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趨行在人生這個亙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憂愁纏滿全身，痛苦飄灑一地，很多事情，神也無法回避。三界眾生，皆在因果輪回中踽踽獨行。縱是神明，亦難逃情劫纏身，愛恨嗔癡，俱是修行。
那日云翊尋到越青時，少女正倚著瑤池欄桿，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片凋零的杏花瓣。晚霞為她鍍上一層朦朧光暈，卻照不亮她眉間困惑。
“青青所思何事？“云翊輕拂衣袖，在她身側坐下。他凝視她的目光溫柔得近乎虔誠，仿佛信徒仰望神祇。
“前日見二殿下得了方繡帕，“越青將花瓣揉碎在掌心，“'龍鳳呈祥'四字，究竟何意？“
云翊指尖微顫。池水倒映著他驟然緊繃的下頜線：“青青可知...二弟即將與鳳凰族聯姻？“
見少女點頭，他喉結滾動，繼續道：“那日他許你永世相護之諾，怕是...“
“要食言了？“越青接話，語氣平靜得讓云翊心尖發疼，“無妨，還有母神護我。“
這話像把鈍刀，緩緩割開云翊心口。他原以為自己在她心中，總該比母神更親近些。
“那我呢？“聲音啞得不成調，“這些年來...“
越青忽然轉身，踮腳撫平他緊蹙的眉峰：“正因殿下待我極好，我才不忍再累你分神。“她指尖冰涼，卻燙得云翊眼眶發熱，“三界蒼生都要仰仗殿下，我怎敢獨占？“
池面忽起漣漪。云翊猛地攥住她手腕：“若我說...我也想成婚呢？“
越青眨著眼，眸中澄澈依舊：“殿下心悅哪位仙子？我去求母神...“
話音未落，少女突然軟倒。云翊慌忙接住，懷中身軀輕得像片羽毛。他這才驚覺，越青衣領下若隱若現的妖紋，已蔓延至心口。
荷花池畔，云翊抱著現出原形的彼岸花，指尖輕撫殷紅花瓣。花蕊間滲出的露珠，像極了那日她為云浚落淚的模樣。
“殿下...“身后傳來侍從遲疑的稟報，“鳳凰公主求見。“
云翊未答，只是將懷中花枝護得更緊了些。晚風掠過，吹散了他那句呢喃：“原來最痛的劫，是看著你為他人綻放...“
荷花池畔·暮色
第三日破曉時分，云浚踏碎滿池晨露而來。他玄色衣袍上還沾著夜巡的星輝，眼底血絲卻比朝霞更艷：“大哥，青青還未化形？“
池中那株彼岸花在風中輕顫，殷紅花瓣上凝著未干的露水。云翊廣袖下的手緊了又松：“再等等......“
“赤魚呢？“云浚突然厲聲喝道，劍指空蕩蕩的蓮葉間，“三百尾上古赤魚，一條不剩！“
水面“嘩啦“裂開，越青妖化的根須在水下若隱若現。云翊下意識展臂相護：“二弟！“聲音里帶著罕見的慌亂，“不過幾條魚，我再去...“
“九天之下，哪還有赤魚？“云浚冷笑，玉冠垂珠劇烈晃動，“大哥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這是上古神裔，不是她的零嘴！“
云翊不語，他著實不知道說什么好。云浚心下難過，但尚存理智：“大哥，送她去鎖妖塔吧。”
池中突然卷起漩渦。越青的聲音從水底傳來，帶著妖類特有的嘶鳴：“鎖妖塔？好啊——“花瓣驟然暴長，纏住岸邊石欄，“正好讓我飽餐一頓！“
云浚瞳孔驟縮。他看見那些花蕊中央生出了細密的尖牙，曾經清澈的藍眼睛如今泛著血光。這還是那個青青嗎？
“送去云海宮。“云翊突然開口，聲音啞得不成調，“讓母神...“
“我不去！“越青的根須拍打水面，激起丈高浪花，“母神現在見誰罰誰，你們是要我去送死！“說罷整株花沉入水底，只余幾串氣泡浮上來，像極了無聲的控訴。
云浚的劍“當啷“落地。他彎腰拾劍時，一滴水珠砸在劍脊上——不知是池水，還是別的什么。
“大哥看見了嗎？“他指著自己心口，“這里疼得厲害。可更疼的是...我們親手養大的花，正在啃噬我們的良心。“
晚風掠過，吹散一池殘荷。云翊望著水中那道越來越深的黑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母神在瑤池邊說過的話：“有些因果，種下時以為是蜜糖，收獲時才知是砒霜。“
