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年了。那一場因愛生恨的混戰,染紅了九重天的云霞。母神隕落時灑下的神血,化作漫天赤霞,至今未散。大殿下罰下魔界時震碎的星盤,碎片仍漂浮在銀河之畔,夜夜閃爍著凄冷的光。而天界得到的,不過是一個冷冰冰的九天之主——那個曾經會笑會怒的云浚,如今只剩下一尊完美的神像。
鳳凰倚在蒹葭宮的玉欄前,指尖撫過結了霜的梧桐枝。三萬年了,這宮殿里的寒氣越來越重,連最耐寒的九霄琉璃花都不敢在此綻放。案幾上那盞長明燈明明滅滅,照著她獨自對弈的殘局。
云浚總是很忙。九天三界的每一份奏章都要經他朱筆,每一處仙境的結界都要他親自加固。那些神仙們都說,九天之主是亙古未有的勤勉。可誰又知道,他不過是在用永無止境的公務,填滿每一個可能想起從前的時辰。
偶有閑暇,他也會來蒹葭宮。帶著一身星輝與寒意,在梧桐身側坐上一兩日。他們之間隔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說著恰到好處的話,連茶盞放在案上的聲響都計算得恰到好處。這樣的日子,他們過了整整三萬年。
宮外的云海翻涌不息,鳳凰數著其中一朵曇花的開合。這是今日第三千六百朵了,而她的夫君,還在凌霄殿批閱永遠看不完的奏章。
這一日,瑤池仙霧繚繞,碧波微漾,忽有一道霞光自下界直貫云霄,驚動了守值的仙娥。她匆匆趕至蒹葭宮,俯首稟報:“天后娘娘,下界有一凡人飛升,竟誤入了瑤池仙境。”
鳳凰倚在云榻上,指尖輕撫著一盞冷透的茶,神色淡淡:“許是身負大功德,天道垂憐,才破例允他登仙吧。”她抬眸望向窗外,云海翻涌,無波無瀾,“隨他去吧。”
可另一邊,小迦藍卻神色惶急,直奔凌霄殿而去。跪伏在云浚案前,聲音微顫:“天君,瑤池……瑤池仙境飛升了一個凡人。”
云浚執筆的手驀地一頓,墨跡在奏章上暈開一片暗影。他緩緩抬首,眼底似有萬年寒冰乍裂,又似有星火倏然明滅。他未發一言,卻已起身拂袖,步履匆匆,直奔瑤池而去。
瑤池畔,眾仙早已聞風而至,云袖翻飛,竊語紛紛。
“是她……”有人低喃。
“竟真是她……”另一人應和,聲音里藏著不可置信。
“和三萬年前一模一樣,不……似乎更美了。”
“可別忘了,她終究是妖——一個能引混沌之力的妖!當年若非她,大殿下怎會……”
“噓!慎言!”
“可如今她周身清靈,竟無半分妖氣……”
仙人們交頭接耳,言辭間不經意泄露出些許舊事。蒹葭宮的宮娥們遠遠聽著,個個低眉垂首,不敢多言。她們心知肚明——若天后知曉此事,這小妖……不,這位新仙,恐怕連一日都活不過。
云浚的身影甫一出現,眾仙立刻噤聲,紛紛退避。他的目光穿過繚繞的仙霧,落在瑤池中央那抹熟悉的身影上,眸中情緒翻涌,卻又在瞬息之間歸于沉寂。
九重天的神仙們皆心照不宣——天君的風流舊事,終究是瞞了鳳凰三萬年。而今日,這搖搖欲墜的謊言,終于要迎來崩塌的時刻。
三萬年了。
云浚站在瑤池畔,衣袖下的手指微微發顫。三萬年,九千多個日升月落,他幾乎已經習慣了絕望,習慣了在漫長的時光里一遍遍描摹她的眉眼,卻從未想過,她真的會回來。
“小花。“他在內心深處,瘋狂地嘶喊著她的名字。過去那三萬年,他啟動了無數次神識,都無法呼喚出這朵小花。而今她站在瑤池中央,一身素衣,眉眼如初,甚至比當年更鮮活靈動。她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指尖輕輕撥弄池畔的仙蓮,眼底盛滿純粹的笑意,仿佛這世間從未有過苦難。
云浚幾乎要沖過去,將她狠狠揉進懷里,告訴她這三萬年他有多想她。可最終,他只是站在原地,眸色如霜,連呼吸都克制得極輕。
——她記得他嗎?
