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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詩興與詩教

以上介紹我的詩學,深曲繁復,即之難窮。但我以為這些都還不是最大的特點。我的特點是內化,學問與生命是合起來的。詩若成學,人即成詩。

我喜歡寫文章、做研究,內容遍及文史哲政治社會宗教藝術企管等等,詳情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有人譏我炫才,好大喜功;又或說我書中所收文章有些重復,所以出書的數量灌水膨脹了。殊不知我未刊之稿還有幾百萬字哩!我以寫讀為樂,并不總為了給別人看。

由于治學史就是生命史,而生命是整全的,不可割裂,因此我又重通貫、貴整合。從前莊子形容老聃是“古之博大真人”。我自幼羨慕這個稱號,所以也朝此努力,不愿為某家某派、某領域某學科所限。三教、四部、九流、什家、辭章、義理、考據、經濟,俱要通貫,以生命力綜攝為一。

在現今強調專業、推崇專家的時代,這一點頗不易被人理解,更別說認同了。嗤我狂誕者,不可勝數,而主要是不相信有人能如此。其實大道本夷,現代人偏要往歧路上蹭,且久飲狂泉,遂謂不狂為狂,我也很無奈。

博大與專精,本非一組相對的概念,而是活與死之分。活的學問,與活人一般,只能是血脈貫通、肢竅整全的,此所以莊子稱博大者為“真人”也。

活的學問,才能真正精深,漁獵所及,便企專門。也因為活,所以才能因機發用。有從政之機則從政,有辦學之機則辦學,有傳播之機則傳播,不拘性質,隨類而發。所以我辦過的事、寫過的文章比誰都多。性質猥雜,各式各樣。有深言,有淺語,有正餐,有雜拌兒。大抵皆有益于人、有用于時,但也不免有些只有游戲或應酬的價值,甚且常為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因人生本來如此,并非每件事都有意義。

不過,因機發用仍只是消極的。因機之外,還須創機、生機。如我這般好事之徒的本領,就在于總能生出事來以供簸弄。例如面對死水一潭的學界,我偏要去創出一些學科來;已割據地盤的學門,我則常去抽他們的腳底板,質疑其理論基礎,大破大立;沒有的組織、機構與活動,則竟要設辦起來。一生二,二生三,生生化化,遂爾無端歡喜鼓舞。雖明知這多是摶沙聚塔,但不妨當境自喜,小破岑寂。或以事功夸我,則其實只是興。

孔子曰:“興于詩。”詩人是興感的,興起、興發、興奮、興動,一出于性情之所感。感時世是一種,感人情是一種,感生命本身是另一種,三者往往交混,令人觸興不能自己。但倘若老是這樣順斯而流,人就會盲動不已,因此又不能不略有些檢束,以禮節制之。孔子說要“立于禮”就是這個緣故。

我在現實生活上是極忙極忙極忙的。自大學畢業以來一直庶務纏身、奔走四方,根本無暇在書齋里從容著述。既如此,何以竟還能寫得這么多?

我當然格外勤奮,坐破蒲團,下了人所難及的苦工。但更重要的,是悟解,是“詩可以興”!

興,首先是指有興致,對讀書寫作永遠興致盎然。什么書都想看上一看,什么事都想研究研究,然后寫點心得,如饕餮之貪食,若賭徒之手癢,克制不住的。任何游戲娛樂,我雖都喜歡,卻均不能如讀寫這般激起我的玩心。

從前弗洛伊德研究作家,說作家之所以有創造力,其實只因他還沒長大,故還保留了兒童的想象力,還能繼續做其白日夢,編織故事。我也幸而尚能葆此童心,對讀書與寫作一直有如兒童玩其游戲般不竭的熱情與想象力,老是興奮著。

在學術界,依我看,大多數人恰好就缺乏這種能力。少數有點天資的,能力也早在教育歷程中被折磨殆盡了。掙扎著爬到博士副教授教授,恃讀寫以糊口而已。縱或著述亦有客觀之知識作用,然皆只是工作、任務、工具而已。那種因覺得它好玩而熱情高漲、興致盎然之感,罕聞見矣!

由于欠缺興致,未能興感,因此讀書成了計劃的工程作業,研究只是在一個例行的范圍框廓內打工,敲敲打打、縫縫補補,不曉得隨性而發、興之所至、感物起興、一時興會等等的諸般妙趣。

例如讀書與寫作,在我們學界,居然分疆劃域,各自瓜分豆剖著地盤,有專業方向之分。一位古典文學教授,如竟發表了現代文學之評述,旁人就會指指點點,責他侵犯了別人家地盤;若他不識相,竟去談政經企管,就更會遭到訾議,說是不務正業;政經企管諸學科中人,亦不可能視他為同行。

這不怪嗎?我讀《史記》,當然必須涉及政治、經濟、社會、天文、地理各種學問,否則如何看天官書、河渠書、禮書、食貨志?

