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翊的手還懸在半空,方才越青躲開的動作太明顯,連衣袖都沒讓他碰到。殿內熏香裊裊,卻掩不住她身上那股陌生的龍涎香——那是云浚獨有的氣息。
“我給你泡杯茶。“越青轉身時裙擺纏住了案幾,險些絆倒。那是云翊從未見過的慌亂,她從前在麗華殿跑跳時,連琉璃盞都不會碰倒一個。
“我不喝茶。“他按住茶壺,觸到她指尖的冰涼,“我要聽你說實話?!?
越青的睫毛劇烈顫抖,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陰影。她假裝整理琴案,可云翊分明看見——那把他親手雕的焦尾琴上,第七根琴弦換了新的。那是云浚才會用的冰蠶絲。
“大殿下累了...“她聲音輕得像羽毛,“我去準備沐浴的熱水。“
云翊突然拽住她手腕。衣領隨著動作歪斜,露出鎖骨處未消的牙印。
“小迦藍。“他聲音平靜得可怕,“本座的劍呢?“
小仙童撲通跪下,托盤里的靈果滾了一地:“二殿下他...他們只是試了禮服...“
“試到床上去了?“云翊輕笑出聲,指節捏得發白。他突然想起臨行前夜,越青那般的遲疑。原來那時...就已經...
越青掙扎起來:“不是的!我們只是...“話到嘴邊卻成了哽咽。要怎么說?說那日紅燭高照時,云浚吻她眼尾的溫柔?說她喊“夫君“時的心悸?說那些抵死纏綿的夜晚...
云翊松開手,看著腕上被她指甲劃出的血痕。多可笑,他在人間降妖除魔擋了無數刀劍,最后傷他最深的,卻是她的一道抓痕。
“很好?!八麚徇^琴弦,冰蠶絲割破指尖,“既然二弟這么喜歡我的東西...“血珠滴在琴面上,暈開一朵小小的彼岸花。
云翊緩步上前,玄色戰袍下擺掃過青玉磚,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抬手撫上越青肩頭,掌心傳來的溫度卻令她渾身一顫。
“二十日人間歲月,于你不過彈指?!八曇舻统粒讣廨p撫過她發間那支熟悉的木簪,“可曾...念我半分?“
越青眸光閃爍,朱唇微啟卻無言以對。忽見他俊顏逼近,她本能地側首避開,云翊溫熱的呼吸便落在了空處。
“厭惡至此?“云翊眸色一暗,復又傾身。
越青連連退避,繡鞋踏碎滿地落花。云翊執起她一縷青絲,在指間纏繞:“既為吾之仙侍,自當...“
“仙侍非妻妾!“越青猛然抽回長發,玉簪落地斷作兩截,“我只需...“
“需什么?“云翊突然厲聲打斷,“需如侍奉云浚那般,寬衣解帶,共赴巫山?“
越青面色霎時慘白,纖指緊攥裙裾,在錦緞上掐出深深皺褶。
“當初是誰說,要等我歸來?“云翊步步緊逼,戰甲上的血痕猶在,“是誰在這里答應,要嫁與我?“
“我...“越青喉頭哽咽,忽覺腰間一緊,已被他攬入懷中。熟悉的龍涎香撲面而來,卻夾雜著一絲陌生的氣息——那是云浚的味道。
“告訴我。“云翊指節扣住她下巴,迫使她抬頭,“你與他,究竟...“
越青淚落如珠,長睫輕顫:“那日...金殿紅燭...我們……”話音漸弱,化作一聲嗚咽。
云翊猛然松手,踉蹌后退數步。殿外驚雷乍起,照亮他慘白的面容。他忽然低笑出聲,笑聲中卻帶著幾分凄厲:“好一個...假戲真做?!?
越青跪坐在地,看著那襲染血的戰袍漸行漸遠。方才被他握過的手腕上,赫然浮現出一圈淤青,宛若一道掙不脫的枷鎖。
迦藍來報時,云翊手中的朱筆應聲而斷。墨汁濺在戰報上,暈開一片血色。他早已知曉答案,卻仍執意要聽她親口道出。如今那話語化作利刃,正一寸寸凌遲著他的神魂。
“大殿下...“越青立在書房外,指尖撫過門扉上熟悉的紋路——她已經在這里住了萬年。室內傳來瓷器碎裂之聲。云翊倚在案前,心口劇痛如絞。他抬手拭去唇角血跡,看著指間那抹猩紅,忽而低笑出聲。九重天上尊貴無雙的戰神,此刻竟像個凡夫俗子般為情所困。
“為什么?“他猛地拉開門,將越青拽入懷中。健壯的身軀硌得她生疼,卻不及他眼中痛楚的萬分之一,“我為你移栽百里彼岸,為你擋下九天雷劫...“聲音戛然而止,化作一聲輕嘆,“他卻只需一個眼神...“
越青仰頭看他,眸中淚光盈盈:“情之一字,何來道理?就像...就像您也不會因我身份低微而輕看我...“
云翊身形微晃。她說得對,這十萬年來,多少神女仙子對他暗送秋波,他卻獨獨鐘情這株彼岸花。如今這花心另有所屬,他又能如何?
