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向武俠小說大家白羽先生討說法
- 別來滄海事:我的租界往事
- 汪兆騫
- 9285字
- 2022-09-20 12:11:12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借助字典,讀了白羽先生的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鏢》,后拿著書去找祖父,說我有話要向您認識的白羽爺爺討教。正好是春節,祖父就帶我到白羽爺爺家拜年。祖父對白羽爺爺說:“我這個七歲的孫子,讀過您的《十二金錢鏢》,對結尾很不以為然呢!”白羽爺爺聽罷,興奮起來:“小老兒在這兒洗耳恭聽呢!”我說,小說里劫鏢的“飛豹子”袁振武,與護鏢者“十二金錢鏢”俞劍平,斗得血雨腥風,最后勝負不分,正邪難辨,有啥意思。
白羽爺爺一怔,說:“七歲頑童,真把老夫問住了,不過只能等你再長十歲,咱爺兒倆或可說得明白。”
見我不服,回家路上,祖父說:“白羽先生是大學問家,與魯迅交往頗深,是北派武俠小說四大家之一,等你腹中詩書多了,或許能讀懂他的小說。”
于是,我與白羽先生,有了近二十年的忘年之交。
昨夜下了一場小雪,清晨去廚房吃早點,讓我很驚喜,是西紅柿牛肉湯和剛出爐的焦脆法國面包。祖父說面包是他遛早時,順便從法國面包房買回來的。我家天津衛的老廚師秦爺,在一旁用圍裙擦著手,不屑地說:“那洋面包,就比我烤的螺螄轉兒好吃?”祖父笑道:“偶爾開開洋葷罷了。”秦爺把牛肉湯端給祖父,不高興地走了。祖父說:“其實,這洋玩意兒還真不比你秦大爺做的點心好吃。”
每次早餐,飯廳就很熱鬧,長條飯桌兩旁坐著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章老師和我。1948年伊始,飯桌上祖父和父親經常互通國共內戰的消息。比如2月下旬,彭德懷指揮西北野戰軍完成了對陜西宜州的包圍后,正式出擊,打響了進入戰略攻勢的第一仗。西北野戰軍全殲宜州國民黨軍近三萬人,攻占該城。國民黨軍在西北戰場,已經十分被動。過了些日子,飯廳那臺收音機里,播出解放軍東渡黃河,進入晉察冀解放區的消息。4月,又報國民大會舉行第十三次大會,蔣介石當選行憲后首任總統,十天以后,李宗仁以微弱的優勢爭得副總統。6月,國民黨軍中原防御體系土崩瓦解,解放軍在中原地區殲滅國民黨軍十六萬人等。祖父說,解放軍在去年提出“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不到半年,國民黨軍就節節敗退,看來,國民黨政府風雨飄搖了。
祖母說,在牌桌上,聽姐妹講,香港的民主人士何香凝等致電中共,贊同“打到南京去”。母親和別人不一樣,她勸祖母去看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我說我也去看,母親說小孩子不能看。在飯桌上也有過苦惱,比如8月,國民黨政府想挽救瀕于崩潰的財政經濟,蔣介石行使總統“戡亂”時期的特權,廢“法幣”,新發“金圓券”。不久,“金圓券”大貶值,祖父說家里資產幾乎損失大半。好幾天,飯桌上一片沉默。
司機楊二,曾在廚房大罵“金圓券”連擦屁股的紙都不如,發工資時可買十袋面,不幾天只能買一袋了!
