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紙上談兵
二十一歲這一年,參加浙江鄉試,一舉成功。這樣輕松往往預示著坎坷在后頭。他專心科考卻在癸丑年(1493)舉行的會試中下第了。上天像特意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地鍛煉考驗他似的,偏不要他沒找到自我就混入銷人靈魂的官僚隊伍當中。等到丙辰年(1496)會試,他又落榜了。他在“隨世就辭章之學”的同時,再度燃起對兵學的熱情。早期俠客夢是個底子,現實刺激是契機,科舉失敗反彈出來的濟世熱情以及文武并進才能成圣成雄的儒生信念,使他沉浸于兵典武學,以透視兵學的奧秘。
錢德洪說乃師在弘治十年,“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究”(《年譜》)。王陽明讀了哪些秘籍不得而知,從保存下來的評語來看,他評的只是宋代編輯的《武經七書》:《孫子》《司馬法》《尉繚子》《六韜》《吳子》《三略》《唐李問對》。南宋高宗時,曾指定《武經七書》為選拔將領考試的必讀書,使它們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他的批評可分兩類:一是驗證圣學之不誤,屬于理論性的總結;二是實踐性的技術性的領會,即徐光啟所謂“實用固彰彰不誣”的“術”。
《司馬法》對他的影響相當大,不僅體現在領兵打仗時講究行伍管理、練兵為先,尤其表現為抱有仁政思想。他此時對《司馬法》第二篇《天子之義》發揮性的議論就見其根基:
先之以教民,至誓師用兵之時,猶必以禮與法相表里,文與武相左右,即“賞罰且設而不用”,直歸之“克讓克和”,此真天子之義,能取法天地而觀于先圣者也。
這是用“儒”釋“兵”,倘將兵者都如此行事,則生靈有幸。司馬穰苴在本篇中講了許多切合實用的規定,比《孫子》具體,王陽明此時的“知”變成了將來的“行”。
他只對《唐李問對》下卷做了一句評論:“李靖一書,總之祖孫、吳而未盡其妙,然以當孫、吳注腳亦可。”說《尉繚子》“通卷論形勢而已”。特別就“將理”重審囚有感覺,尤重視“兵教”:“巧者不過習者之門。兵之用奇,全從教習中來。若平居教習不素,一旦有急,驅之赴敵,有聞金鼓而目眩者矣,安望出死力而決勝乎?”這一點對胡宗憲、戚繼光有非常之啟發。他在江西就鎮日練兵,逗得寧王的謀士直笑話他。
他談得最多的是《孫子》:“校之以計而索其情為兵家秘密藏,即下文所謂權也,詭也。”——“此中校量計畫,有多少神明妙用在”。首先需要破除的是一廂情愿的“揣摩法”,八股教育體制培養原理就是揣摩,揣摩總是以己度人、難免唯我唯心。而兵法首重一個“因”字。王陽明說:“因敵變化而取勝,謂神。”因利制權要有“先著”,如后來平寧王先制造假消息說大軍來會剿、滯留寧王于南昌。而“相敵情有如燭照,得之機先,非關揣摩”。王陽明文人領兵沒有文人病,起腳于陽明現在的“備課”啊。
其次是怎樣保證全勝。這又分兩個層面:一是平時治兵,二是打起來時的用兵。治兵除了平居教習有素,關鍵還在“治氣、治心、治力”,塑造軍魂以御眾。用兵如神要有練兵如神在前面。王陽明說這叫“修治而保法”。能達到用眾若使一人、若出一心,“則戰未有不出死力氣者”。臨戰則要“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他說這是《周易》的原理,“奇兵作用悉本于此”,而且要“奇而不雜于正”,因為雜于正就必沓泄,奇不起來了。“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知天知地,勝乃可全”。既要深入掌握其“幾”,又要充分臨場發揮。歸到“‘全’之一字,爭勝天下”。兵道的總原則就是:誤人而不誤于人,致人而不致于人。靠什么?就是靠萬全的謀略。《軍爭第七》的評語亦見心學受益于兵學的痕跡:
善戰不戰,故于軍爭之中,寓不爭之妙(有點兒禪韻了:虛勝實。他在另外一處說“有不戰,戰必勝矣”)。“以迂為直,以患為利”“懸權(秤砣)而動”;而必申之以避銳擊惰:“以治”(治氣、治心、治力),“以靜”(不可怒而興師致戰),“無要”(智者雜于利害),“無擊”(恃吾有以待之),“勿向”(以分合為變),“勿逆”(因利制權)等語,所謂“校之以計而索其情”者,審也。非直能以不爭勝爭,抑亦能不即危,故無失利。
