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認得他了，也知道他的名字。在我經歷的人生里有一半時間有他的影子。

一個月前他成為了我的秘書。

說起來有些戲劇。一個月前季度研討會我做財務總結的時候算錯了數據，這是個非常低級的錯誤，大多數員工都注意到了。董事長也十分生氣。場面十分嚴肅，說是處刑也不為過。

最后救了我的是他的笑聲。但這樣我們就都有錯了。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都計劃跟他道謝。正好他也被叫到董事長辦公室了。

糾結著，我很少給人真正的感謝，一路上我沉浸在思考中，思考該怎么道謝。思考到最后，我選擇了平淡，不參雜職場禮儀的平淡。

他也在這時向我說“對不起”。我猜他也喜歡平淡吧。他的臉看起來很和善，也給人很容易接近的感覺。我喜歡和善的人。

由衷的感謝，對他說了“謝謝你”。

下面就太讓我始料不及了，他竟然向我搭話，還說得很快。我很少說與工作無關的事，我沒法回答，手足無措。唯一能做的只是很認真地聽他的問題。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問我家里的貓和狗可愛成什么樣子。什么樣子......這樣嗎？說了跟沒說一樣，就不想說了。

最后到了董事長辦公室，我好像解脫了。卻聽到這樣消息——他要當我秘書。天上劃過一顆流星璀璨而美麗，當你以為美麗永恒的時候，他卻到了你的身前變成了隕石。這種感覺。無論他以前做過多少好事，要殺我的時候還是不能接受。

我喜歡一個人，至少工作的時候。

我暗暗計劃讓他離開，可我不能直接說。他是IT部主管，在計算和邏輯上都有無可挑剔的天賦和能力。我知道他為什么當我秘書——防止我再次出錯。我沒辦法勸他離開，除非他自己走。

他“誒——”了一聲，我回頭看他，他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我知道他是不可能被辭職的，他是這么有能力，又親切的人。

我笑了，被他無意識的自言自語感染了。我不怎么發火，也沒辦法對他發火。于是我決定就用這種方式，疏遠他的方式。

我沒能成功，我好像一個壞人，特別是到警察局告他的時候，他看起來很傷心而且惱怒。總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但想到第二天他一定就離開了吧？我就滿足了，就不會有其他事了。可，他還是來了，而且神采奕奕的。

我很怕他又跟著我，喜歡加班的我也不再加班了，下班就早早走了。

過了幾天，發現他并沒有再跟蹤我的意思。他喜歡去公司食堂，一下班就去，不再打擾我了。偶爾上班路上見到了，一如既往地對我熱情，又不是盲目的，仿佛知道我的害怕，有時他在興頭上也會打住。

上班的時候，他工作或許比我還認真。他很快就找到了事做。他把歷年公司重要的財務報告和報表全部審核了一遍（公司上市只有四年），順便制定了幾個公司財務決策。我去管理其他人的時候他也不粘我，總是和我保持一定距離。與其說他是個秘書，不如說是半個財務。

最根本原因其實是我沒給他當秘書的機會吧？

當我又開始加班的時候，不知不覺他也開始加班了。當我以為他又要開始的時候，發生了這樣的事。

發大水的時候，人們有一個祈望，佩戴兔子發卡可以避免水鬼糾纏。這是最近火的都市傳說，傳說里面的高中生英雄金星也很火。

他也買了一個兔子發卡。一個男孩子真的要戴這個嗎？我當時想。

晚上加班前，他直接放在了我桌子上，說“這個給你，來，聽我說幾句話。”這不是請求，像是交易的語氣。

我是想拒絕，可能是平時對他封閉慣了，對他最多的動作——點頭一下出來了。嘴已經完全跟不上腦子了，再想拒絕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開始講了。

“我啊，從小就不喜歡學習，無論還是親戚還是成績好點的朋友都喜歡叫我‘邪火藥’就是那種肯定不能用的，還害人的。但不管他們這么說他們怎么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怎樣都無法學習。后來勉勉強強上了高中，感覺沒希望，就出身社會了。因為沒學歷，又不會應酬，被當做傻瓜騙來騙去。

“那時候總覺得中午很長，太陽的光打在身體的每個地方，衣服即使穿著也會被曬成褶皺。我總是期待日落，想知道那些家伙要是破產是個什么景象。無奈高樓大廈裝飾的城市永遠看不到完整的落日。

“沒有新的一天，只有重復的日子。這就是不能按自己意愿進行的人生。真的太悲催了。

“志青嵐你，能猜到我怎么蛻變成這個樣子的嗎？”

他沒有給我答案，說完就一臉壞笑去食堂了。

總覺得好套路的故事，我卻怎么也猜不出來。后面我留意了幾次日落，我每天走過的那些地方無一能看完整的。

我很好奇，一直以來就對他的事很好奇，他應該是和我完全相反吧？但也有些相似。

我不想回復他，只想要答案。越不告訴我就越期待，像看突然不更新月刊。可說是好久好久他都沒提，幾乎是沒發生過的平常狀態。當我快要放棄期待的時候，他又來了。

他漫不經心地問：“那個兔子發卡，我送你那個，你……不會丟了吧？”

我找人改成徽章別在里面衣服了，他看不見。無論怎樣我不可能把衣服拉開給他看的。

“還在。”

“鏘鏘，真是個好朋友。”

我真的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契機是什么。我都這樣了，他還是把我當朋友了嗎？

“你什么表情？好有趣。有什么可疑惑的，知足常樂嘛。你也學學我，自然地多笑笑，心情就會變好。”

我明明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的。

“哦，對了，你口渴嗎？我去買水。”

“不用了，這樣就好。”

“嘻，你的話變多了。”

“……”字數對上了。

話題沒有深入，他去買水了。

我望向窗外，連綿的高樓從來沒有離我這么遠。我第一次產生這么嚴重的厭業，已經不想努力了，想他快點離開。

他回來了，給我一瓶菠蘿啤。自然而然就講起了他的故事。

生活太慘，個性太強，要孝敬父母，好在沒欠債。他當了快遞員，在眾多的不自由職業中，算自由一點的。

說起來戲劇，那時候公司缺人，他正好快遞到了這。快遞時那爽朗笑聲與空虛眼神產生強烈對比。董事長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常人。這樣的人一般都老實很好管，董事長總這么說。

于是董事長把他狠狠批評了一頓。

“你這種人就當一輩子笨蛋吧，笨蛋！被社會摧殘到死都無法解脫，過著畜牲都不如的生活。笨蛋，就一直只能當個笨蛋！…………怎么樣，想好怎么做了嗎？自己的人生自己決定。”

于是他就開始學習了，比任何人都吃力，卻比任何人都刻苦。當他快堅持不下的時候，上天讓他喜歡上了IT，他知識點增長也一發而不可收了。如果自己是烏龜那么慢的話，那他的進步對自己來說就非常快了。

董事長是他學習真正的啟蒙老師，他尊重且敬仰董事長。

“這就是我待著這理所當然的原因。”他這么說，“在你這里好好干是我的任務，雖然慢慢我就自愿了。”

雖然并沒有說太多話，但是他的人生一定有那么一段非常苦的日子。

他講故事的時候，我不自覺的把菠蘿啤喝完了。不是真的酒，卻如酒般讓人憨醉。

故事的最后，他說：“我明天辭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