吃完早點,祖父讓司機楊二去辦事了,我到二樓書房,按祖父的吩咐寫了幾篇臨柳公權米字格的小楷,就去書架上翻我能看的書。書架上多是線裝書,只有一個書架是放新式圖書的。我從其中抽出一本《十二金錢鏢》。打開書,扉頁上有“華堂先生賜閱存念,白羽 丁丑七月”。
1947年初,我剛插班讀小學三年級,借助字典,讀了《十二金錢鏢》。故事熱鬧,鏢銀被劫,鏢頭叫俞劍平,綽號“十二金錢鏢”,他邀請武林高手、各路豪杰,聯合起來,與劫鏢者斗智斗勇。小說寫得懸念叢生,高潮迭起,情節撲朔迷離,逐漸揭開那個叫“飛豹子”的袁振武尋仇劫鏢的真相。武林纏斗,俞劍平與袁振武終未斗出勝負。作者只在“后記”中交代說,俞劍平探得袁振武的行跡后,“幾費周折,幸得窟藏,而已非原數,俞等不得已傾囊賠補,而飛豹子又于淮安,重掀巨案焉”結尾,讓我意猶未盡。
有一天,我拿著《十二金錢鏢》去找祖父,說這個叫白羽的作者,只講半拉子故事,沒有結局,有點欺負人。祖父笑了,說:“這正是白羽先生的高明之處,寫個大團圓的勝負結局,不如留個尾巴,讓讀者去回味,去遐想,去創造。”我聽不太懂,說:“斗不出勝負,分不出高下,那還是武林嗎?真沒意思。您認識白羽先生,您帶我去拜訪,順便問問結局。”
轉眼就到正月十五了。母親到樓后那間大廚房找到我,我正聽秦爺講“達子樓”里“小達子”的故事。說的是建國道東天仙劇院對過慶達街上的藝術家,精通京劇和河北梆子,名滿津門的李桂春的故事。河北梆子,是戲曲的一個劇種,在河北、遼寧、內蒙古、山東等地區流行。河北梆子有名的演員多稱達子,再加上名角李桂春藝名“小達子”,于是慶達街李桂春的寓所就被天津人稱為“達子樓”。秦爺已講到河北霸縣(今河北霸州)人李桂春,不甘心在碼頭當小船工,也不高興被父親逼著以賣豆腐為生,這個一聲吆喝可傳半里地的十三歲少年,硬是考上了河北梆子永盛和科班,與魏連升(藝名“小元元紅”)同科學藝。
母親是個戲迷,對京戲和河北梆子很在行,天津各大戲樓經常可見她的身影,祖父常對親友說:“安頭”(我的昵稱)媽,除了愛安頭,就是喜歡看戲。說此話時,有點繞口令似的。母親常到達子樓,看人家排戲,她管李桂春夫人叫“李嬸兒”,熟稔得很。有一次,達子樓經濟周轉不開,母親用私房錢借給李嬸兒五百大洋,救了急。
母親走進廚房,笑著對正給我講達子樓故事的秦爺說:“安頭爺爺要帶他出去一趟,我給他換身行頭,您講到這兒,暫時按下不表,回頭再接著說。”秦爺見我有點不舍,說道:“少奶奶知道達子樓的事兒,比我還多呢,我這只有雞零狗碎的,逗你樂兒罷了。”母親講故事,太斯文,咬文嚼字,清楚則清楚,只是沒趣兒。而秦爺則不然,同樣的事兒,一到他嘴里,就活靈活現,話粗糙點兒、土氣點兒,但生動形象,引人入勝。聽達子樓的故事,就是兩種版本,一雅一俗。
祖父見我換了一身法蘭絨呢新衣服,笑了,拉著我的手說:“元宵之前都是年,跟我去朋友家拜年。”
出我家別墅,向北上建國道,再向西就到了東天仙戲院舊址,1939年重建的“天寶戲院”。戲院身后就是二馬路二賢里。祖父敲響一家的黑色大門。開門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用人,身后站著一位慈眉善目,五十歲左右的先生,他道:“汪先生大駕光臨寒舍,請屋里坐。”祖父拱拱手,說:“白羽先生,我帶著孫子,您的小讀者,給您拜年啦!”見到白羽爺爺,我有些驚喜,忙鞠躬行禮。
白羽爺爺家是兩層小樓,客廳兼書房在一樓,坐北朝南,冬日陽光明亮,屋中間有一花盆鐵爐,爐火正旺。東墻前有兩個大書柜,柜前有一雙人皮沙發、一長茶幾。白羽爺爺果然是白面書生,儒雅和藹。他讓女用人端進一盤水果、一盤桂順齋的點心。白羽爺爺站起來,給我剝橘子。祖父說:“我這位七歲的孫子,讀過您的《十二金錢鏢》,對結尾很不以為然呢。”白羽爺爺顯然興奮起來,把剝好的橘子分給我們爺兒倆,坐下說:“讀者乃小老兒的衣食父母,對拙作提出意見,是對作者的鞭策呀,大孫子,小老兒在這里洗耳恭聽呢!”祖父示意我有啥說啥。我這個剛描米字格的小屁孩兒,竟真的不客氣地提出《十二金錢鏢》里,劫鏢的“飛豹子”袁振武,與反劫鏢者“十二金錢鏢”,斗得血雨腥風,竟然正邪不分,勝負難定,有啥意思。白羽先生一直笑瞇瞇地聽罷,說:“賢孫僅七歲,就能讀《十二金錢鏢》,還能提出問題,讓我吃驚。但我還真的與你講不清楚為什么安排這樣的結尾,等你再過十年,咱爺兒倆或許說得明白。”然后,他對祖父說:“華堂兄,咱倆同庚,我為你有這等天資聰穎的后代感到高興啊!”
