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廟,在哪里?”沈筠問道,辨不出話里的情緒。
謝宣道:“沿著大路往東走,幾里開外就到了。”
“我想去看看。”說罷他就擱下了碗筷,報備了一聲就溜煙離開了客棧,留下謝宣和沈衍面面相覷。
謝宣目瞪口呆,對沈衍道:“他今天這是怎么了,之前也沒見他那么感興趣啊。”
沈衍對著身旁的空位搖搖頭:“不知道。”
————
一炷香后沈筠就來到了他們所說的神君廟前,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片碧瓦朱檐,氣勢恢宏。房梁四角雕有威武健碩的翼虎金像,與墻壁上栩栩如生的壁畫交相呼應(yīng),再現(xiàn)了監(jiān)兵神君往日的英姿。
沈筠放慢了步子,路過廟前郁郁蔥蔥的柳樹林,恰逢春季青翠欲滴,惹人憐愛。
柳,意為留。
柳絮落了一些在他肩上,沈筠輕輕撣去,越過了廟門口的門檻。靜謐的廟宇內(nèi)香火不絕,偶爾有妖怪進(jìn)出來往。他像忠實的信徒在廟內(nèi)四處游覽,回顧完神君的一生后停駐在最后一張壁畫上。
天昏地暗,電閃雷鳴。
監(jiān)兵神君持劍傲然立在風(fēng)暴之中,墨瞳中的凜然絲毫不滅,睥睨眾生。
筆觸生動細(xì)膩,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仿佛親身經(jīng)歷了那場轟動四方的天劫。沈筠看了良久,走在白.虎神像前供了香,學(xué)著旁人跪在席上合掌參拜。
“愿神君完璧而歸,福柞綿延。”
他聽見身旁的妖怪虔誠道,它們沒有為自己許愿,而是希望著逝去多年的人再度歸來。
祝安。
沈筠燃了柱高香,插進(jìn)香爐時看清了神像下方密密麻麻的小字,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
他抬起頭仰望,高大的石像上,戴著面具的神君唇角漾著若有若無的淺笑,凝眸眺望著比群妖谷更高遠(yuǎn)的地方,仿佛看到了天地山川。
在祝安的左肩,正停著一只掌心大小的蝴蝶,翅膀輕舞,萬分依戀地蹭著他的肩袖,似乎不忍離開他片刻。
困塵帝王蝶。
沈筠的心臟忍不住劇顫起來,像是被人惡意報復(fù)般狠狠地揪打著,一時間竟然絞痛得無法呼吸。他的臉色霎時白了,額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層冷汗。
哐當(dāng)。
身體也跟著打著寒顫,不小心碰倒了案上的香爐,盛滿的爐灰灑了一地,揚(yáng)起塵土,染透了他半邊的衣衫。
“公子,你沒事吧?”
有人扶住了他的臂膀,擔(dān)憂地問道。聽到公子二字時,他如臨雷擊般猛然轉(zhuǎn)頭,卻迎上了一張分外陌生的臉。
同樣是讓男人心動的沉魚落雁之姿,眼前人的容貌比故棠柔和幾分,皓齒明眸,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溫淑的氣質(zhì)。
她的聲音極柔,偏偏不似故棠的柔中帶媚,恰到好處地安撫了沈筠的心緒,總是給人以幾縷熟悉之感。
“謝謝……我沒事了。”壓在胸腔上的無名痛楚漸漸褪去,沈筠歉意道,紫衣女子的手仍是托著他沒有松開。
直到沈筠重新站穩(wěn)無礙后,紫衣女子的手才攏回了衣袖,斂著眉仔細(xì)地打量著沈筠,寫滿了疑惑的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流轉(zhuǎn),似乎能從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沈筠別過了頭去,告辭道:“謝過姑娘了,我先走了,改日再見。”
他一連走了很遠(yuǎn),只聽那女子在他身后含著笑意地道了聲改日再見,悠悠的聲音繞過門檻追上了他。剛剛熄下去的不適感又鉆了出來,似百爪撓心般難捱,沈筠捂著胸口加快了步子。
在這里停留的越久,全身的血脈如同被巨石堵住般難受,難言具體的緣由。他正扶著冰冷的石壁尋找著離開的道路,余光無意間瞥見內(nèi)殿的廟堂里有一抹紅衣飄過。
故棠正對著一幅他還從未見過的畫像合十禮念。
其畫名曰:神君護(hù)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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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屁蟲,下次再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你就不用跟著我了,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來便是。”
回到景茗臺,神君還念念不忘它在玄機(jī)境走丟的事,一路上念叨個不停。
教訓(xùn)的久了,銀蝶開始生他的氣了,悶著頭從他肩上飛跑,才不管他在后面的呼喚。
銀蝶的身影化成一個小點(diǎn),最終消失不見,祝安無奈嘆氣。罷了罷了,隨它去吧,氣消了自然會回來。
他往相反的方向走進(jìn)監(jiān)兵宮的書房,獨(dú)自從下午一直待到了晚上。
沒有小家伙在眼前上躥下跳,祝安還是覺得心底空落落的,沒有看眾的提筆揮就讓他倍感無趣,索性擱了筆出去找它。
唉,還是哄一哄吧,誰叫是自己多嘴把它惹生氣的呢。
夜幕初張,山水之間影影綽綽,神君披著夜色輾轉(zhuǎn)在它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希冀看見黑暗中的點(diǎn)點(diǎn)銀光。
“跟屁蟲!!!你在哪里?”