——若她記得,她會恨他嗎?
——若她不記得……鳳凰會放過她嗎?
云浚不敢賭,所以他也不敢動。
彼岸花初登仙界,只覺得一切都新奇至極。仙霧繚繞,瓊樓玉宇,連池水都泛著粼粼金光。方才還圍觀的仙人們忽然散去,她有些茫然,正躊躇間,目光卻驀地撞上了遠處那道修長的身影。
那人一襲湛清色長袍,從前他喜歡穿藍色,后來越青走了,他的衣服基本就換作了青色。銀冠束發,眉目如畫卻冷峻至極,只靜靜站在那里,便仿佛與天地同寂。
輪回能抹去記憶,卻抹不去靈魂深處的烙印。她從未見過他,可第一眼,心就狠狠顫了一下。
她忍不住朝他走去,唇角揚起明媚的笑:“仙尊,您是哪座宮殿的神仙?我叫越青,交個朋友吧!”
云浚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只是淡漠地轉身離去,衣袂翻飛間,背影孤絕如寒山雪。
越青怔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
——他不喜歡她嗎?
幸好,那位名喚小迦藍的仙君去而復返,溫聲道:“小仙,你的仙階尚低,需先去拜見天后,再去書房伺候天君。”
越青很快調整好情緒,眉眼彎彎地應下:“多謝仙君提點。”
小迦藍深深看她一眼,低聲道:“快去吧,天君……在書房等你。”
蒹葭宮。
鳳凰高坐于玉座之上,垂眸打量著眼前這個剛飛升的小仙。
越青規規矩矩地行禮,聲音清亮:“天后娘娘,小仙越青,自青城山飛升,特來向您問安。”
鳳凰沒有立刻回應。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凡間女子,眉眼純凈,神態天真,連行禮的姿勢都帶著幾分生澀,顯然對天規一無所知。
眾仙娥屏息凝神,冷汗幾乎浸透衣衫。她們比誰都清楚,三萬年前,就是這個小仙,穿了天后的嫁衣,嫁了天后的夫君。而鳳凰,至今被蒙在鼓里。
良久,鳳凰終于淡淡開口:“聽聞天君命你伺候書房,日后勤勉些,莫要懈怠。”
“是,天后。”越青乖巧應聲。
鳳凰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她是九天之凰,生來尊貴,從不會自降身份去為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仙。若她知道,有朝一日,這個看似純善的女子會將她逼至神鬼不容的絕境……
她或許會后悔今日的仁慈。
從天后宮中出來,小迦藍親自領著越青前往天君的書房。一路上,越青腳步輕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繡紋,心里暗自雀躍——原來瑤池畔那位冷峻仙尊,竟是九重天至高無上的天君!
待踏入書房,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目光如蝶翼般輕輕落在云浚身上。他正執筆批閱奏章,眉目低垂,側臉在燭火映照下如琢如磨,連執筆的指節都透著清冷矜貴。她看得入神,連奉茶時都忘了規矩,只顧著癡癡凝望,眼底的傾慕幾乎要溢出來。
云浚指尖微頓,墨跡在紙上洇開一點暗痕。她這樣看著他,和三萬年前一模一樣。他胸腔里那顆沉寂已久的心臟忽然劇烈跳動,幾乎要沖破冰冷的表象。可最終,他只能強壓住所有情緒,冷冷抬眸:“本尊豈是你一個小仙能直視的?”
越青一怔,臉頰倏地燒了起來,慌忙低頭:“天君恕罪……”可不過片刻,她又忍不住小聲嘀咕,“可您真的很好看……”
云浚呼吸一滯,險些握不穩筆。他只能繃緊下頜,故作嚴厲地瞪她一眼。越青這才縮了縮脖子,乖乖退了出去。
門外,小迦藍早已忍俊不禁:“天君再好看,你也不必擺出這副癡傻模樣吧?”