在回家的路上,祖父對我說:“白羽先生是大學問家,與魯迅先生有交往,他的意思是,等你腹中詩書多了,對《十二金錢鏢》的結尾會有新的理解。”沒有得到作者對小說結尾的明確說明,我的心里仍有所不甘。
《十二金錢鏢》很長,祖父說有一百多萬字。我斷斷續續讀了一個月。多虧我從五歲時,祖父就給我請了位私塾郭先生,六歲又請我家對門含光女子中學,我們家的特殊一員章老師,每天到家輔導兩個小時。我識得的字詞,足以讓我能順暢地讀這部武俠小說。章老師留學英國,三十多歲,講英文好像比講漢語還流利,模樣漂亮,衣著華麗。每次章老師到書房輔導我閱讀,母親總特意為她調一杯咖啡,或沏一小壺茉莉花茶。我注意到,母親對章老師很感興趣,得空便談上幾句。后來,母親的穿著,漸漸由旗袍變成呢制長裙,嘴唇也涂上唇膏。她還特別到理發館將頭發燙成荷葉大卷。父親從東北回來,見狀笑了,小聲地對我說:“整個一個洋貴婦嘛!”
據母親說,章老師是含光女子中學校長張淑純從英國聘到學校任教務長的。含光女子中學是1936年,由張淑純創辦。校址正好隔著馬路,與我家別墅南門相對。算起來,張校長與我們家是同鄉,原籍河北撫寧(今河北秦皇島市撫寧區),與我老家昌黎比鄰。張校長的父親曾在東北任職,曾是黑龍江省督軍署秘書長。張校長伯父張星桂的寓所,就是后來含光女子中學的校址。我祖父與張星桂是朋友。所以張淑純派該校最出色的老師輔導我。張校長、章老師成了我母親的有故事的朋友。
讀完白羽先生的《十二金錢鏢》,我又讀了他的武俠小說“鶴鐵五部曲”——《鶴驚昆侖》《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鐵騎銀瓶》。五部故事相連,共有一百零九回,二百七十萬字。講的是男女俠客愛恨情仇的命運悲劇。江小鶴與阿鸞,李慕白與俞秀蓮,羅小虎與玉嬌龍,韓鐵芳與春雪瓶,他們在武林中,武藝高強,重然諾,講信義,都不失英雄本色。誠如祖父引《禮記·儒行篇》所說,他們都具有“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的儒俠風度。我因年紀尚小,不懂愛恨情仇,卻對儒俠的精神向往甚切。
我讀了白羽爺爺的武俠小說,有時就給廚師秦爺講,結果發現秦爺不僅是戲迷,還是武俠迷,他喜歡收音機的說書節目,他聽過兩次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如今聽我給他講《十二金錢鏢》,有了癮,每天吃過晚飯,他總是一邊抽他的那桿大煙袋,一邊入神地聽我講俞劍平和袁振武。我很有成就感。
天津是在一個大雪彌天的早晨解放的,我親眼看到回力球南海河里,炸彈把冰轟到半空,又散落下來,槍炮聲響作一團,又漸漸平息了,然后見一隊戴狗皮帽子的解放軍,雄赳赳地占領了租界的馬可·波羅廣場。
祖父和父親那時在北平,回到天津是1950年秋。祖父去看了白羽先生,他平安無事,1949年被聘為《新津畫報》的社長,因身體虛弱,自任編輯。