晨光微熹，云翊立在殿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青瓷盞，盞中茶水早已涼透，映著他微微發白的指節。云浚踏入殿內，玄色衣袍帶起一陣冷風，目光沉沉地落在兄長身上：“大哥，你瞞了我什么？”
云翊抬眸，眼底閃過一絲掙扎，最終低聲道：“她只是……眼睛變紅了。”
“眼睛變紅？”云浚聲音陡然一沉，眼底寒意驟起，“大哥，她不是普通的妖，她是彼岸花化形，若妖識覺醒，便是真正的魔！”
云翊沉默片刻，終于輕嘆一聲：“可她還未覺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二弟，我們再等等，可好？”
云浚閉了閉眼，壓下翻涌的情緒。母神的心血、神族的責任、越青的安危……他不能放任不管。半晌，他睜開眼，嗓音低啞：“明日帶她去天地寶鑒，若她真是妖……我們再做決斷。”
翌日，荷花池畔。
越青被云浚強行化回人形，甫一落地，便想轉身逃離。云浚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卻不容掙脫。
“放開！”她掙扎了一下，卻被他拉得更近。
云浚垂眸看她，眼底情緒翻涌，最終化作一聲輕嘆：“青青，我只是擔心你。”
越青冷笑：“擔心我？擔心我不肯乖乖進鎖妖塔？”
云浚指尖微緊，聲音卻依舊溫和：“鳳凰的事，是神族聯姻，我不得不娶。”
“我知道。”她別過臉，語氣冷淡，“那你又為何非要關我？”
云浚凝視著她，忽然抬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嗓音低沉：“青青，你可曾想過……與我永遠在一起？”
越青一怔，茫然地看著他：“我們三個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云浚眼底閃過一絲痛色。
她不懂。
她根本不懂他問的是什么。
便也不再強求：“那跟我去七十二天。”云浚想要與七十二天的神，交換越青的情。
卻沒想到越青縮了縮脖子：“我不去。七十二天可是歷了萬年大劫的上神去的地方，我怕我被灰飛煙滅了。”
云浚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地獄十八層，九天七十二天，八十一天，都是上神才能去的地方。他心軟了，就算彼岸花成妖成魔，他都認了，伺候她的一切都由自己擔著。于是他溫和地牽了她的手，笑意苦澀而溫柔：“好，那就不去鎖妖塔，也不去七十二天。跟我回去，好不好？”
越青卻搖頭，后退一步：“我就待在這兒。”
話音未落，她已化作一縷紅霧，重新沉入荷花池底，只余水面漣漪輕蕩。
云浚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她的溫度。
他終于明白，自己早已深陷其中：他想娶鳳凰，是因責任。他想護她一生，是因情劫。
可這朵花，何時才能明白他的心意？
麗華殿內，燭火搖曳。越青倚在軟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繡紋。她剛從荷花池回來，妖氣雖被壓制，卻仍有些虛弱。
云翊踏入殿內時，帶起一陣微風，燭火晃動，映得他眉目溫柔。他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青青，你回來了？身體可好些了？”
越青抬眸看他，眼底閃過一絲困惑：“你很擔心我？”
“自然。”他嗓音低沉，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發絲，“我日日都在想你。”
越青眨了眨眼，忽然問道：“是因為……我是你和二殿下養的小花嗎？”
云翊一怔，隨即笑了。他俯身靠近她，眸光灼灼：“不，是因為……我只想你做我一個人的小花。”