“罷了。“他松開手,轉身望向窗外星河,“你且去吧。“
越青卻突然拽住他衣袖:“大殿下,我...“
“本君讓你走!“云翊揮袖震開她,卻在看到她踉蹌時下意識伸手去扶。指尖相觸的剎那,兩人俱是一怔。
最終是越青先松開手。她深深一拜,轉身離去時,裙擺掃過門檻上未干的血跡——那是云翊方才吐出的心頭血。
迦藍捧著藥盞進來時,只見自家主子立于窗前,手中摩挲著一枚碎裂的玉簪。那是越青及笄時,他親手為她戴上的。
“殿下...“
窗外,一株彼岸花悄然凋零。正如那段永遠回不去的年少時光——那時他還是無憂無慮的大殿下,她還是天真爛漫的小花,云浚還是...他最疼愛的弟弟。
云翊這幾日總在撫琴。焦尾琴的第七根弦已經換了三次,每次都被他生生彈斷。琴案上積著一層薄灰——那是他震碎的茶盞化作的齏粉。
“越青。“
他喚第三聲時,指尖下的琴弦應聲而斷,在虎口劃出一道血痕。迦藍跪在殿外不敢抬頭:“回殿下,小花仙...去荷花池了。“
荷花池畔,越青正赤足戲水。金魚圍著她雪白的腳踝打轉,啄食她指間灑落的餌料。她笑得眉眼彎彎,是云翊許久未見的明媚。
“魚兒別怕...“她突然頓住,水面倒映出湛藍色身影。轉身時裙擺帶起水花,濺濕了云翊的戰靴。
“大殿下...“她下意識后退半步,“我這就回去?!?
云翊看著她迅速泛紅的耳尖——從前只有被他逗弄時才會這樣。如今卻是因為恐懼。
“我陪你走走。“他伸手想拂去她發間水珠。
“不必!“越青像受驚的鹿般跳開,“我...我該打坐了。“
望著她倉皇遠去的背影,云翊忽然想起母神的話:“執念如刀,可斬妖魔,亦可傷己。“
麗華殿的夜明珠蒙著紗罩,越青正在燈下擺弄她那神秘的法器。忽聽得門扉輕響,她慌忙藏入袖中。
“大殿下?“她騰地站起,碰翻了案上茶盞,“夜深了...“
但云翊的身影還是籠罩下來,帶著酒氣與沉水香。他擒住她手腕的力道,讓越青感到窒息的恐懼。
“試試...“他聲音啞得不成調,“試著接受我...“
越青的掙扎被他輕易化解。錦緞撕裂聲里,她看見云翊眼底翻涌的黑暗——那不再是溫潤如玉的大殿下,而是被心魔侵蝕的戰神。
“放開!“指甲在他頸側抓出血痕。當云翊的唇壓下時,她體內爆發出滔天黑氣。
“轟——“
云翊被震飛出去,撞斷三根殿柱才停下。他抹去嘴角血跡,看著懸浮在半空的越青——她紅瞳如血,周身纏繞著與云浚如出一轍的龍氣。
“你們...“他突然大笑,“連靈力都交融了?“
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云浚破門而入時,正看見越青跌落在地,而他的兄長...眼中閃爍著從未有過的瘋狂。
此刻,麗華殿,那委屈而憤怒的彼岸花,瞪著緋紅的眼睛:“我說過,我不愿意,你休想碰我!”