新中國成立后,1954年初,私營企業開始納入公私合營軌道,祖父將一家鋼廠和一家毛紡廠捐給國家,并把一部分企業轉到北京,主要在北京生活。我父親作為祖父的助手,也來到北京南小街祿米倉胡同的四合院居住。行前,在我家別墅宴請過一次白羽先生。因民主劇場離我家不遠,祖父讓我去接白羽先生。那年我剛上中學,十分喜歡文學,已不只讀武俠小說,還讀了些“五四”以來魯迅、郁達夫、沈從文、冰心等人的作品及歐美小說、希臘神話。我曾登門請教過白羽先生,他曾重點地給我講過唐宋傳奇等。他還曾將他在香港出版的《綠林豪俠傳》贈給我,說此小說先在香港《大公報》連載。負責編此小說的是后來大紅大紫的武俠小說家梁羽生。后來,聽說梁羽生在給白羽的公子宮以仁的信函里說“我最初寫武俠小說,亦是受令尊影響的”,足見白羽先生在武俠小說領域的地位之高、影響之大。巧得很,20世紀50年代末,祖父受委托去香港搞統戰工作,這位贊同華羅庚關于“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高見的老武俠迷,真的通過朋友關系,高高興興地與梁羽生晤了面,喝了咖啡。已七十二歲的祖父,像孩子般愉快。
請客白羽先生的家宴,不比以前的排場。用人都已有更好的工作,司機楊二也到汽車修配廠上班去了,只有老廚師秦爺無家無業,愿意終老我家。秦爺人老了,手腳不再麻利,但燒菜的本領仍是爐火純青。那天,他與母親商量,共做五個菜,有他最拿手的獅子頭、爆炒對蝦段、干燒黃花魚、砂鍋清燉湖鴨、阿膠火腿釀豆腐。主食更讓白羽先生驚喜,是秦爺清明摘下的榆錢做的攤煎餅、白蔥幾段、一碗五花肉炸黃醬。見我興奮得大呼小叫,母親用手抻了一下我的衣襟。
后讀大學中文系,我對武俠小說的誕生和發展感興趣,發現仗劍挾棒而行的游俠、武士,在周秦時期即已出現于社會生活與政治斗爭之中。韓非的《五蠹》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此所以亂也。”到了漢代,游俠養士之風盛于世,朱家、郭解、劇孟、田仲、王公、周庸等,都是當時權行州域,勢懾公卿,徒從眾多,聲名遠播的人物。司馬遷《史記·游俠列傳》便排斥以往的非議,給這些人物以很高的評價:“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能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從武俠小說的發展來觀察,先秦兩漢的典籍如《莊子》《列子》《管子》《吳越春秋》《左傳》《國語》《戰國策》《史記》《漢書》等,都記有論劍之道,有游俠、刺客、勇士的行跡,但只是事涉任俠者流的片段表述。魏晉時,曹丕《列異傳》載干將莫邪的傳奇,干寶《搜神記》載李廣神射、李寄屠蛇的故事,南宋《世說新語》中也描寫游俠,此乃武俠小說之萌芽。而開武俠小說之先河的,是唐人傳奇中的奇俠,如《虬髯客傳》之髯客、《霍小玉傳》之黃衫客、《甘澤謠》之紅線、《傳奇》之聶隱娘,都是生動的人物形象,代表古典小說的藝術成就,同時為后世武俠小說的繁榮奠定了基礎。宋明無話本,多有關武俠題材、俠義人物的小說,如《水滸傳》和《封神演義》。晚清時期,俠義小說更是繁榮昌盛,有《兒女英雄傳》《三俠五義》《七劍十三俠》等作品,蔚為大觀。
清末民初,掀起武俠浪潮者,非平江不肖生莫屬。平江不肖生本名向愷然,湖南平江人,自幼習武,慕游俠古風,廣交武林高手,兩度赴日留學,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其長篇武俠小說《江湖奇俠傳》讓他暴得大名,其百萬字的長篇小說《近代俠義英雄傳》更是表現了俠者的民族氣節和激越的愛國精神。