越青心頭微顫。她想起云浚曾對她說，他要娶鳳凰，以后鳳凰會永遠陪著他。而她呢？她只是一朵花，一朵被養在九重天的彼岸花。
“大殿下……”她嗓音輕顫，“若有一天，你也娶妻了，我是不是……就無處可去了？”
云翊眸光一沉，忽然抬手捧住她的臉，一字一句道：“我不會娶妻，除非——娶的人是你。”
越青瞳孔微縮。她不懂情愛，更不懂嫁娶的含義。在她心里，自己始終只是一朵花，一朵供人觀賞、陪人解悶的花。可此刻，云翊的眼神熾熱得幾乎要將她灼傷。
“我……可以嫁給你？”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不是神，也能嫁嗎？”
云翊胸口劇烈起伏，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勇氣，才將這句話說出口：“是，我想娶你。”
越青慌亂地別過臉。她不是鳳凰，沒有高貴的血脈，更沒有強大的神力。她只是一朵妖化的彼岸花，憑什么能嫁給九天的大殿下？
云翊卻不容她退縮，握住她的手，堅定道：“只要你點頭，我便去求母神。待二弟與鳳凰成親之日，我們也成親，可好？”
越青張了張口，還未回答，眼前忽然一黑，整個人軟倒下去。云翊慌忙接住她，掌心貼上她的后背，靈力源源不斷地渡入她體內。
恰在此時，云浚踏入殿內，一眼便看到這一幕。
“大哥！”他聲音陡然一沉，“你還在喂她血？這會加速她妖化！”
云翊抬眸，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決絕：“二弟，我不能再看著她受苦。”
云浚攥緊拳頭，嗓音沙啞：“她是妖，終究活不長的。大哥，我們該理智些。”
“理智？”云翊苦笑，“二弟，我已經……無法自拔了。”
云浚瞳孔驟縮。他從未想過，大哥竟也愛上了越青。而他，早已沒了資格。
云翊輕輕將越青放回榻上，轉身對云浚道：“我會去求母神，求她允我與青青的姻緣。”
云浚沉默良久，最終低聲道：“你決定了？”
“是。”云翊眸光堅定，“無論她是神是妖，我都要娶她。”
云浚閉了閉眼，轉身離去。
大殿上，老君又來了。兄弟倆看著他，心里就開始計較：這又是啥事兒。
果然。
“兩位殿下，上次說東海傾斜，海水肆虐人間。經過兩位殿下治理，原本已經無礙。但最近凡人居住的神州大陸也開始傾斜，四處妖孽橫行。懇請兩位殿下……”
兩位看了看對方，云翊說話了：“二弟快要與鳳凰成親。這一次，我自己去吧。二弟留下來準備。我很快就能回來了。”
大殿下如此主動，到底也是有私心的。翌日，云翊臨行前，去見了母神。
“若兒臣愿承九天君主之位，可否讓越青永遠留在兒臣身邊？”他跪在殿中，聲音虔誠，“即便……不做天后也可。”
母神靜默良久，終是輕嘆一聲：“待你帶回功德，再論。”
雖未明確應允，但對云翊而言，已是希望。
他滿心歡喜地回到麗華殿，越青仍昏睡著，臉色蒼白。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柔聲道：“青青，等我回來，母神便會應允我們的婚事。”
越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虛弱地問道：“你要去多久？”
“很快，頂多十日。”他握緊她的手，“相信我。”越青是不懂情愛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這一句承諾，會帶給云翊十萬年的執念。而她也在懵懂中，傷害了，身邊無數的人，最后徹底淪為了愛情里的流浪者。
待云翊離去，母神輕拂衣袖，三生石上浮現出兩個名字——
越青。
云翊。
名字并未相連，緣分卻已注定。
母神望著云翊遠去的背影，輕聲嘆息：“強求的姻緣，何來幸福？可你既執意如此，母神便助你一次……日后造化，且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