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6講資治通鑒通識課:1362年歷史時空
- 李凱
- 5252字
- 2022-09-29 10:25:05
第1講 戰國爭雄
歷史上有件大事,叫三家分晉。韓、趙、魏本身是大夫,分晉后成為諸侯,甚至在半個世紀以后,也就是公元前403年,這三家大夫的諸侯地位也被當時周天子認可,就形成了戰國七雄的局面,強雄林立。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也從這一年寫起。
司馬光為什么從這一年寫起呢?其實他在責備當時周天子——周威烈王。因為你作為最高領袖,自己打亂了祖宗家法,明明他們是大夫,這個時候升格為諸侯,天子自亂章程,那還了得?[1]我們今天看司馬光這個話,許多人說他很迂腐,但是咱們要結合背景就知道,司馬光這些話是給當時皇帝宋英宗、宋神宗講的。[2]
宋神宗涉世不深,登基的時候不過二十歲,這個時候群僚要給皇帝講歷史,講治國理政的道理,所以選擇許多對治國理政有用的資料,司馬光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三家分晉。為什么要這個時候著重講三家分晉呢?其實是讓皇帝知道一點,治國理政不是鬧著玩的,你作為最高統治者應當有譜吧,你定的章程禮法,不能自毀長城。但是我們說司馬光也的確有迂腐的一面,因為歷史總是變化的,這個章程也隨著歷史發展有所修正。[3]
戰國時期歷史就出現了明顯的趨勢,首先第一個大趨勢,叫禮壞樂崩。有人說是禮崩樂壞。實際上您翻一翻《論語》,就會發現《論語》里頭孔子說的:“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禮”這個東西是損毀的,而“樂”這個東西作為一種藝術,它在師徒間耳提面命,口耳相傳,它真能崩。所以孔子說“禮壞樂崩”。禮壞樂崩肇端應當出現在春秋,但是春秋和戰國還很不一樣。

孔子像

《論語》書影
清朝初年有一個大儒,顧炎武。顧炎武寫過一個很重要的論文集就是《日知錄》,《日知錄》中有一則叫做《周末風俗》,他說春秋戰國就是一個分水嶺,春秋尊天子,戰國不尊天子;春秋講禮與信,戰國不講這一套;春秋宴會賦詩,戰國不講這一套;春秋赴告策書,戰國不講這一套。所以當時顧炎武下一結論:社會到戰國產生巨變。變化發生在一百三十三年之間,這一百多年顧炎武用八個字來形容,叫“邦無定交,士無定主”。[4]這些國家沒有外交的一貫原則,而士大夫也沒有投靠主上的一貫原則。他們憑借什么呢?憑借的無非就是利益,他們不講主義,這樣的話社會就非常現實,原先那一套體制紛紛瓦解。
禮壞樂崩的同時又出現了社會的新的因素,如果前面說破舊的話,那么下邊就是立新。歷史發展到這個時間段,原先舊的貴族逐漸沒落,而上升到歷史舞臺上的人,以前咱們稱之為新興地主階級,當然這個話也未必概括得準確。總之這些人掌握著軍功,要么給江山社稷立有大功,要么有能力,要么有知識。所以這個時期士大夫群體越來越大,他們學得文武藝,要貨賣帝王家,邀君主之寵,列國也在富國強兵。
所以在這個背景之下,士階層特別地壯大。大歷史學家何茲全先生就曾經指出過,戰國這個時代出現了一個趨勢:權貴的沒落和賢的上升。原先的權貴逐漸被拍死在沙灘上,而賢走上歷史舞臺。這個賢,就包括有知識、有軍功,還有能力,其中知識越來越重要,而能力、軍功也不可小覷,當時有諸子百家,也有縱橫之士,比如說蘇秦、張儀。
蘇秦的故事按今天的話應該叫《杜拉拉升職記》的古代版。據《戰國策·秦一》說,蘇秦原先窮得叮當響,可是這個時候憑借自己一張利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原先回到家,妻不下飪,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這個時候蘇秦一瞅,全家人那么冷漠,這都是我的過錯呀,于是有了一個著名的典故,就是錐刺股。錐刺股使得蘇秦亢奮,經歷了這么樣的折騰之后,蘇秦意識到自己水平上升了,他再次游說君主,掛六國相印,回到了故里洛陽,然后要去楚國的時候,他的家人完全改變態度,他的父母郊迎幾十里,屁顛屁顛就跑去了。最好玩的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側目,對自己的丈夫極其恭敬。最夸張的就是他嫂子,她像蛇一樣爬行。蘇秦就問,你怎么原先對我那么傲慢,現在這么恭敬了?便有了一個成語,前倨后恭。這個嫂子也說實話,說,小叔子您又有錢,又有權。這讓蘇秦感慨一生,大丈夫活在天地之間,人的利益怎么能夠被抹殺呢?這個故事司馬光他們沒用,覺得當時的人主張都不靠譜,然而它反映了戰國策士的思想,你看那個時候講的條件很現實。[5]
