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士接力:美國變革者
- 錢滿素主編
- 2698字
- 2022-07-18 16:21:41
死亡與遺產
這世上有那么一種人,他們也不是不能干,實際上,他們可以是能臣,可以是干吏;也不是不諳世事,他們也可以長袖善舞,叱咤風云;但在人生中的某個時刻,他們骨子里的某種不合時宜突然就占了上風,就那樣,啪,楚大夫屈原就跳了汨羅江,楚霸王項羽就抹了脖子,司馬遷受了宮刑,蘇東坡去了海南……1643年的夏天,天性中的這種耿介之氣突然在哈欽森的頭腦中占了上風。她的荷蘭鄰居們警告她說,當地的希瓦諾伊印第安人將對白人移民發起復仇性攻擊,因為荷蘭殖民地的總督剛剛對希瓦諾伊人的營地發起了突襲,殺死了80多個印第安人,包括老人、婦女和兒童。哈欽森沒有理會鄰居的警告,在移民美洲近10年的時間里,哈欽森都和印第安人和平相處,她從他們手中購買了羅得島的土地,也學習了其中一兩個部落的語言。之前的經驗誤導了哈欽森,她不認為印第安人會傷害她。也許印第安人并沒有打算傷害英國移民,他們打算的是對荷蘭移民進行一次報復,而哈欽森一家正住在荷蘭移民的聚居區邊緣。殺戮開始得果斷而迅猛,很快就結束了,哈欽森一家,包括哈欽森本人,6個孩子和幾個仆人,全部被剝下頭皮,尸體被扔到房子里,一把火將房子燒為灰燼。
出門采藍莓的蘇珊·哈欽森,9歲,遠遠地看到家里著了火,她躲在大石頭底下,印第安人發現了她。也許在這個時候,印第安人發現她不是荷蘭人,總之,她被印第安人帶走,部落酋長收養了她。她在印第安人的部落生活了9年,18歲回到波士頓,和一個來自肯特的移民小伙子結婚,后定居在羅得島,生了11個孩子,1713年去世,時年80歲。
哈欽森一家韌性十足。安死后,還有6個孩子活了下來。她的女婿和外孫約翰·桑福德和皮萊格·桑福德先后擔任羅得島的總督多年;美國獨立革命時期馬薩諸塞死忠的保皇黨總督托馬斯·哈欽森顯然是她的直屬后裔;她的第六代孫富蘭克林·羅斯福是美國歷史上最受尊敬的總統之一;老布什是她的第九代孫;自然,小布什就是第十代。
回頭來看,哈欽森當年被推到風口浪尖實在是有些偶然。在新建立的美洲殖民地,人們有機會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組織教會和處理公共事務,這種突然出現的可能性釋放出極大的能量。不僅是溫斯羅普們想要按照自己的藍圖來規劃新世界的新生活,那些在舊世界身份低下的人群,商人、手工業者、水手、仆人,他們也想在新世界找到新的位置。達瑞特·洛特曼指出,哈欽森的言論迎合了人們“非理性和反智主義的激情”,“他們抓住一種與上帝直接和個人的聯系而反對教會,威脅社會的根基,同時挑戰了牧師和法官。他們打開了一扇大門,把出身、財富和教育的區別統統扔到一邊” 。溫斯羅普將其看作是對他精心策劃的等級分明的模范社會的直接威脅也是很自然的。
因為哈欽森的辦法又直接又簡單,所以受到許多人的歡迎,尤其是那些社會底層受教育程度低的人,他們贊美哈欽森“比所有那些穿黑衣的牧師更善于布道福音”。有的人說:“我當然更愿意聆聽她的布道,那是直接出于精神動因,根本和學問無關,我最討厭那些掉書袋的牧師?!迸謇铩っ桌找徽Z中的:“反對有知識的牧師是對抗由稅收支持、政府保護的教會的前奏?!苯虝湍翈焸兺耆欣碛蓪Υ饲熬案械讲缓?。后來在某次哈佛大學的開學典禮上,演講者追憶往事,肯定了當局的做法,認為若非當年溫斯羅普當機立斷,很可能“領導階層將會受制于技工、補鞋匠和裁縫,上等人受制于下流坯,受制于羅馬的垃圾、不識字的平民廢物,他們從來只會出于情緒而不是基于真理做出判斷”。