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嬸,來碗茶,兩個素饅頭。”元容又走了些路,夕陽西下,遠遠就看到遠處簡陋的茶棚,盛夏的太陽毒辣,曬得她口干舌燥,只高聲呼道,因著許久未進水,難免有些沙啞。
等她到的時候,茶湯已經擺在了桌上,包子有些涼,面皮不似自己以往吃的精細,帶著點點的雜色,元容兩天未吃東西,這會餓的極了,也不顧的這些,只抓了饅頭往口中塞,順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帶下來一層薄薄的塵,她現在的模樣應該狼狽極了。
硬生生塞進肚子兩個饅頭,又‘咕咚咕咚’喝了兩碗茶,元容這才招呼看棚子的老嫗收錢,手伸在懷中的布袋里摸了摸,“多少錢?”
“小哥不用掏錢,已經有人提前付過了。”老嫗連忙擺手。
“可我此地無相熟之人?”
看元容似乎還有些不解,老嫗一手收著碗筷,一手指著不遠處的身影給她看,“那位公子給了銅板的?!?
風吹葉搖,雪青色的身影正抬頭望著天空的晚云。元容的卻在看見那抹怡然逍遙的身影后,漸漸下沉,似乎感到了元容的視線,顧子期扭頭沖她微微一笑。
如墜冰窟,陽光再暖也曬不暖心的寒。
“你什么時候發現的?”元容就這么怔怔地看著那條身影緩緩靠近。
“大概今早辰時近半。”顧子期站在元容面前,伸手捻去了她唇邊的食物殘屑。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會走這條路,原來他只是提前來這等她,如果是這樣,那她這整整一天的逃跑算什么?
“為什么要等到現在?”為什么要現在才出現,為什么要給她那點微弱的希望。
“我想看看容兒能走到何處。”顧子期看著元容眼底的光漸漸黯淡下去,鞋子因為長時間的趕路早已磨破了邊,裸漏出的皮膚也有著細碎的刮痕,銹色混雜著塵土,不復以往的白皙。
他跟了元容一路,看著她對著花朵發呆,看著她步履匆匆的埋頭趕路,看著元容和他記憶中的模樣重合又分開。顧子期記得,小時候的元容是個有點任性嬌俏的孩子,每次受委屈都扯著他的衣袖不停地掉眼淚,讓人本能的會去保護她。那時候,莫說留她一人在陌生地方,便是不小心磕破皮,都恨不得十倍百倍的疼給他看,他不是不煩,可每當碰見元容可憐兮兮的眼神,就覺得女子如水,本就該疼著寵著,便這么一發不可收拾地哄著她過了一年又一年。
現在,元容什么都沒有的被丟在這,顧子期以為她貿然跑出去,只是一時賭氣,她膽小這么小遲早會怕的,他就這么不聲不響地跟著,一路走走停停,沒有回頭,也沒有熟悉的淚眼蒙眬。他當年總是恨不得元容快些長大,這樣他才有理由繼續把她留在身邊,可任他如何恨鐵不成鋼,元容卻依舊是那副孩子模樣。
可這次他跟著她,卻有了片刻的錯覺,元容好似不經意間長成了他想要的樣子,反倒是他有些手足無措了。
元容看著眼前的顧子期,忽然想到了幼年時,她和顧子期一起玩螞蟻,周圍用茶水澆出四面水墻,看著螞蟻在里面不停地徘徊,每每以為能尋到出口,結果卻是不停地碰壁,她那時還笑瞇瞇地陪著顧子期往里面放粒米,丟幾塊小石頭,然后螞蟻背負糧食四處尋覓洞穴,權當好玩。如今看來,她就像那背負著希望的螞蟻,被圍困在這方小天地,卻還自以為是的幻想可以出去,結果不過是被人當成個笑話在看。
“有意思嗎?”元容問。
“有?!鳖欁悠邳c頭,“容兒與我自幼一起長大,這些個小手段瞞不過我?!?
“我卻不知道眼前的人還是不是那個與我一起長的子期哥哥?!痹瓉硭麑⑹廊丝醋鱿N蟻,她姜元容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只罷。
“容兒長大了?!鳖欁悠诙紫律碜?,握住她被磨的血跡斑斑的腳,順手在衣袍上撕下塊布料給她裹上,“疼嗎?”
“疼。”元容看著顧子期的頭頂,任由他包扎。
片刻,顧子期抬頭,四目相對,他聲音很柔很軟,帶著點點的寵溺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疼怎么不哭?”
“哭?”元容嘴角微挑,笑的并不美好,“哭給誰看?”
她好不容才明白,如果那些她哭了就會疼她寵她的人都沒了,眼淚便是這個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手上動作微停,繼而被顧子期拂袖帶過,他起身又端看了眼,笑道,“甚好?!?
