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學沉思錄:14個法學流派撮要
- 何勤華主編
- 3994字
- 2022-07-28 11:40:58
三、新自然法學之一:馬里旦和富勒
鑒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剛剛復興的自然法學并不占有重要的地位,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新自然法學才取得比較重要的地位,因此本書只介紹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新自然法學。這一時期的新自然法學人物眾多,觀點不一,許多人仍然健在,有些人的思想還在發展之中,因此不容易用概括的方法來綜合他們的思想。下面按人物來介紹代表性的新自然法學思想,分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馬里旦和富勒,以及20世紀60、70年代后的羅爾斯和德沃金。
馬里旦和富勒的新自然法學,都是在反思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法西斯法律實踐的教訓基礎上提出的。不過,馬里旦是神學自然法學的代表,富勒屬于世俗的自然法學家。
(一)馬里旦的新自然法學
雅克·馬里旦,法國天主教哲學家,1906年起信奉新托馬斯主義,主要有《人和國家》《真正的人道主義》及《人權和自然法》等法哲學著作。西方學者一般認為,馬里旦的貢獻是致力于自然法學說的真正哲學的而不是意識形態的復興,建立了一種新型的“人格主義自然法”,使之具備了堅實的社會基礎,排除了古典自然法學中先驗唯理性的基礎。
1.自然法觀念。
馬里旦的自然法思想,是新托馬斯主義法律思想的核心,認為自然法是基于人性的道德法,是對上帝永恒法的參與。馬里旦的獨到之處在于將自然法與人權、民主制度、社會改良等巧妙地結合起來,并提出兼顧權利和義務的觀點。
馬里旦認為,自然法具有本體論和認識論兩重要素。在本體論方面,自然法源自人的本性,是從人性或人本質中產生的、適當的規則或理想秩序。一切事物,都有一種從本質中產生的常態和規律,人之不同在于是靠自我調整來符合本性要求的規律。人的本性來自上帝,不成文的自然法是從上帝的永恒法而來的。在認識論方面,自然法是一種難以直觀發現的不成文法,只有依靠人的道德良知、認知能力和社會經驗的逐步發展,并最終依靠神的啟示才能發現。認知能力越高,社會實踐經驗越豐富,道德良知越發展,人性和理性的要求就越能得到詳盡的揭示,自然法也就越完善。在古代和中世紀,人們對自然法的探討過多地重視義務而忽視了權利。18世紀思想家充分肯定了人的權利,這是道德良知和社會經驗發展的結果,但又忽視了義務。馬里旦認為,對自然法正確和全面的認識是兼顧權利和義務,這是現代才能達到的。
與阿奎那將法分為永恒法、神法、自然法和人定法四大類有所不同的是,馬里旦將法分為永恒法(神法)、自然法、國際法(或萬民法)和實在法。永恒法是上帝統治宇宙的法律,是最高的法律。自然法是對永恒法的參與,是處理同“行善避惡”這一自然法第一原則相聯系的人的權利和義務的法。國際法是處理市民社會和各國間關系的法,是自然法的延伸。實在法是特定社會中制定的法律,并隨社會條件不同,內容也有變化。它從自然法那里取得法律效力,不符合自然法的實在法,就不應當是法律。因此,自然法是上帝和塵世的社會、政治和法律制度之間的橋梁。
2.自然權利和人權。
馬里旦的自然法學說特別強調人權問題,認為人權的哲學基礎是自然法。在自然權利和人權方面,他的主要觀點如下:
(1)兼顧義務的人權觀。馬里旦認為,人是權利主體,自身就是目的,而不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人權純粹是由正義(上帝)而來的,而不是來自盧梭等人所說的意志和自由。自然法既規定了人的基本權利,也規定了人類最基本的義務。不過,權利的概念要比義務的概念深刻,因為上帝僅對自己承擔義務而不對眾生萬物承擔道德義務,對眾生萬物享有最高權利,而人所享受的權利都是從上帝的權利而來。
(2)自然法人權和實在法人權的二分觀。馬里旦認為,有些人權是自然法規定的,如人的生存權、人身自由、宗教自由等,任何情況下都不得輕視或剝奪。有些人權是實在法規定的,如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等自由,這些人權是人格完整的必備要素,但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加以規定或稍加改變。
(3)人權發展觀。馬里旦認為,人權有一個不斷發展和完善的過程,人權的數目可能與日俱增,在人類歷史的各個階段都有新的權利主張出現,因此就可能出現新權利和舊權利的對立和矛盾。在現代,新權利主要指勞動權利和擇業自由、組織工會自由,以及取得救濟、失業保險和社會保險等權利。這些權利可能會與私有財產權、契約自由權等舊權利產生矛盾,但是可以調和的。如馬里旦本人積極參與制定的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就體現了這種新舊權利的兼容并蓄。
3.其他理論。