接下來,顧明道的《荒江女俠》將俠與情操結合在一起,有愛情之纏綿,卻無俠之氣概。同時代河北玉田的趙煥亭,以正集八冊、續集八冊《奇俠精忠傳》暴大名于武俠小說之林。1962年,我在大學二年級時讀這十六冊書,整整耗去一個寒假。我曾向剛來首師大任教的王蒙先生求教。他說沒讀過《奇俠精忠傳》,但對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有印象。
《奇俠精忠傳》以清乾隆嘉慶年間,朝廷派大軍鎮壓苗族起義為背景,敘述武林高手楊遇春、楊逢春、于益、葉倩霞隨軍征戰的故事。從中可窺見作者趙煥亭的小說之道,是重在表現俠的道義,但他用以燭照人生及俠義行為的道德,是帶有市民意識的,缺乏深沉的歷史反思,且帶有“異術”“天書”之類的描寫。有趣的是,趙煥亭本人并不習武,不懂槍法劍術,更不諳武林功法,他以寫人情世故、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動見長,人物寫得活靈活現,引人入勝。趙煥亭以前人筆記和歷史傳聞為素材,使北派武俠小說別具風采。繼趙煥亭之后,又有“北派四大家”還珠樓主、王度廬、鄭證因及白羽,共同拉開了中國武俠小說繁榮的序幕。
我是有幸的,在童年時就與“北派四大家”之一白羽先生相識并一直交往到1966年白羽羽化成仙。白羽先生為我開啟了一扇武俠小說的大門。
說起白羽先生,祖父最清楚他的人生經歷和跌宕命運。
白羽原名宮竹心,比我祖父小一歲,于1899年出生于河北馬廠,祖籍山東東阿。白羽家境還算殷實,父親是北洋新軍的管帶。他幼年到天津讀書,稍長又到北京求學,十五六歲即熱衷文學,受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影響,除了廣讀中外書籍,還自學日語、英語。1921年,二十二歲的白羽主動寫信給魯迅。兩人相識后,魯迅將白羽所譯的六篇契訶夫的小說介紹給北平《晨報》的孫伏園(主編《晨報副鐫》)。后來,六篇譯文陸續發表。想當年,魯迅的代表作《阿Q正傳》就是在這里連載的。
白羽父親去世后,家道中落,白羽失學又失業。為了養家糊口,白羽當過小販、郵差、稅吏和家庭教師。在艱難謀生的境遇中,他寫過小說、散文、小品,有短篇小說集《片羽》、小品集《雕蟲小草》出版。他在郵局當差時,曾寫信給魯迅,信中表述過生活和創作的艱辛。1921年至1922年,魯迅七次致信給白羽(那時還稱宮竹心),表達對他的關注,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1921年7月,白羽寫信給魯迅,向周氏兄弟借書。魯迅回信說“宣武門內通俗圖書館,新出版書大體尚備”,并告訴他“星期日也不停閱”。8月上旬,白羽寫信求見魯迅。8月16日,魯迅回信,希望他“到教育部見訪”并告知電話,還對白羽“兄妹俱作小說,很景仰”。白羽到教育部訪問魯迅而未見,又寫信給魯迅。8月26日,魯迅回信,對未能面談“非常抱歉”,希望他“如見訪,先行以信先知為要”,對他寄去的小說《厘捐局》及妹妹宮蒔荷的小說《差兩個銅元》,表示“已經拜讀了,恕我直說,這只是一種sketch(速寫),還未達到結構較大的小說”。白羽希望魯迅將此小說推薦給《小說月報》,魯迅說會“介紹到日報上去”,并告誡“先生想以文學立足”,“以文筆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職業”。9月,白羽又寫信詢問《厘捐局》和《差兩個銅元》推薦給了哪里。9月5日,魯迅致信白羽,告知前者給了《晨報》,后者給了《婦女雜志》。10月15日,魯迅致信白羽,說“可在本周日下午來寓所談”,并告之已將白羽譯的醫學書《救急法》“姑且送到商務館去一試”。