那模樣,仿佛她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而他依舊是那個邙山下等著她到來的少年。
“去哪?”
“不跑了?”
“可以嗎?”
“當然不?!鳖欁悠谏焓?,元容只看了眼便垂了頭,空留下他伸著手停在半空,許久后才笑著落下,“這離縣城還有數十里,便是腳程再快,也趕不上進城,何況……你腳上還有傷?!?
“破廟、農家、露宿野外無非是這三種,我曉得了。”元容眼睛直視著地面,小心地踢踏著腳下的小石子。
這一路,兩人皆緘默不言,等到星月高掛,才尋到了一間廢棄多年的廟宇,小廟因常年失修而墻壁斑駁,廟內燭臺桌子殘缺的倒在一側,房梁上布滿了灰白的蜘蛛網。
顧子期單手護著手中撿來的半截蠟燭,四處打量,“破舊了些,尚可住人?!?
話音將落,元容便伸手把藏在懷里的首飾拉了出來扔在地上,金閃閃的步搖在破舊布袋的襯托更顯得精致華貴,經過今天,顧子期是決計不會讓她身上在留有這些的,與其他開口,不如自己扔出去。
顧子期雙眸驟瞇又飛快睜開,元容比他想象的要聰明。眼前的身影嬌嬌小小,只抱了大片的枯枝稻草堆成小山包,剩下的則均勻的鋪在地面上,等一切準備妥了,元容才安靜地縮在稻草上。
雖為盛夏,但是荒郊野外的半夜還是入骨的,得點些柴草取暖。
現在人在外,元容也不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賭氣凍病了疼的還是自己,何況現在她還不知道顧子期要做什么,打算把她帶到哪里,要是病在半道上,顧子期又不一定會停下照看她,說不定十有八九就客死他鄉。
她堂堂姜家女,關內侯的嫡孫女,便是活的再不堪,面上骨子里也不允許自己這么窩囊。
柴火被點燃,元容也不多言,只靠著火堆不遠處躺下,月光清冷,小廟內安靜異常,只有木柴發出噼里啪啦的燃燒聲。
“等入城后便買輛馬車?!痹S久,顧子期的聲音傳來,“這樣你便不用再走路了?!?
沒有回答,顧子期借著火光看向元容,只見她眼睛微闔,一動不動地縮在稻草鋪就的床鋪上,若不是眼簾上跳動的長睫,倒還真像是睡著了。
“也別再跑了?!睕]頭沒腦地落下這么一句,顧子期收回視線,閉眼的瞬間,元容轉了身,黑暗中,她緩緩睜開雙眼,里面沒有絲毫的睡意。
半夜風蕭,每逢這種時刻,人都會顯得多愁善感,元容背對著顧子期,手不自覺地摸到脖子上的紅繩,紅繩上的玉緊緊貼在心口,那么暖,她不由的想到當年應陽城中的那個少年,灑脫美好。
這世上總有些人適合再相逢,而有些人則適合死在記憶里。
她心中那個明亮的少年,原來早在多年前就死了,就在他約定好會回來娶她的那天,就死了。
身子縮成一團,元容把自己埋在手臂中,不停地告訴自己,要睡好,要吃好,要活的好好地。
這晚,顧子期難得做了個夢,夢中的他和十幾歲的自己一起坐在馬車上,車內燃著百椿香,自己哭的正傷心,身邊的男人在不停地勸慰。
“少主不要再想了,這么些年您該清楚,她柔弱的就像天懸崖的紫鶯草,連摘下來都會掉兩片葉子,又怎能妄想把她種在大漠的風沙中?!?
“我答應會回來娶她的?!?
“您不會回來,也不會娶她,等過幾年您把她忘了,便是親手摧毀也不會心疼的?!?
顧子期隨著少年的眼神望去,遠處是大片的花林,風吹過,花瓣簌簌落下,極美。
沒娶她,忘記她,然后選擇殺了她。顧子期揉揉身邊少年的頭,輕聲道,“你好像只做到了第一條?!?
“那我該怎么辦?”少年委屈。
顧子期歪頭想了想,“再試試,若忘了便放她條生路,若忘不掉,一定要殺了她?!?
“可她是我的容兒?!?
“但她不僅僅是你的容兒?!?
廟門發出微弱的碰撞聲,夢境瞬間破散,顧子期警覺的清醒。腳步聲伴著鋒利劃過地面的聲音,僅片刻,顧子期就飛身落在了元容身邊,猛地把她拽起,還未等元容清醒反應,手掌已快一步的掩住她的唇,顧子期的力氣有些大,元容掙不開,就看著他張張嘴,無聲道,“山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