云翊的瞳孔驟然收縮,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看見越青周身纏繞的血色妖氣如同活物般扭曲升騰,在月華下映出詭異的光暈。這是彼岸花妖化的征兆——而這樣的氣息,絕無可能逃過母神的感知。
喉間涌上鐵銹般的苦澀。即使她從未將真心交付,即使她選擇的是二弟...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打回原形,永生囚禁在青城山的寒潭之下。
“青青...“他展開雙臂,湛藍色廣袖在罡風中獵獵作響。掌心靈力化作細碎光點,像當年在忘川畔為她引路的螢火。“方才是我逾越了?!奥曇衾飰褐毼⒌膽鹄?,仿佛冰層下即將斷裂的河流。
玉笛破空的尖嘯打斷了他的話語。那支通體瑩白的法器此刻纏繞著黑霧,越青赤紅的眼眸里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云翊連連后退,青石板在足底迸裂,飛濺的碎石劃破了他的臉頰。
“大哥!“云浚撕裂結界沖來時,發冠早已歪斜。他看見越青凌空而立,裙裾翻涌如血浪,笛聲凝成的暗芒正將四周古柏絞成齏粉。
“必須現在鎮壓?!霸岂茨ㄈハ骂M血珠,指節攥得發白,“否則母神降罰——“
“她只是害怕!“云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靈力相觸的瞬間,兄弟二人都看見了彼此眼底的驚痛。年輕的二殿下轉身奔向風暴中心,玉佩絳帶在狂風中糾纏成結:“青青看我!是你拜過天地的夫君...“
回應他的是驟然轉調的笛聲。黑玉般的音刃割裂夜幕,云浚的錦袍瞬間綻開數道血痕。越青站在妖火中央,鬢邊那支他親手簪上的珍珠步搖正在寸寸龜裂。
“傷我者...“她的聲音里混著千百個重疊的回響,“皆該湮滅?!?
瑯桓劍出鞘的龍吟震碎了最后殘存的理智。云翊劍鋒所指之處,霜華凝結成銀河傾瀉的軌跡——這一劍本該劈開混沌,卻在觸及玉笛的剎那被生生抵住。劍刃與笛身相擊迸發的靈壓,將方圓十里的琉璃瓦震成齏粉。
“怎么可能...“云浚的驚呼淹沒在氣浪中。他看見越青單薄的身影在靈力漩渦中紋絲不動,而兄長持劍的手背正暴起青筋。某種可怕的明悟掠過心頭,但來不及深思,身體已經先于意識沖進了戰局。
“住手!你們會——“
三重靈力轟然對撞的瞬間,夜空中的血月裂開了一道細痕。云浚的護心鏡在胸前炸得粉碎,卻仍固執地張開雙臂,將癲狂的彼岸花妖護在了自己染血的懷抱里。
這一戰,天地變色,九州傾覆。
三人皆是當世至強,靈力激蕩間,華夏宮轟然崩塌,萬千瓊樓玉宇化作齏粉。九天震蕩,神州大陸被狂暴的靈力撕裂,八十一重天穹破開數道裂隙,混沌之力自虛空倒灌,肆虐人間。
母神震怒,親自降臨,欲誅彼岸花以正天道。然而,云翊與云浚對視一眼,竟不約而同擋在她身前,一路且戰且退,只為替她爭一線生機。
“母神!求您饒她一命!”
可此時的彼岸花早已神智盡失,玉笛橫空,竟悍然向母神出手!更令眾神駭然的是,她竟已參透混沌之秘,借天地之力與母神抗衡!兩位殿下這才驚覺事態之危,急忙回身助陣。
最終,母神終究心軟,未下死手,只將彼岸花打入輪回,并留下一線生機:“彼岸花,十萬年輪回,若你能修得正果,許你重歸神位?!?
而后,她看向云翊,眼中既有失望,亦有期許:“云翊,你身為大殿下,卻為情所困,險些釀成大禍。罰你入魔界清修三萬年,以蒼生為念,鎮守三界,不得再妄動私心?!?
最后,她望向云浚,嘆息一聲:“云浚,你與鳳凰成婚后,暫代兄長執掌天地。待他歸來,你需入輪回,歷劫重修。”
此戰過后,母神耗盡神力,以身殉道,引混沌歸寂,唯余一縷殘靈,附著于云海宮的畫像之中,無聲守望。
——云翊被囚魔界,封印萬年;
——彼岸花墮入輪回,前塵盡忘;
——云浚獨坐金殿,形如枯槁,天地雖大,卻再無至親至愛。
諸神奔走人間,修補破碎山河,可有些裂痕,終究無法彌合。
鳳凰身著金色嫁衣踏入九重天那日,霞光漫天,百鳥朝賀。她明艷不可方物,笑靨如畫,可云浚望著她,卻驀然落淚。
鳳凰梧桐,才貌無雙,九州皆知??伤哪_步踏進了天宮,卻從未走進云浚的心。
華夏宮那一戰,那朵無人敢再提的彼岸花,成了天界最深的禁忌。
鳳凰做了許多年的天后,尊榮無限,無憂無慮。可鳳凰族期盼的金翅神裔,卻遲遲未至。
直到三萬年后,她才終于明白——云浚給她的,從來不是愛,而是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