越青揉了揉發燙的耳尖,理直氣壯道:“咱們九重天,還有比他更好看的嗎?我多看兩眼怎么了?”
迦藍神秘一笑,壓低聲音:“九重天最好看的,可不是天君。”
“什么?”越青瞪圓了眼睛,“還有誰能比天君更——”
“噓!”迦藍急忙打斷她,“往后你自會知曉。”
越青雖滿心好奇,卻也不好追問。她在天宮四處游蕩,不知不覺竟迷了路。可她生性豁達,索性尋了棵不知名的仙樹,三兩下攀上去,倚在枝頭酣然入睡。夢中,似有人一遍遍喚她名字。
“越青……越青……”
那聲音低沉渾厚,裹挾著說不出的眷戀與痛楚,如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猛然驚醒,一個不穩從樹上跌落,結結實實摔在云堆里。
“嘶——”她揉著發疼的胳膊,茫然四顧,“奇怪,做了神仙竟還會做夢……”
休憩片刻后,她忽然福至心靈般找準了方向,很快便尋回天宮。她興沖沖奔向書房,正巧撞見云浚拂袖而出。
“天君!”她笑著喚他,可對方卻恍若未聞,徑直與她擦肩而過,衣袂翻飛間帶起一陣冷香。
越青愣在原地,轉頭問迦藍:“天君怎么了?”
“正在氣頭上。”迦藍無奈搖頭。
“為何生氣?”
迦藍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還不是因為書房某個小仙侍,一連兩三日不見蹤影,天君連批奏折都沒人奉茶研墨。”
越青頓時心虛:“我、我迷路了……要不我現在去解釋?”
“別去。”迦藍一把拉住她,“天君此刻去尋天后了,你去了也是自討沒趣。”
越青望著云浚遠去的背影,心里莫名泛起一絲酸澀。她忽然覺得,天君方才離去的模樣,像極了在瑤池畔轉身時的孤絕——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獸,讓他避之不及。
越青百無聊賴地走進書房,指尖輕輕撫過紫檀木案幾上精致的紋路。案上陳設簡雅,卻處處透著天君的威儀——青玉筆架懸著狼毫,墨錠泛著幽香,連鎮紙都雕著九重云霄的紋樣。
“哇,這筆真不錯。“她眼睛一亮,順手提起那支白玉桿的紫毫筆,蘸了墨就在素箋上寫下“云浚“二字。筆鋒轉折間,她滿意地點點頭,又覺意猶未盡,索性鋪開一張雪浪箋,開始勾勒記憶中天君的容顏。
她運筆如飛,眉宇間的專注與靈動渾然天成。不多時,紙上便浮現出云浚負手而立的模樣——廣袖流云,眉目如畫,連衣袂翻飛的弧度都栩栩如生。
“真該裱起來掛在......“她正自得其樂,手肘卻不慎碰翻了硯臺。濃墨頓時在案幾上暈開,她慌忙去擦,衣袖又帶倒了一摞奏折。墨跡沾染了朱批,她急得手忙腳亂,結果越擦越花,最后連自己的裙裾都沾滿了墨漬。
“完了完了......“她咬著唇環顧四周,突然靈機一動,索性將書房弄得更加凌亂。打翻香爐,扯亂簾幔,還故意在墻上劃了幾道痕跡。做完這一切,她驚慌失措地跑出去,迎面撞上正在廊下煮茶的小迦藍。
“迦藍!書房里進了妖怪!“她拽著對方的衣袖,聲音都在發顫,“好可怕的妖怪,把天君的書房都毀了!“
迦藍手中的茶匙“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進書房,待看清滿室狼藉,臉色頓時煞白:“這、這可是天君最珍愛的南海沉香木案!這些奏折都是要呈報玉帝的!“他猛地轉向越青,“你不是會還原術嗎?快把這里恢復原狀!“
越青絞著衣角,聲音細若蚊蠅:“我、我不會法術......“
“什么?“迦藍瞪圓了眼睛,“不會法術怎么飛升的?南天門的天將沒查驗你的仙籍嗎?“
“我醒來就在瑤池了......“她眼神飄忽,忽然指著窗外,“你看那朵云彩多像只兔子!“
迦藍深吸一口氣,指著滿地狼藉:“現在怎么辦?這里就我們兩個,天君回來見到這樣......“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越青眨巴著眼睛:“天君那么好看,脾氣一定也很好吧?“