于是在這一系列的環境之下,摧枯拉朽,原先老牌的封建的諸侯國逐漸沒落,而新興的國家保持著生命力。大歷史學家錢穆先生《國史大綱》曾經說,《史記》有《十二諸侯年表》,十二諸侯里頭,到戰國時期國力還非常強盛的只有秦、楚兩家。但是咱們看秦楚兩家都是地處蠻夷,一度中原大國,禮樂封國,對他們都非常的藐視,因為他們文明程度很低。但是你別忘了有一句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今天也是,后來者居上,別瞅落伍,但是隨著歷史發展,也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等條件適應的時候就異軍突起了。可是原先那些大國,逐漸崩潰瓦解,咱們看這既是歷史規律,也是咱們現實的道理。咱們都是做家長的人,這個孩子,你說他今天好,明天就一定好嗎?永遠都優秀嗎?絕對不是這樣。所以我們提倡后來者居上,孩子有時候早慧也未必是好事。從這個角度講,歷史發展也有冷冰冰的規律。
于是戰國稱雄一盤大棋就下起來了,最后秦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才能一統天下。秦并六國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公元前230年,秦始皇開始了統一天下的步伐。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完成一統天下的工作。短短十年中國大洗牌,這在整個中國發展歷史上意義太重大了。賈誼說,秦始皇奮六世之余烈,因為統一工作的基礎是在秦始皇之前多少代就已經進行了,比如說從秦始皇祖上的秦孝公這里就開始了一場重要的運動——商鞅變法。商鞅變法從公元前356年開始,分兩次,公元前356年一次,公元前350年一次。商鞅變法是中國歷史上非常徹底的一場運動,雖然商鞅身死,但秦法未敗,這在中國歷史上也很獨特。[6]

商鞅銅方量(商鞅變法時頒布的標準量器)
當時秦孝公的繼承人就是秦惠文王,秦惠文王您可能不熟悉,但是一說羋月的老公您肯定熟悉了。秦惠文王的名字叫做駟,繼承了父親的遺訓,于是進一步開疆拓土。經歷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王,后來是秦孝文王、秦莊襄王,到秦始皇這里已經承接了一個非常大的政治基業。秦始皇之所以十年內一統天下是有他的必然因素。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秦國的改革,使得秦國實力大增。有人說過秦國就是虎狼之國。商鞅變法最重要一條,就是用軍功來激勵起將士殺敵的積極性。有學者推測說秦國的將士在戰場上,左手拿的是人頭,右手拿的是刀矛劍戟,為什么這樣?是因為秦國尚首功,按敵軍的人頭來計功。可是敵軍也不示弱,這個時候列國都在進行變法,但秦人的變法最徹底,而且秦國有窮兵黷武之風。這樣的話秦始皇能夠在列國爭強之中異軍突起。
秦國的強大除了商鞅變法的緣故,還有它正確的軍事策略。比如遠交近攻。這個遠交近攻是誰提及的呢?這個人叫范雎,《資治通鑒》《史記》里頭都提到這個人。有一個成語叫睚眥必報,和范雎密切相關。范雎本身是魏國人,是魏國中大夫須賈的門客,后來須賈帶著范雎游說齊襄王,齊襄王看范雎應對得體,對范雎刮目相看,甚至想把范雎給拉攏過來,須賈就認為范雎投敵叛國,于是回去跟丞相魏齊說了自己的判斷,魏齊、須賈等人嚴刑拷打范雎,肋骨打斷了,牙齒打落了,奄奄一息,把范雎扔到廁所,讓別人便溺,這是人格侮辱,肉體摧殘,范雎買通了看守的獄卒,所以大命不死。后來被秦國人王稽搭救來到了秦國,到秦國改名為張祿,他曾經面對秦昭王說過一句,這個天下只知道有太后以及穰侯(穰侯是秦昭王的舅舅)根本不知道陛下。這恰恰說到了秦昭王的痛處,于是秦昭王刮目相看,在咸陽宮之中向范雎討教治國理政的方略,如何才能稱雄諸侯。當時范雎就提出一個正確主張,遠交近攻。[7]
宣太后以及穰侯魏冉,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舅舅。當時的國策是亂的,應是遠交近攻,打東方沒用,你應當聯合東方,從近處著手各個擊破。秦國方針是按照范雎的思路進行下去的。我們看秦統一的步伐照樣如此。
秦國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一統天下,還有一條,就是它的制度建設非常好。今天我們叫做郡縣制,中央集權制度。任何一個民族的歷史上,君主權力和中央權力也都不是一開始就那么強大,是經歷一系列斗爭的。在上古時期,夏、商、周三代基本上是君主和貴族的聯合執政。但是到了戰國時期,各國都在加強君主權力,而秦國加強得最為徹底,推行郡縣制。比如說咱們都知道一個重要的人,李冰——修都江堰的李冰。李冰是蜀郡太守。秦國打下蜀之后,沒有封國,而是把這個地方納為郡縣,商鞅變法就是貫徹縣治,在秦統一前后,其實秦國已經把郡縣逐漸帶到了天下,而其他國家也在推行中央集權的制度。這樣的話才能夠實現社會的穩定、中央權力的上傳下達。所以,歷史的方向對了,發展才可能勢如破竹。
[1] 《資治通鑒》卷第一周紀一威烈王二十三年:“臣聞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于禮也。”
