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結語:共時研究與歷時研究的關系
為了讓讀者更直觀地理解共時研究的特點,以便更好地掌握其研究方法,我嘗試以故事研究為例,列一個對照表,大家也許可以在兩種研究進路的直觀比較中,更好地理解什么是民間文學的共時研究。表中關于歷時研究的部分,主要是作為對照項而列出,僅供參考。
表1 故事的歷時研究與共時研究對照表

總而言之,共時研究是基于這樣幾點預設:1. 研究對象是一個自組織系統,也即由各自承擔一定功能的不同要素(比如母題、程式、大詞、節點、疊加單元等)聯合組成的有機整體;2. 系統諸要素不是孤立、零散地自由組合,而是按照特定的內在規則聯系在一起;3. 每個要素都有它特定的功能,它們相互配合、相互制約,共同構成一個自足的有機整體。
協同學創始人哈肯(Hermann Haken,1927年生)認為,從進化形式的角度考察,可以將系統分為自組織和他組織兩種,假設在一個封閉的系統內,各要素之間按照特定的游戲規則,各盡其責而又協調地、自動地形成了有序結構,就是自組織。“當系統具有一定的結構時,便對外界的作用表現出一定的特性和能力,這時系統就具備了某種功能。結構是系統產生功能的基礎,功能是結構的外在表現。”[22]結構、要素、功能(關系)是系統研究最重要的三個維度。
事實上,故事不可能是一個封閉的系統,故事是由人創造的,人的現實生活和審美心態決定著故事的構成,但是,如果將復雜人心加入共時結構的考察維度,需要同時展開的研究角度將會變得極其多樣且混亂。我們在具體的研究工作中,必須學會懸置部分考察維度,專一地從特定角度不斷向前推進,而不是在每一個角度都旁逸斜出、左顧右盼。比如在動量傳遞實驗中,如果我們不能排除地面摩擦、空氣阻力和碰撞變形等問題的干擾,就不可能得出動量守恒的結果。在基礎科學的研究中,“鉆牛角尖”并不是一個貶義詞。所謂科學方法,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懂得如何排除“干擾項”。但是,文科出身的博士生一般很難理解這一點,他們會執著于“周全”地考慮問題,“全面”地展開論述,最終寫出一篇面面俱到、處處蜻蜓點水的博士論文。
從另一個方面說,民間故事不同于作家小說,它是由許多個體接力創作、自發傳播、逐漸定型的敘事類型,表現為一種集體意志的產物。集體意志是無數個體意志的主流方向,是一種合力,我們可以理解為一種相對穩定的社會文化力量。民間故事之所以可以視作一種自組織系統,是因為我們可以將這種穩定的社會文化力量當作一種不變量,內置于系統內部,從而懸置所有其他外部變量的影響。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進入,民俗學變得包羅萬象。其實,現在的民俗學已經分裂成幾個不同方向的小學科,其中民間文學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學就是界限清晰的兩個不同方向。民間文學是基礎學科,而非物質文化遺產學則是典型的應用學科。基礎學科一般都是單向的單項問題研究,我常常跟學生說:“學術研究就是用一萬句證一句。一篇論文如果能證明一個觀點,這篇論文就是成功的。”這是針對基礎學科而言。應用學科不一樣,比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這是個復雜的綜合工程,需要綜合考慮各方因素才能做好保護工作。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無論是生物形態學還是系統論,在經歷了共時研究的初始階段,建立起完整的理論架構之后,都發展出了歷時維度(尤其是進化論)的分支學派,普羅普在寫完《故事形態學》之后,還寫了一部《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但這并不意味著在同一次研究中,他們將共時問題和歷時問題合在一起進行了綜合研究。共時研究關注類型和共性,很少關注個體和個性問題。
