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共時研究為什么排斥綜合研究?
所有的民俗研究都可以視為一種關系研究。歷時研究主要是“變”的關系研究,關注特定要素A在不同時期經歷A1、A2、A3、A4的狀態變化,討論導致這些變化的內在、外在因果關系。一般來說,只要能找到些蛛絲馬跡,就可以對它進行解釋,只要這些解釋基本合乎常理,就可以自成一家之言。所以,歷時研究具有較大的不確定性,成功與否主要取決于資料是否充足、齊全,只要在資料上沒有重大遺漏,就算成功了60%。
共時研究主要討論系統內部A、B、C、D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價值關系。但是,大多數情況下,A、B、C、D并不是由系統自然呈現的,就像故事形態學中的31個功能項并不是故事文本中自然呈現的,而是從普羅普的頭腦中分析出來的。故事形態學是一種依賴于主觀分類的發明性研究,可是,從未有人否認普羅普的形態研究是一種“客觀研究”,為什么呢?因為普羅普使用了統一標準的分類方式,他把所有“有意義的行為”都從故事中抽象出來,排列出它們的結構秩序,然后賦予它們以結構解釋,這個過程是合乎邏輯的、得到學界公認的,借用一個法學術語,這叫“程序正義”。一種主觀性的理論一旦得到同行公認,就會成為“公理”,從而具備了科學性、客觀性。由此可見,“分類”及其標準,在共時研究中,或者說在系統研究中處于一個最基礎、最重要的位置。
形態學起源于動植物的分類學。所謂分類,也即按照事物的不同特點,分別歸屬到不同的類別之中。我們先是根據事物的某些特征來確定鑒別標準,予以命名,細分層級,建構起一個類別的階元系統,然后按照這套鑒別標準,分別將對象一一歸屬到相應的類群,并按一定秩序排列類群,這樣就建立起了我們對于世界最直觀的認知圖式。但更關鍵的問題是,按照什么“特征”來確定標準,對事物進行歸類,能夠有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事物呢?
分類目的和標準的確定,對我們的研究進路具有決定性的影響。類的錯誤劃分,會直接導致研究徹底失效。比如說,如果我們要評價A老師,或者要比較A老師和B老師,首先要考慮的就是,把他們放到哪個類別中進行評判或比較。“老師”是一種類,“家長”也是一種類,“武術家”又是一種類,放在不同的類中加以評判,標準是不一樣的,得出的結論也會大相徑庭。類的游移、標準的轉換,會讓我們的研究變得飄忽不定。
分類,是人類對于客觀世界的主觀認識,分類的標準是基于一套我們認識世界的理論體系。我們之所以指認一種反常氣候為“厄爾尼諾現象”,是基于我們對全球大氣環流的理論認知;我們之所以把萬獸之王獅子稱作“貓科動物”,是基于我們的動物形態學理論;我們之所以把孟姜女敘事稱作傳說而不是神話或故事,是基于鐘敬文的民間文學分類體系。反過來,我們甚至可以說,每一種理論,都是對世界的一種認知方式,也即分類方式,是我們認識客觀世界的一個主觀視角。
新的理論視角,意味著新的分類方式。以生物分類為例,最常用的是形態分類,隨著生物化學和遺傳技術的發展,后來又衍生出各種各樣的分類方法,比如依據DNA含量、蛋白質成分、進化的親緣關系、染色體組型,甚至動物交配行為等理論指標進行分類。又比如,依據階級分析理論,我們可以把農村人口區分為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雇農;但是,在陳泳超的“傳說動力學理論”中,他卻將村民區分為普通村民、秀異村民、巫性村民、會社執事、民間知識分子、政府官員。[18]我們既不能使用階級成分來討論傳說的生產和變異,也不能借用陳泳超的分類法來展開階級斗爭。
所有的分類都有其適用范圍及目的,同樣,所有的理論也有其適用范圍及目的。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就很容易把不同的理論攪在一起進行“綜合研究”。以我今天穿的這身衣服為例,假設我們有兩套審美理論,一套質地論、一套紋飾論,綜合研究很可能導致兩種結果:(a)這位老師上衣紋飾大方、色澤典雅,褲子面料舒適、懸垂挺括,一身衣服堪稱完美。(b)這位老師上衣面料粗糙、耐磨性差,褲子毫無紋飾、色澤暗淡,渾身上下一無是處。依此類推,我們很容易理解,綜合研究所征用的理論越多,研究的混亂程度就越高。