1922年1月4日,魯迅回白羽信,告之交來的稿件已推薦給了《晨報》。2月16日,魯迅寫信給白羽,表示出對白羽總是求助于自己辦事,已不耐煩了,幫助不能無限,“也須有能力的力量,倘沒有,也就無法了”。于是,白羽與魯迅再無書信往來。
1962年冬天,我隨祖父去天津訪友,又去民主劇場(原東天仙戲院)后身,拜會白羽先生。這之前我系統地研讀了魯迅與白羽的七封通信(皆收入《魯迅全集》)。話題自然說到白羽與魯迅的關系。白羽先生說,他在1921年,作為一個漂泊在北京的年輕人,掙扎于生存的艱難中,想到了魯迅,向他求教,請他幫助,于是有了書信往來和耳提面命的機會。一開始魯迅待他很熱情和關心。去拜訪魯迅,一睹大作家和藹可親的風采,讓他感到溫暖和親切。但因生活實在艱難,為了養家糊口,白羽開始不斷煩勞魯迅看稿、推薦,功利性太強,他還到其寓所傾訴生活艱辛,弄得魯迅難負其擾,只好斷了交往。他理解魯迅的難處,說:“魯迅先生,我絕不辜負您的教導與期望,一定做一個正派的文學家。”
經努力奮斗,苦苦掙扎,白羽曾任《國民晚報》《世界日報》記者、編輯,衣食已無憂。后來,他回到天津任天津《北洋畫報》編輯,孰料家鄉發生兵變,母親賣掉家產,帶著白羽的妻兒到天津投奔兒子。白羽只能拼命工作、創作,贍老扶幼,解決一家七口的生計問題。在武俠小說盛行的20世紀30年代,白羽估量自己的才智,決定到武俠小說領域中闖蕩一番。他的第一部小說是《黃花劫》,在報上連載,反應不俗。但他畢竟不熟悉武林行當的內幕,于是找到武俠小說的行家里手鄭證因,與其合作《十二金錢鏢》上半部。熟諳武俠小說之后,白羽自己獨立完成了下半部。1938年至1939年,《十二金錢鏢》在天津《庸報》連載,讓白羽暴得大名。有的書商鑒于讀者喜愛該書,特在書店門前貼出“家家讀錢鏢,戶戶講劍平”的對聯。
到戊子年,我讀完《十二金錢鏢》,對其結尾不滿。祖父就說,白羽先生是有意為之。故事一開頭就尋找劫鏢人,讀了十幾本,那仇人還是不講出來,急得你抓耳撓腮,還得往下看,這是白羽先生讓你花錢買書的出奇制勝的本領。
到讀大學時研究武俠小說,我才懂得此書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全在敘事技巧,也不完全在懸念設置和結構功能的發揮。通常武俠小說是將書中人物分成“正”“反”兩類,而白羽先生反其道,讓現實主義的文學觀念照射到小說中,打破人物類型化(二元化)的格局。像主要人物俞劍平、袁振武,既不是扁平化的形象,也不能以好壞界定,他們個個都是“這一個”形象。俞劍平沉著堅韌,老練精明;袁振武桀驁強悍,狡黠斗狠。其他人物已性格鮮明,聲情并茂,如聞其聲,似見其人。同時他們的性格又極其豐富復雜,機趣盎然,不是一覽無余的。比如喬茂其人,論本領不算高,膽氣卻不小,夸夸其談,思辨敏捷,好自吹噓,也敢冒險犯難,但因本事不大,有時又色厲內荏、機詐相向,在對手面前首鼠兩端,毫無“英雄”本色。一個市井“青皮”的丑相,活生生兀立面前。白羽的武俠小說,如他自己所說,“我愿意把小說(雖然是傳奇小說)中的人物,還他一個真面目,也跟我們平常人一樣,好人也許做壞事,壞人也許做好事。好人也許遭厄運,壞人也許獲善終;你雖然不平,卻也沒法,現實人生偏是這樣”。其間,我們可看出,他把對社會不公、世態炎涼和黑暗現實的不滿,化作小說的血脈。與其說白羽的小說是寫武林世界、俠客江湖的恩怨,莫不如說,其間武俠四顧茫然、荊棘遍地的悲涼,恰恰是對現實生活的寫照。請注意,白羽總是力求通過人物遭遇,演繹出社會的不公不平和社會沖突的險惡。