[2] 《宋史》卷三百三十六列傳第九十五《司馬光傳》:“光常患歷代史繁,人主不能遍鑒,遂為《通志》八卷以獻。英宗悅之,命置局秘閣,續其書。至是,神宗名之曰《資治通鑒》,自制《序》授之,俾日進讀。”“安石得政,行新法,光逆疏其利害。邇英(邇英閣為宋代禁苑宮殿名)進讀,至曹參代蕭何事,帝曰:‘漢常守蕭何之法不變,可乎?’對曰:‘寧獨漢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存可也。漢武取高帝約束紛更,盜賊半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漢業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
[3] 《資治通鑒》卷第一周紀一威烈王二十三年:“或者以為當是之時,周室微弱,三晉強盛。雖欲勿許,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晉雖強,茍不顧天下之誅而犯義侵禮,則不請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請于天子而自立,則為悖逆之臣,天下茍有桓、文之君,必奉禮義而征之。今請于天子而天子許之,是受天子之命而為諸侯也,誰得而討之!故三晉之列于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司馬光說周天子不該許可三家大夫為諸侯,然而這樣的事件在歷史上并非沒有。比如秦人的祖先非子為周孝王養馬,被封為附庸;秦莊公擊敗西戎,被周宣王封為西陲大夫,賜以原大駱之族所居的犬丘之地;秦襄公派兵護送周平王東遷,秦國正式成為周王朝的諸侯國,被賜給周人發祥地岐山一帶地盤。足見分封的格局,也就是周人的“禮”并不是一成不變,周王有權力進行調整。司馬光這里說的“禮”,似乎帶有他自己的詮釋吧。
[4]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周末風俗》:“自《左傳》之終(周貞定王元年,前468年)以至此(周顯王三十五年,前334年以后六國以次稱王),凡一百三十三年,史文闕軼,考古者為之茫昧。如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有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邦無定交,士無定主,此皆變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間。史之闕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盡矣。”顧炎武對“七國”的說法有些絕對,但總體而言春秋戰國發生社會巨變,應沒有疑問。
[5] 縱橫家很現實,他們以口舌左右人際關系與天下局勢。據說張儀也是被蘇秦激出來的。《資治通鑒》卷第二周紀二顯王三十六年:“張儀者,魏人,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學縱橫之術,蘇秦自以為不及也。儀游諸侯無所遇,困于楚,蘇秦故召而辱之。儀恐,念諸侯獨秦能苦趙,遂入秦。蘇秦陰遣其舍人赍金幣資儀,儀得見秦王。秦王說之,以為客卿。舍人辭去,曰:‘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以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激怒君,使臣陰奉給君資,盡蘇君之計謀也。’張儀曰:‘嗟乎,此吾在術中而不悟,吾不及蘇君明矣。為吾謝蘇君,蘇君之時,儀何敢言!’”事見《史記·張儀列傳》。今天學者一般認為張儀蘇秦不是一個時代人,前者秦惠王,后者秦昭王;然而把天下大勢玩弄于股掌之中,是縱橫家的理想。
[6] 《資治通鑒》卷第二周紀二顯王三十一年引趙良之言:“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數者,非恃德也。君之危若朝露,而尚貪商于之富,寵秦國之政,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然而“商君弗從。居五月而難作。”事見《史記·商君列傳》。司馬光基于儒家立場,對商鞅評價不高,趙良勸告商鞅之語就能代表司馬光的態度。
[7] 《資治通鑒》卷第五周紀五赧王四十五年引范雎之言:“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非計也。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辟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敝,起兵而伐齊,大破之,齊幾于亡,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今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若用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強則附趙,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附則韓、魏因可虜也。”事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