所以說,在共時研究中,綜合研究是不允許的,這也是為什么劉魁立一再聲明要在自己的研究工作中排除文化分析的原因。他說:“為了要解決民間故事分類的實際問題,即要把現有的浩如煙海的民間故事文本材料按某種標志加以清理和歸納,我就不能不根據這一工作任務的需要,使自己的出發點和工作準則簡單化和封閉化,選定一個單一而具體的標準。”[19]許多學者對于其《民間敘事的生命樹》未能從歷史的、文化的角度對狗耕田的故事展開討論,認為是一種遺憾,那是因為他們不理解劉魁立“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排除歷時研究和文化研究,是因為共時研究必須保證分類標準和分析邏輯的一致性。
所以說,在針對一個具體問題的單項研究中,不僅歷時研究與共時研究不能兼容,即使同是共時研究的不同理論體系,也不應該混在一起進行綜合研究。以前面介紹的形態學和口頭詩學為例,雖然兩者都是共時研究的宏大理論,但其概念體系和分類方式都有明顯區別,在嚴肅的故事研究中,也不能相互混用。故事形態學的結構單元是功能項,而口頭詩學的結構單元則是一個單元譜系,包括程式、典型場景、故事范型、大詞等。我們不可能將形態學的功能項和口頭詩學的程式混用在同一項研究之中,否則,即便不是關公戰秦瓊,也是韋小寶對令狐沖。
真正的基礎研究,都是劃定邊界、排除干擾之后的單向突破。科學史上不存在單項的綜合研究,有效研究必須是封閉研究。一般來說,歷時研究總是要求搜集關于某一事件盡可能多的甚至是竭澤而漁式的歷史資料,但共時研究不是。共時研究雖然依賴于同時存在的大量數據信息,但是一定會劃出明確的邊界,比如普羅普就對他的研究工作做了這樣的說明:“初看起來,需要引用所有現在的材料,事實上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我們是在按角色的功能來研究故事,一旦發現新的故事不再提供任何新的功能項,那么引用材料就可以停止。當然,研究者應該瀏覽大量已掌握的材料,但沒必要將所有這些材料都用在研究里。我們認為,包含各種情節的100個故事已經綽綽有余。”[20]也就是說,當更多素材的進入已經不再影響模型結構的時候,我們就認為素材已經基本充足。
在理論邊界和取材邊界之外,思考路徑也要有明確的方向和邊界,要緊緊地圍繞中心論題,努力地排除那些在邏輯上跟你的中心論題沒有關系的其他問題。盡管那些問題看起來好像也很有趣,寫出來會讓論文變得更豐滿好看,但我們一定要認識到,所有的蛇足不僅多余,而且有害于我們的學術認知。比如,口頭詩學理論家泰德洛克的論文《朝向口頭詩學》,通篇都在試圖說明哪些工作是無益于口頭詩學建設的,他警告說:“假如我們試圖將全景觀的、多維度的活形態演述活動納入某種新時的乃至是擴展了的結構主義的闡釋框架中,我們也無法建立有意義的口頭詩學。”[21]所以說,站在共時研究的角度看,所謂旁征博引、全面論述、綜合考慮,全都不是褒義詞。所謂綜合研究,只能是對不同研究成果的綜合。作為一個學科,或針對一個對象,可以有不同個體、不同角度的研究,拼在一起就是綜合研究。也就是說,有綜合研究的學科,沒有綜合研究的方法。
事實上,人文學科研究工作中的邏輯混亂現象比比皆是,我們的許多研究者往往想當然地使用各種理論、方法、概念。比如,“綜合分析”就是許多博士生開題報告中的常用術語,但這個術語是個偽學術用語,因為綜合與分析是方向完全相反的一對反義詞,綜合是把事物的各個部分聯結成整體加以通盤考慮的方法,而分析卻是把事物分解成不同的部分進行分別考慮的方法。一般來說,應用研究往往需要綜合考慮,但是,嚴肅的基礎研究多以分析性為主。
此外,“理論方法”也是很常見的混搭概念。理論是對于某類事物的系統化的理性認識,是一套知識系統;而方法則是為達到某種目的而采取的路徑、程序、手段等。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理論是認知事物的概念工具,方法是使用工具的操作規范。打個比方,理論是炒菜的油和鹽,方法是炒菜的動作要領。特定的理論研究需要相應的研究方法,但理論并不等同于方法。
共時研究和歷時研究的區分也不是絕對的,其目的是為了讓我們的研究思路更加清晰化和條理化,以便排除干擾,直奔主題。比如織布,誰都知道應該先把緯線有序地纏在紆子上,方便絲線快捷地抽出,可是如果你說:“我就不用紆子,我用一團亂麻慢慢抽,理論上也能將布織出來。”是的,這沒問題,但是用一團亂麻織一匹布的時間,用了紆子或許就能織三百匹。所謂共時研究法,就是索緒爾遞給我們的一根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