文章叫《內蒙訪古》,他親自考察了內蒙古許多地方,得出的結論,這個和親政策其實在客觀上促進了當時漢匈民族之間的交融,而他采取的成本,要比打仗低很多。翦先生的說法也有很大的道理,漢興六十余年,采取的是休養生息的政策,對匈奴的政策基本上是和親,通過這種方式化解盡可能多的矛盾。匈奴可能擾邊,漢朝也能及時處理,沒有大仗發生。但是畢竟這還是一個心腹大患,重任就留給了漢武帝。
[1] 《資治通鑒》卷第七十三魏紀五烈祖明皇帝中之下青龍四年:“詔公卿舉才德兼備者各一人,司馬懿以兗州刺史太原王昶應選。昶為人謹厚,名其兄子曰默,曰沉,名其子曰渾,曰深,為書戒之曰:‘吾以四者為名,欲使汝曹顧名思義,不敢違越也。夫物速成則疾亡,晚就而善終,朝華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是以君子戒于闕黨也。’”事見《三國志·王昶傳》。這里王昶說的話,意思是事物來得快的話去得也快。“速成則疾亡,晚就而善終”是客觀的現象。其中的典故,出自《論語·憲問》:“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于位也,見其與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是說闕黨(孔子故鄉地名)的一個少年在賓主之間傳信。有人問孔子:“這個孩子能獲得進步嗎?”孔子說:“我看見他坐在成人的位子上,又看見他與長輩先生并肩而行,沒大沒小。他恐怕不是一個求進步的人,只是一個急于出風頭的人。”
[2] 《資治通鑒》卷第九漢紀一太祖高皇帝上之上高帝元年:“賈誼論曰: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誼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司馬光引《過秦論》這一段名言,旨在說明秦沒有逆取順守,推行仁義。這里的仁義,就包含了體愛民眾、不激化矛盾的因素。
[3] 《資治通鑒》卷第八秦紀三二世皇帝下二年:“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事見《史記·項羽本紀》。“南公”之言,應是社會上的共識。
[4] 王國維先生在《鬼方昆夷獫狁考》(《觀堂集林》卷十三)中,從地理位置及讀音等方面論證,鬼方、混夷、獫狁即后世之匈奴,系同一族的異譯。這一說法至今仍有不同意見。
[5] 《資治通鑒》卷第七秦紀二始皇帝下三十五年:“始皇長子扶蘇諫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軍于上郡。”事見《史記·秦始皇本紀》。如果秦始皇真有意把皇位傳給扶蘇,為什么還把扶蘇派到上郡戍邊呢?除非秦始皇的死非常突然,打亂了原先的皇儲安排。另,如果李斯、趙高等人偷改遺詔立胡亥,這個絕密消息又是誰走漏出去的呢?李斯、趙高與胡亥本人說出去的可能性都不大,否則就是滅頂之災。一系列問題,都在待證之列。
[6] 《資治通鑒》卷第十二漢紀四孝惠皇帝三年:“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冒頓單于。是時,冒頓方強,為書,使使遺高后,辭極褻嫚。高后大怒,召將相大臣,議斬其使者,發兵擊之。樊噲曰:‘臣愿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中郞將季布曰:‘噲可斬也!前匈奴圍高帝于平城,漢兵三十二萬,噲為上將軍,不能解圍。今歌吟之聲未絕,傷夷者甫起,而噲欲搖動天下,妄言以十萬眾橫行,是面謾也。且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高后曰:‘善!’”事見《史記·季布欒布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