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陽明傳
- 周月亮
- 1453字
- 2022-07-12 14:40:33
第一回 姚江夜航船
1. 夜之光
有明三百年之活劇,像明人創作的戲文一樣,有它堂皇的開端、略為沉悶的發展、好戲連臺的高潮和引人深長思之的結尾。整個大故事有似“夜”“光”“影”之交疊的萬花筒。朝綱整肅時,社會蕭條;政治糜爛時,社會又出新芽。土崩之中有砥柱,瓦解之際有堅心,魚爛之內有珍珠。從正德朝明王朝開始衰敗,也“好看”起來。漫漫長夜,人們渴望光。王陽明應運而生了“心學”之光。
夜與光乃并體聯生的統一體,不可作兩事看。光有波粒二相性,夜則有光影二相性。一物之立則有三相焉。同理,宦官有忠奸,更有不忠不奸、可忠可奸的一大群。文官有邪正,更有不邪不正、可邪可正的一大幫。天下沒有不包含互反性的東西。洪武爺想打掉宦官和文官,卻令這兩樣都反彈得空前活躍。
這個牧童、乞兒、和尚出身的皇帝與傳統的文官精英政治及他們那套文化傳統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從小吃苦太多養成他反社會反政府的人格,長期的軍事殺伐助長了他殘酷的品性。他的一個基本指導思想是聯合農民斗地主,打散那個壓迫窮苦百姓的官僚層。如果說廢除宰相是怕篡權的話,大殺貪官則是為國為民除害。他殺貪官的廣度和力度、持久性都足夠空前。但以小過殺大臣成了家常便飯時,他就是江湖的“老大”了。他從農村的社戲中就知道了宦官禍政的教訓,他認為宦官中好的“百無其一”,他當了皇帝后規定宮中宦官的數量不得超過百人,不準他們讀書受教育,想砍斷他們干政典兵的路。結果卻造成文盲收拾文化人的怪異國情。
劉瑾這位“站著的皇帝”卻沒有真皇帝的家產觀念、責任感,還是個絕戶。他手中那把扇子中藏著鋒利的匕首,說明他活得極不安泰——所有的人都可能是敵人,這是以人為敵者的必然邏輯。這種心理陰暗如“昏夜”的秉國者必然把國家搞得昏天黑地。因為在皇權至上的封建社會,誰握著皇權的權把子,誰就能按照他的意志把國家掄起來。封建社會的第一原理是“朕即國家”。這個“朕”又往往是不知從哪兒掉下來的。像呂不韋那種伎倆,漢代陳平用過,唐、宋、明均有過得手者。寧王就說正德是江湖野種。群臣百姓只跪拜皇權,不敢問其由來和根本。皇權又是個“空筐結構”,誰填充進去誰就是“主公”。“空筐”與宦官同樣不陰不陽。
大明王朝,明君良相極難找,昏君奸佞卻成對地出現,此起彼伏。英宗與王振不及正德和劉瑾邪乎,正德和劉瑾又不如天啟與魏忠賢要命。劉瑾雖比不過魏忠賢,但正德卻是個昏君。正是他們打了王陽明四十大板,并發配到貴州龍場驛站,他們的性格決定了王陽明的政治命運。
如果說昏君奸佞是“夜”的話,那文官活躍就是“光”。沒有文官活躍這個大背景,就沒有王陽明用武的大舞臺。文官活躍,文化上的原因是宋代理學的教化;現實原因是朱洪武廣開仕路和言路,開科取士的規模空前地大,允許任何官員直接上書言事。翻《明史》列傳,時見有人因一奏疏而驟貴或倒霉到底。文官隊伍品種駁雜,良莠不齊,總體上是政府運轉下來的基本力量。正德以后,皇帝不上班的多,全國的政事能照常運轉,靠的就是文官。
王陽明與這個文官系統的關系也是“夜與光”的關系:他從他們中來,卻不想與他們一樣混天度日、混吃等死或生事事生地被是非窩活埋;他想帶動他們一起覺悟大道,他們卻覺得他猖狂生猛。他在他們當中如“荒原狼”,他們則如家兔子。他一生之戲劇性的沉浮變化,有一半是文官集團導演的。當然關鍵在于他反抗窩囊,不肯和光同塵,不想與世低昂。他既生活在這里,又生活在別處。他因此而歷盡顛蹶,也因此而光芒九千丈。他想給黑夜帶來光明,黑夜想把他吞噬掉。他終于沖破了黑暗,創建了給幾代人帶來光明的心學。然而到了魯迅還在說:“夜正長,路也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