馬里旦在法學認識論,人和社會,以及國家、主權和世界政府等方面,都有相當的研究。在法學認識論上,他強調法學既是一種實踐科學,目的是按正義來調節人的社會行動,又是一種價值理論,法學的種種觀念,如法、懲罰、正義、非正義等,都是從道德哲學那里得到普遍和首要的意義,這種價值是永恒的、真實的。在人和社會方面,他認為兩者應該兼顧:一方面,人的根本屬性在于他的精神性,精神是人格的淵源,社會由具有人格的人組成,因此人的尊嚴在社會之上;另一方面,人應該參與上帝的精神生活,過善的、具有美德的生活,就需要注重社會的共同福利,將社會共同福利置于個人福利之上。在國家、主權和世界政府方面,他認為國家是為人服務的工具,人民高于國家,反對絕對主義的國家學說;他也反對傳統的主權觀念,極力主張放棄主權概念,建立世界政府,以建立人類的持久和平,免于人類全部毀滅。
(二)富勒的新自然法學
朗·富勒是美國世俗新自然法學的主要代表,1939年起一直在哈佛大學法學院執教,主要著作有《法律在探討自己》《法理學問題》《法律的道德性》《法律的自相矛盾》等,其新自然法學的主要觀點集中在《法律的道德性》一書中。在探討超越于法律之上的基本原則時,富勒不再從事物的本質、人性或上帝那里尋找正義或是非的標準,而是強調道德是法律的基礎,法律和道德密不可分,反對“惡法亦法”的法律實證主義的觀點。
朗·富勒
(Lon Fuller,1902—1978)
法學家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新自然法學派主要代表之一
法律是一種有目的的,以及如何克服其中困難的活動。
1.批評法律實證主義,堅持自然法學說。
法律實證主義強調,“實際的法律”和“應該的法律”是有區別的,法律和道德應該被嚴格分開,法學只應研究“實際的法律”;自然法、理性法或道德的說法,內容都是不明確的,對此進行研究,會使人誤入歧途。富勒明確反對這一說法,認為區分法律的“實際”與“應該”是不可能的,它們是完整的法律實體的兩個不同方面。因為法律不同于自然物,法律是人造的,與創造者頭腦中的關于“法律應當如何”的觀念分不開。“法律應當如何”的觀念就是價值觀念,是創造者賦予法律的目的,是法律存在的前提和條件。法律應該服從自己的目的和它的價值觀,這一點在解釋法律時尤為重要。因為不了解法律的目的,就無法準確理解法律的意思。
據此,富勒對法律作出如下定義:“法律是使人類行為服從規則治理的事業。”這種“事業論”的法律概念,把法律當作一種活動,將法律制度看作一種持續的、有目的的活動的產物,是富勒的法學不同于現代大多數法律學說的地方。富勒還批評關于法律概念的公共秩序說、武力說、權力等級體系說和國會主權說等,指出這些概念都忽視了法律是一種有目的的、克服困難的活動。
2.堅持法律服從道德,區分內外道德。
富勒著力探討法律與道德的關系,認為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密不可分,既要服從法律的外在道德,又要服從法律的內在道德。所謂法律的外在道德和內在道德,是富勒的主要創見之一。
(1)法律的外在道德。富勒將通常意義上人們所指的道德(由“正確”“好壞”“公平”“正義”等原則和觀念組成)稱為外在道德,法律在內容上必須體現外在道德的觀念。外在道德又可分為“義務的道德”和“追求的道德”,前者是低層次的、人類生存最起碼的道德要求,社會生活本身要求人們必須履行這些義務的道德,必須用法律手段來禁止人們違反義務的道德;后者是高層次的、值得鼓勵和稱贊的道德要求,但不能用法律來要求人們達到這些美德。因此,富勒贊成法律在內容上必須體現義務的道德。在某種程度上,這可以視為富勒的“實體自然法”的思想。
(2)法律的內在道德。富勒認為法律制度必須具備八個標準,這是法律的內在道德或者說是法律的合法性原則。法律規則必須符合的八個標準是:普遍性、公開性、明確性、內部協調性(法律規則不能相互矛盾)、可行性、穩定性、不溯及既往、立法與司法一致。法律的內在道德實際上是對法律形式上的要求,滿足這些要求將使道德上較好的法律更為可能。因此,富勒又將法律的內在道德稱為程序自然法。
富勒將實體自然法和程序自然法進行區分,并側重研究程序自然法,是對自然法學的貢獻和創新,也從一個側面體現了富勒的自然法學受法律實證主義的影響頗深。
3.重視法律過程,區分內外目的。
富勒重視程序自然法,因而對實現法律目的的過程(手段)給予超出其他自然法學家的關心和重視。他批評一些法學家過于強調法律的目的而忽視手段,認為手段與目的同等重要,兩者是不可分的統一體,不能通過合適的手段實現的目的,不能成為法律的目的,甚至不能加以恰當的定義。法律的基本過程就是法律的手段,這些過程的作用是產生法律、實施法律、改變法律和解決爭端。過程既包含內在目的,又包含外在目的,應該區分開過程的外在目的和內在目的,不能為外在目的而輕易地犧牲內在目的。如在審判過程中,外在目的是為威懾罪犯(或鞏固家庭、保障秩序等),內在目的是保證當事人雙方公平地參加審理過程,不能為了前者而犧牲后者。過程是手段和內在目的的復合體,因此過程和手段本身就具有重要的價值觀念,不能為了目的(指外在目的)就不擇手段,或者以為手段可以隨著目的而任意變化,更不能完全根據結果來判斷法律過程(手段)。如果可以選擇或變化,那么手段肯定會被濫用,目的(外在目的)最終也無法實現。
富勒對過程的重視和研究,對內外目的的區分,是他對法學理論的杰出貢獻之一。他是把過程而不是法律規則或法律制度作為分析的最基本對象的第一位法學家。此后,再也沒有法學家會忽視研究法律的過程和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