“跟屁蟲,別躲了!”
獨(dú)霸一方的監(jiān)兵神君不顧形象地在景茗臺高聲吶喊,驚飛了休眠的鳥雀,始終不見跟屁蟲的蹤跡。
真是可惡。
祝安忿忿心道,在一方能落腳的巖石上彎腰休息。他決定啟用法力,沒費(fèi)多少功夫就感知到銀蝶所在,好巧不巧,就躲在他身后的樹洞里。
面具下的唇角微勾,祝安念著區(qū)區(qū)蝴蝶竟敢遛了自己這么久,不如以牙還牙,戲耍它一番。
他清了清嗓,裝模作樣道:“跟屁蟲若是再不出來,我回去就把山里的海棠果全做成蜜餞,一個人全吃完。”
……
用它最愛的海棠果相逼都毫無動靜。
看來誘惑的辦法不行,祝安決定試試另一種。
“找不到我就要太傅來找你,等他變成仙鶴,把你叼在嘴上,飛到萬尺高空上去……”
他還記著白天在玄機(jī)境跟屁蟲被太傅嚇得屁滾尿流的場面,沒等她嚇唬完,銀蝶就大難臨頭似地從洞里逃出來,鉆進(jìn)他的衣袖里不敢亂動。神君的計謀得逞,狡黠一笑。
撣去塵土,祝安從巖上起身回去,邊走邊溫聲道:“剛剛都是騙你的,下次不要亂跑了。”
“找不到你我會擔(dān)心的。”他從掌中化出一縷溫暖的火光,照亮了回宮的路。
“我和你道歉,白天不應(yīng)該說你那么久,不應(yīng)該你跑丟了沒有第一時間去找你。”
“你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要再和我生氣了。”
“我祝無虞下次再也不會了。”
下午完成的畫在他們回來的時候干的差不多了,祝安走到畫前,領(lǐng)著銀蝶看他特意為它準(zhǔn)備的作品。
宣紙上是熟悉的風(fēng)光,草木清華,景茗臺上的錦衣仙者含笑而立,伸出手指給未化蝶的它以白.虎的印記,筆下生花,一如昨日重現(xiàn)。
“你還記得那天嗎?你那個時候還只是一條小蟲子呢。”祝安樂道,余光瞄著它的動態(tài)。
“怎么樣,喜歡嗎?”
監(jiān)兵神君小心翼翼地問道,屈尊討好它。
琴棋書畫,祝安無一不通,無一不為人稱道。卻在此刻猶豫它會不會喜歡。
困塵帝王蝶頗為滿意,在虛空中起舞,順著筆觸旋飛,停留過的地方傾瀉了碎銀般的星芒。
得到肯定答復(fù)后的神君嫣然一笑,漆墨眼底璀璨生輝,映照著它的輪廓。
一如窗外景,月沒參橫,北斗闌干。
只那一眼,色授魂與,銀蝶記了百年。
————
“愿神君完璧而歸,福祚綿延。”故棠垂眸道。字字深情。
清晨酒醒,恍惚做了一場重逢的大夢,夢里的人依舊是念念不忘的祝安,以及與他有關(guān)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但是多出了第三個人。
沈筠。
他意外地沒有和祝安的模樣重合,而是和他站在截然不同的方向,共同面對著她,留給故棠一個艱難的選擇。
她最終還是抱住了祝安。
思念成疾,她便來到了這里懷念他,死去的人一如既往地?fù)崞搅怂喟櫟男氖隆?
輪回鏡對她而言不重要了,她現(xiàn)在只奢望沈筠能憶起前生的事,而不是近在眼前,卻無法光明正大地觸碰他。
濃密的眼睫顫了顫,投下一片落寞的陰影。沈筠將她細(xì)微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也跟著疼了一下,害怕被她再次發(fā)現(xiàn),挪動了步子拂袖離開。
昨晚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已經(jīng)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了故棠。
見她歡喜,沈筠也沒主見地跟著一同歡喜。見她難過,沈筠甚至比她更為難過。
即便她的歡喜和難過皆因為另一個人,沈筠也喜歡這樣有情有義的她。
故棠并不是一個表里如一的人,世人太狹隘,只知她強(qiáng)勢冷艷,殊不知她心底的柔軟和堅強(qiáng)。
群妖谷雖然生活著無數(shù)的妖,但是故棠把它變得盡善盡美,宛如世外桃源。其中經(jīng)歷的坎坷與艱辛,任何人都不能感同身受。
沈筠小心藏起來他的感情,不值得也不愿意和她坦陳分毫,就這樣度過他平庸的一生,而妖后,能愛著她的神君千秋百世。他真心祝福故棠和他的重逢。
時辰不早,沈筠從來時的路趕回客棧,走過撐棚的商鋪時,不經(jīng)意瞥見暗巷深處有若干人影,鬼鬼祟祟。
他下意識定了定眸子,微張著嘴,竟看到了一副詭異的畫面。
被故棠殺死的那群黑衣人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