從這兩段充滿火藥味的話中,我們可以看出在神圣的“山巔之城”并不是充溢著兄弟之愛。雖然理論上它應該是等級森嚴、人人各安其分的社會,但實際上,邊疆性質的社會很難約束個人行為,財富很快轉手,以前的“上等人”無力維持體面的生活,而暴發戶又得不到社會認可。這些不安定因素在每一次社會危機中蠢蠢欲動,在哈欽森事件中,商人和其他受教育程度相對低下的平民站在哈欽森一邊反對高高在上的教士階層,這種情況會在馬薩諸塞的歷史上一次次地重復,直到人們達到宗教和政治上真正的平等為止。
但是真正把哈欽森推至運動中心的,是她作為女性的身份。實際上,根據哈佛大學戴維·霍爾教授的研究,約翰·科頓在此事件中起到了更為核心的作用。的確,從神學上來講,哈欽森的大部分思想都直接來自科頓,而且無論是在英國還是北美殖民地,科頓都是精神領袖,追隨者眾多。最重要的是,他是個男人。在17世紀,這是作為任何領袖的基本條件。但正因為科頓在北美獲得了崇高的地位,這和他在英國作為邊緣群體的精神領袖不同,他如今是正統權威,因此他是不太可能領導一場反正統的運動的。加上科頓天性平和,害怕沖突,哪怕是在英國,他也沒有和教會當局產生過正面沖突,如今他作為殖民地教會最核心的權威之一,更是不會和殖民地政府產生沖突了。而哈欽森一家雖然在波士頓可以算是富貴,但哈欽森先生的商人身份,尤其是哈欽森夫人的女性身份,都使得她成為代表弱勢群體的合適人選。但無可否認,哈欽森本人性格中的倔強和對精神自由的堅定追求是決定她命運的最終因素。
哈欽森的傳記作家指出,“因為早期的新英格蘭是現代西方世界的縮影,因此安·哈欽森提出的問題——兩性平等、公民權利、靈魂救贖的性質和跡象、良知自由和言論自由——都和400年后的美國人民息息相關”,并且“哈欽森在美國早期歷史中,在宗教、政治和道德沖突中的英勇表現幫助形成了當今美國女性對自我的看法——她們在婚姻、社區和整個社會中的身份”。但她也指出,多年來,在美國仍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希望將哈欽森“馴順化”:“例如,在波士頓的哈欽森銅像,就將她刻畫為一位虔誠的母親——身邊帶著一個小女孩,眼望上蒼,滿含祈求——而不是重現她在馬薩諸塞殖民地大議會挺立的強悍身影,在男人們和上帝面前,獨自一人。”
總是如此,對于一個知識人和思想者來說,人群并不安全。哈欽森可以隨時回到波士頓的上流社會或是羅得島的核心權力圈子,只要她肯低頭。她甚至不需要正式地發表悔罪言論,只需一個讓步的姿態,一個同意茍且的暗示,她就可以享受和原先一樣的特權待遇。許多人都妥協了,約翰·科頓就妥協了,“正常人”一般都會妥協,妥協是生存之道,但哈欽森沒有。除了性格中天生的狷介之氣,人到中年的哈欽森也對人群和社會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和厭倦,威廉·哈欽森的離世進一步斬斷了哈欽森和人群的聯系,塵世的一切在她的眼中越來越沒有價值,此時的哈欽森,已經活在天國。
虛偽(hypocrisy),這個詞在哈欽森的時代主要意思是偽虔信,指那些看上去似乎是虔誠的信徒,實際上卻把世俗利益放在首位。困境(dilemma),這個詞在任何時代都表示要選擇。道德和信仰的困境我們天天都得面對,但哈欽森每次都選了困難的那條路,因為她堅信這樣做是對的。400年過去了,為她作傳,我很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