“呵,“迦藍冷笑一聲,“上次有個仙童打碎了他一方硯臺,被罰去喂了三百年的仙鶴。“他忽然瞇起眼睛,“等等,你該不會就是那個'妖怪'吧?“
越青的耳尖頓時紅了。她踢了踢地上的墨漬,破罐子破摔道:“我就是不小心嘛......你幫我想想辦法?“
迦藍氣得拂袖而去:“明日卯時星君會送天君回宮,你自己解釋吧!“走到門口又回頭警告,“你要是敢傷害天君,我定讓你魂飛魄散!“
“知道啦知道啦,“越青沖他背影吐了吐舌頭,“你可要守口如瓶哦。“
待迦藍走遠,她望著滿地狼藉,突然輕笑出聲。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畫中人的眉眼,喃喃自語:“這么好看的仙君,生氣起來會是什么模樣呢?“
窗外,一片梧桐葉飄落在硯臺殘墨上,像極了三萬年前落在她嫁衣上的那一片。
鳳凰倚在云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錦被上的金線。她望著坐在案前的云浚,他手中的朱筆懸在奏折上方已經許久未動,墨汁在筆尖凝聚,最終“啪“地滴落在紙上,暈開一片暗色。
“夫君...“鳳凰輕聲喚道,聲音里帶著幾萬年都不曾消散的小心翼翼。她看著云浚恍然回神的樣子,心口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輕輕刺了一下。“我知道這幾萬年未能孕育神裔,讓你在眾神面前難做。明日...明日我就去尋醫神,再訪老君,定要求個法子來。“
她說著,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平坦的小腹。那里本該孕育著天地間最尊貴的神嗣,可三萬年來始終毫無動靜。每百年一次的蟠桃宴上,來自母族關切的目光,眾仙私下的竊竊私語,都像刀子一樣剮著她的心。
云浚放下朱筆,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溫暖干燥,卻讓鳳凰覺得像握著一塊溫潤的玉——好看,卻始終捂不熱。“梧桐,“他喚著她的本名,聲音低沉,“凡人說孕育子嗣要看緣分,那是他們的功德所致。可我們神族...從來就不講什么緣分。“
鳳凰抬眼看他,發現他深邃的眼眸里映著燭火,卻照不進深處。他繼續道:“若注定無嗣,我便陪你到天荒地老。“這句話說得溫柔,卻像一柄鈍刀,緩慢地割開鳳凰的心臟。
“梧桐只是...“她的聲音哽咽了,“覺得愧對夫君,愧對鳳凰一族。“滾燙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在臉頰上留下灼熱的痕跡。這三萬年來,她日日飲著助孕的仙露,夜夜誦著祈福的經文,可她的肚子始終沉寂如死水。
云浚遞來一方素帕,輕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待鳳凰呼吸漸穩,他悄然起身,廣袖帶起的微風拂滅了最后一盞燈。走出寢殿,云浚站在廊下望著滿天星斗。他與鳳凰之間,從來就不是因為愛情。天地初開時誕生的神裔,維護三界平衡是他的天命。與鳳凰族聯姻,延續神族血脈,這本就是最合乎天道的選擇。可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總會想起那雙明亮的眼睛。三萬年前,小花仰頭看他時,眼里盛著整個銀河的星光。而現在,她終于回來了...
“天君“這個尊號像一副金鑄的枷鎖,將他牢牢禁錮在這九重天之上。鳳凰金頂的輝煌殿宇,于他而言不過是一座華麗的囚籠。他必須時刻維持著完美無缺的威嚴,連對小花的關心都要藏在最隱秘的角落。
夜風吹散了他的嘆息。他本以為這次讓小花重返九天的計劃天衣無縫,連母神都不會察覺。可此刻他才驚覺,自己終究還是太貪心了。
強求,果然是這世間一切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