堅持共時研究法,本質上就是為了排除個體的、歷史的、偶然的干擾項,讓我們能夠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具普遍性的共性問題上。當我們建立起了共時態的理論框架,需要進一步考慮多樣性、差異性、獨特性,以及發展趨勢的時候,歷時態的考量維度就變得必不可少了。所以說,共時研究雖然枯燥無趣,但它是基礎研究,可以為歷時研究提供一張縱覽全局的作戰地圖。
現代建筑總是先有框架結構,然后內部裝修,最后是周邊環境的建設。同樣,系統的結構模式和自組織機制建立之后,新的研究就會開始關注系統與系統、系統與外部環境之間的關系,關注外部擾動對于系統的影響。體現在我們的故事研究中,也就是共時研究與歷時研究、共時研究與文化研究的相互闡釋。但其前提是共時研究的成熟。總而言之,只有在清晰的系統分類框架之下,我們才能有效地認識世界;基于有序結構框架的研究叫作復雜研究,基于無序的研究叫作混沌。
[1][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上述引文分別見第160、118、129、118頁。
[2]施愛東:《民間文學的形態研究與共時研究——以劉魁立〈民間敘事的生命樹〉為例》,《民族文學研究》2006年第1期。引文有修訂。
[3]漆凌云:《立足本體:故事研究向敘事本位的回歸》,《民族藝術》2020年第6期。
[4][美]E. 邁爾:《生物學思想發展的歷史》(涂長晟譯),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上述引文分別見第520、523、524頁。
[5]弗拉基米爾·普羅普(Владимир Яковлевич Пропп,1895—1970),俄國民間文藝學家,文學結構主義先驅之一,退休前系列寧格勒大學教授。
[6][俄]弗拉基米爾·雅可夫列維奇·普羅普:《故事形態學》(賈放譯),中華書局,2006年,“中譯本代序”第4頁。
[7][俄]A. H. 瑪爾登諾娃:《回憶弗·雅·普羅普》(賈放譯),《俄羅斯文藝》2000年第2期。
[8]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阿法納西耶夫(А. Н. Афанасьев,1826—1871),俄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文學史家,是一名民間文學理論家。
[9][俄]B. 普羅普:《〈俄羅斯民間故事〉序》(劉鐵城、劉鐵梁譯),《民族文學研究》1990年第2期。
[10]許多譯者將普羅普理論的核心概念“функция”直譯為“功能”,但是《故事形態學》譯者賈放認為,漢語“功能”指的是“事物或方法所發揮的有利的作用”,但普羅普的本意指的是故事的基本構成成分,相當于“母題”“要素”,所以,她認為應該將之譯為“功能項”(賈放《故事形態學》譯后記)。這里為了區別作為關系、作用的“功能”和作為要素的“功能(項)”,采用賈放的譯法。
[11][俄]弗拉基米爾·雅可夫列維奇·普羅普:《故事形態學》(賈放譯),上述引文分別見第21、17頁。
[12][俄]安·巴·契訶夫:《文學雜談》,杭州大學中文系寫作教研室、杭州大學中文系資料室編印《外國作家談寫作》(內部學習資料),1979年,第247頁。
[13]朝戈金:《問業哈佛》,《民族藝術》2000年第1期。
[14]朝戈金:《口頭傳統概說》,《民族藝術》2013年第6期。
[15]朝戈金:《國際史詩學若干熱點問題評析》,《民族藝術》2013年第1期。
[16]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00頁。
[17]朝戈金:《“大詞”與歌手立場》,《民間文化論壇》2007年第1期。
[18]陳泳超:《背過身去的大娘娘:地方民間傳說生息的動力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2—137頁。
[19]劉魁立:《〈民間敘事的生命樹〉及有關學術通信》,《民俗研究》2001年第2期。
[20][俄]弗拉基米爾·雅可夫列維奇·普羅普:《故事形態學》(賈放譯),第17頁。
[21]朝戈金:《口頭詩學》,《民間文化論壇》2018年第6期。
[22]郭治安等編著:《協同學入門》,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