王陽明真是個心細如發、追求萬全的智者。是否可以這樣說:心學在制敵時是兵道,在克己時是儒術?王陽明后來成雄靠兵道,成圣靠儒術。兵道是最不能一廂情愿的,成圣又是最要一廂情愿的(“我欲仁斯仁至矣”),他是覺得只有將兩者合為一體時才算成功。這也是他努力要解決朱子將理與心分為二這一關鍵問題的肯綮之所在。這也算王學的秘密吧。
儒生是當然的人治主義者,讀《九變第八》時,他重申了“有治人無治法”的主張后,憤世嫉俗地說:“國家誠得于‘九變’之將,則于‘五利’‘五危’之幾,何不燭照數計,而又何覆軍殺將之足虞乎?”因為他當然知道是一幫渾蛋在誤國害民。明代民變無一日無之。用正史的話說即所謂“明賊忒伙”,尤使肉食者頭疼的是“邊患”,先是西北后是東北的少數民族不斷地攻掠。他是帶著問題來學的。在具體戰役中,還就是良將贏,窳將輸;多算勝,少算不勝。如寫過著名的《中山狼傳》的馬中錫作戰不利,下獄論死,連舉薦馬的大僚也被撤職。人治的體制本質上要求誰給的官對誰負責,只求上峰滿意是其“自然法”。所以形成王陽明特別指控的常規現象:
今之用兵者,只為求名避罪一個念頭先橫胸臆,所以地形在目而不知趨避,敵情我獻而不為覺察,若果“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單留一片報國丹心,將茍利國家,生死以之,又何愁不能“計險厄遠近”,而“料敵制勝”乎?(《地形第十》批語)
先有一個求名避罪的念頭就心里蒙了塵,想法出了問題,就看不出地形的利害、敵我情況的變化了。不敢說林則徐的名言“茍利國家生死以”是從王陽明這里來,卻可以說這是歷代志士仁人共奉的格言。王陽明說有了丹心就不愁能力。其實,真要料敵制勝,必須做足知己知彼的功課。陽明說不用乖覺的向導就不能得“地利”,“不愛爵祿,捐金反間,是一要著”——平寧王最關鍵的一步是把賊首葉芳拉過來,因為他的人馬驍勇善戰,他幫誰誰贏。寧王下了很大功夫,陽明下的功夫更大,早早給了他許多巨大的樹讓他廣造房屋(臨戰不忍棄家從寧王),后又許諾把寧王府的財寶都給他。鄱陽湖決戰時寧王等他出現,他出現了,沖垮了寧王的陣腳。當然王陽明也因此而淪于“說不清楚”的迥途。
王陽明對孫子的《用間》的議論,有點兒見利不見害,以為“知此一法,任敵之堅堅完壘,而無不可破,橫行直撞,直游刃有余了。總之,不出‘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語”。僅僅視間諜為索情之具,而忽略了孫子勸誡慎用間諜的一貫思想——用間乃死道。他平寧王用間得手也愧疚終身。且不說那些死了也得不到撫恤的間諜,他派冀元亨去偵察寧王,卻被朝廷作為私通寧王的證據,冀元亨坐大獄六年,出獄后五天死了。心學家倜儻簡易,也難免失于輕率。
王陽明談兵一“化約”,二“意會”。化約法在紙上談兵時顯得簡易直接,輕松漂亮。如他讀《三略》《六韜》只抓“攬英雄”三個字,并且非常自信地說:“《三略》大義,了然心目矣。”寥寥三五句,即了賬。他后來廣招門徒就在“務攬英雄”。譬如,為羅致王龍溪,讓人去跟他賭博。龍溪問:腐儒會玩這?那人說我老師天天玩這個。龍溪遂見王陽明,后來龍溪果然光大了陽明學。
“意會法”則像審美法。他讀《文韜·文師》只批了一句:“看‘嘿嘿昧昧’一語,而韜之大義,已自了然。”“嘿嘿昧昧”的意思是虛虛實實,讓人琢磨不透,這樣可以人不知己、己獨知人,這樣才能“其光必遠”。虛與委蛇、韜光養晦、暗中準備,這是兵法“詭道”。王陽明把“韜略”歸結為韜晦、陰謀,一語破的。他對《龍韜·農器》很重視,詳加評說:“古者寓兵于農,正是此意。無事則吾兵即吾農,有事則吾農即吾兵,以逸待勞,以飽待饑,而不令敵人得窺我虛實,此所以百戰百勝。”發現兵民一體是勝利之本,悟透了農耕社會的養兵用兵之道,這使他后來創建了“鄉勇”“民團”這條啟示“路”。
荀子談兵,受后儒譏評。王陽明卻說孔子已言兵。社會越變越復雜,簡單拒絕談兵純是迂腐。“兵者,撥亂之神”的說法逐漸被人接受,以暴止暴,幾成共識。唐甄說“兵者,國之大事,君子之急務也”(《潛書·全學》)。但單靠陰謀必成強盜世界。問題又回到了心學的命題:志者,帥也。同樣一件事,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
王陽明恰恰有伊尹之志。然而此時他只能“每遇賓宴,嘗聚果核列陣為戲”(《年譜》)。知之者,知其有遠志;不知者還以為他有問題呢。
(1) 后文中簡稱《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