凡此等等,尚都僅屬應有之關聯,還不是興。興是要一時由“關關雎鳩”繞到天文、植物、古埃及、巴比倫、南美歌謠、現代科學認識論的。一時興起,恢闊無端,忽而“雞鳴桑樹顛”,忽而“孔雀東南飛”,哪是你用現今學術分科體系筑起的工地小籬笆所能拘限?

所以,興是自由的心靈在知識宇宙中的翱翔,以獲得美感為樂。如無此心境、無此興致,一切讀書方法的談說,均無意義,都只成了工程技術操作手冊之類東西。靠那些東西,或許可以幫你成就為一位笨學究,卻永遠不能令你成為讀書人。

許多人把我現在講的這個問題想象成是博與專之爭,認為做學問終究還是專精點好,人的精力有限,焉能隨興歌哭、漫衍無端?東摸摸西摸摸,掠影浮光,也必然不能深入。

然而,他們不曉得這不是通博與專精之分,乃是真與假之分、活與死之分、創造者與技工之分。靈源一窒,永世不得超生。深入云云,自慰罷了。

無奈在我們學界,談詩是犯忌諱的。某次北大招聘,某君強調自己在學術論文之外還能作詩,知北大學弟妹已組詩社,甚愿貢獻力量。聘審會某大佬即告誡他:“中文系不作詩,只研究,你要識得輕重。”我自己也常遭批評,說研究追求嚴謹、理性、客觀都來不及了,龔某卻恃才游戲,把它當成抒情的詩興活動,所以如何如何要不得,如何難成大器云云。殊不知詩心深窈,聿啟靈思;無此靈思,能做什么研究?難道真以為人文世界只靠工程、項目、計劃就行了嗎?諸君自喜死于句下,我可還要超以象外呢!

興還有另兩個意思:興動與興發。

興有舉意,商承祚、郭沫若皆謂其字像四手合托舉物之形;故有興舉、興造、興作、興動等含義。所以興不只是涉想繹思,更要與手配合著動,上文一直把讀書跟寫作合起來說,就是這個緣故。

讀書若不配合著寫作,便如空花過眼,不能真在你心田上生根發芽。

如何配合?一是摘錄精要或做札記;二是用自己的方法重新組織,包括對這本書的重寫重組,或把與之相關的書拿來關聯組合;三是以一主題找相關之書參考,寫出你對這個題目的見解。

第一種是顧炎武《日知錄》式的。第二種是袁樞把紀傳體史書改編成紀事本末體這類的,或各種集評集注集釋匯校之類。第三種則是專題論著。其他寫作方式還很多,以這三種最基本,均屬讀書時之鴻爪印痕,足以觀思致的足跡。興,畢竟不會漫無涯涘、恍焉難蹤,正因為有此工夫。

興發,則是說讀書不只是吸收舊有的知識,還當有所興發、喚起。這種興發,不只是對類似狀況的聯想或模擬,那是比。興乃觸物而起,是未必有直接關聯之觸發、啟示、創造,可以言外得意。

這種興,由讀書來,但又非書本子所能限,說起來仿佛很神秘,其實真讀書的人都能體會。古人見蛇斗、見篙師撐船、見公孫大娘跳舞、見夏雷春云、見敗墻蝸涎都能悟筆法,牛頓被蘋果打中腦袋而知有地心引力,不都是興嗎?

有興,才有創造性的發現。于日常生活中起興,尚且能有此創造,讀書就更是如此了。《論語》記載子夏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領會到“素以為絢兮,禮后”即為一例。讀書至此,縱橫得意,不亦樂乎?

學詩的人同時還須能感。《文心雕龍·物色篇》曾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是以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這就是興感,能感通天地之大美。

詩人感春秋而觀逝水,或憂生或念亂,皆類乎本能。早期的事,就都不說了,只說近年的情況。

頃我北來,已十余秋。來時無霜河搖落之冷,居定嘗聞桐槭雜奏之風,感茲歲月,遂于二〇〇五年在國子監旁陳衛平兄嫂處,設“國學小院”,講論國學。另設一詩社、一琴社。

琴社由三韓琴人如山法師主持,后別為如是山房,以待安縵操弦之士。再則由學棣陳世東在北師大成立松風琴社,我掛名指導。詩社另由大埔陳興武主持,取名燕鳴,寓燕京士女于此求友之義也。

詩社有詩課,有講會,也做詩鐘。辦起來時還是秋天,故我有詩記之曰:“秋風吹老魚龍意,社約聽傳鸛鶴心。有客揮戈揚大雅,一詩新鑄勝黃金。也知時世須匡濟,敢溺文章自放吟?只為今生都是苦,故邀朋輩散胸襟。