此次從北京隨祖父拜訪白羽先生,那時他已年過花甲,已經金盆洗手,不再寫武俠小說了。作為他的書迷,我祖父在北京西城百花深處四合院的書房里收集的他的武俠小說,便有《金錢鏢》、《武林爭雄記》及續集《牧野雄風》、《血滌寒光劍》及續集《獅林三鳥》、《毒砂掌》、《摩云手》、《聯鏢記》及續集《大澤龍蛇傳》、《劍底驚螟》、《粉骷髏》、《太湖一雁》、《綠林豪俠傳》、《偷拳》等幾十種,為我研究白羽的武俠小說提供了豐富的原著資源。“文化大革命”期間,這些武俠小說和我寫的一些讀書筆記,皆焚于百花深處的大院里,名義是破“四舊”,殊為可惜。祖父說,看到白羽先生的書化為灰燼,其他大量善本古籍遺失,他的心在流血。我也說,如果我那些讀書筆記不遭焚毀,或許我會寫一本關于武俠小說的專著……
那次與白羽先生相晤,白羽先生在建國道的東昇樓請我們爺兒倆吃了頓便飯。席間,白羽先生說:“我雖因寫武俠小說名于世,但外人皆不知本人卻以寫作武俠江湖為恥也。”說罷,他端起酒杯,仰頭將酒灌到嘴里,接著說,他曾多次寫文章自責,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教育青少年努力學習,將來建設國家,而自己的武俠小說讓他們沉湎于打打殺殺的武林江湖,帶來壞的影響。他甚至化名寫批評《十二金錢鏢》的文章,說它“不過新瓶舊酒,陳陋之作”。見白羽先生如此自責,祖父示意我這個中文系的學生勸慰老者。正好我讀了些武俠小說,對其產生和發展有了些心得,加上我曾向我們中文系的教授廖仲安先生請教過一些武俠小說的問題。我向白羽先生談了我的看法:要歷史地看武俠小說,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我國武俠小說的鼎盛繁榮時期,已顯露出其創作進入成熟期,武俠小說不是孤立地我行我素,而是吸收了現代文學觀和價值觀,面貌大大改觀。宮爺爺堅持現實主義的文學觀念,融進了悲劇意識,打破了武俠人物類型化的格局,對武俠小說乃至對文學創作是有貢獻的。宮爺爺應該有自豪感,緣何要自怨自艾呢!祖父捋髯點頭,對白羽先生說:“聽聽年輕人的意見吧,我們的觀念太陳舊了。”白羽先生略微沉默一會兒,然后又端起酒盅,沖祖父說:“來老哥,喝一杯。”六十三歲的老人,略顯酒紅的臉上有了笑容。
1966年早春,3月8日,河北邢臺發生8.5級強烈地震。二十天后,中國開始批判《二月提綱》,繼2月江青受林彪委托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宣稱文藝界被黑線專政,“文化大革命”的狂飆越來越近。白羽先生羽化成仙,一代武俠小說的高手告別了他鐘愛的武俠小說。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到天津看望姐姐,順便從城西趕到建國道,去看看白羽先生的舊居。秋風秋雨中,一切都變得斑駁蒼涼,只有殘破的大字報充滿眼簾。我怎么也憶不起白羽先生衣著長衫,滿面笑容的容顏,卻突然憶起當年林語堂先生的話,“茶余飯后,手捧一卷《十二金錢鏢》,真是樂事”,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