數載以還,在詩社舒懷抱、散胸襟的朋友很是不少。作詩之外,也去祭吊北京近郊詩人之墓,并因此研習了祭奠之禮。陳興武還把他們客家人鄉間的風俗禮儀考訂了一番,遍咨里中長者,寫成一冊《野禮征存錄》,供社友參考。

這類歲時喪祭生命禮俗,現代化以來,淪亡殆盡,一般知識人均甚茫然。反而禮失可求諸野,在鄉間偶爾還可看到。故借此詩會,進而演禮,或亦不失夫子所謂“興于詩,立于禮”之義,對現今禮崩樂喪之世可能更有提醒之作用。

但陳君別有征程,終于歸去。我以詩送之曰:“囊劍荷云遂出京,買舟南寄客兒城。中流歌嘯多余興,壯歲旌旗更一擎。處世莫憐生氣少,讀書當與古人爭。嚶鳴我欲彈同調,秋水蒹葭未忍情。”興武則輯詩社歷年社課等編為《燕社嚶鳴錄》,略志一時鴻爪。

整本《嚶鳴錄》,其實都可視為秋興。人非宋玉,誰方杜陵?然秋聲秋感,彼此同之。有感輒錄,付諸吟詠,豈不宜哉?出版時,我有識語說:“古人束發受書,先學韻語,自《急就》以至弦歌雅頌。故可以調情性而暢氣志,易于成童成人。乃今皆棄去,小學大黌,俱無詩教。師生占嗶,但以俚言散語相苦惱而已。余北來,因謂王官失學,學在吾野。燕都流人猥集,曷為不已之雞鳴,以空如晦之風雨?遂起詩社,興大雅,申月泉之遺韻,比江西而俱工。一實燕都俊彥,頗樂相從。……蓋稍志鴻爪于雪泥,不知已招國魂于簡端也。”

當然這一點秋興,只是小范圍內的一種閑玩意兒,不成話說。然而古人登高能賦,是因自入學啟蒙以來,即熟于詩教。《急就》《千字文》本是韻語,再加上《千家詩》等詩詞諷誦讀本,任何幼童于詩都幾乎已習與性成。接著再讀《幼學瓊林》《龍文鞭影》一類書,把文學典故、基本對仗格式又都學會了。稍長一點,臨事應景,自然隨便就能吐屬風雅。何況,其文學感性早已浸潤于一切知識之中,故物色之動,心旌相感,每不期然而然。這,都不是現今知識化分科化教育體制下培養出來的學者專家所能做得到的。

我不敢倡言復古,只是說古代此種教育方式,興于詩,對人的性情陶冶,確有作用,在現今教育體制或社會中,不妨參取一二。

學者們抄材料、用思維,推理與概念,一套又一套,可是不會傷春,于自然之變,兀無所感,則于人事之遷流,能有實感者鮮矣!若能暇時也看看紅葉、聽聽秋聲,也抒情言志,賦詠一二,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于現今倡言復古的一些朋友,以令小孩子背誦經典為唯一教育內容,不知從詩教入手才是古代兒童啟蒙教育之正途,我也是深不以為然的。

因此我由兩方面來發展這一認識。一是鼓吹蒙學應以詩教發端,輔以習禮,大學教育亦須以詩潤澤之,在都江堰國學院等處都是這樣實踐的。大陸蒙學之大宗,是受王財貴兄影響的“兒童讀經”;我所說,有補偏之意。

二是協助編選整理詩歌文獻、擴大舉辦詩會,以興詩學。替臺灣花木蘭出版社編詩歌研究叢刊,參與王功權先生創辦的中華詩詞研究院,參與發起“持社”,參加籌辦國詩大賽,或我自己在杭州辦傳統詩歌節等都屬此類,紹續著我過去在臺灣辦的歷屆大專青年詩人聯吟大會,或在金門辦的詩酒節之類事。詩學、詩興、詩教合而為一。

由傳統型文人朝現代學者轉化,故作詩之情日疏而論詩之什漸夥的龔某某,終于又由歧而合,回歸詩人之本懷了。

詩家劉夢芙先生曾有詩狀我之詩與詩學,錄于后,以殿此篇:“風流人物數同光,詩國峰高接宋唐。一種深哀誰可訴,落花滿地吊斜陽”;“少年憂樂夢魂孤,錦瑟彈時獨向隅。千古玉溪心與接,淚傾滄海化明珠”;“風云變化矚鵬騰,才略人欽備九能。俠氣縱橫消不盡,寶刀如雪耀書燈”;“圣道躬行歷萬難,江湖發白寸心丹。闌珊星斗沉沉夜,起聽雞聲破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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