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山的秋天短暫如一陣風，掠過一片秋葉后便喚來了立冬。

周朝穿得單薄，短袖外面套了一件衛衣，十一月的冷空氣急轉直下，像一把鐵掃帚一樣掃落了大部分樹葉，留下光禿禿的枝丫。

周朝睡眼惺忪，單肩上的包在身側晃蕩，雙手環抱靠在對面的路燈旁，清晨的霧氣和未熄滅的路燈在他身邊纏繞，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溫暖又清冷。

“你怎么困成這樣？”我走過去，周朝支起身體，眼睛睜開一絲縫。

“周揚最近發瘋，大半夜在我房間打游戲，我被吵得睡不著。”周朝無奈，“后半夜好不容易不打了，直接搶了我的床。”

“......你爸媽不管？”我心里一凝，扯了扯周朝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

周朝身體一動，腳步虛浮，嘴巴埋在衛衣的領口里，聲音混沌，“管啥呀，就差把全世界打下來送給這少爺了。”

我和周朝從小路穿過，正前往教學樓，清晨的白熾燈藏在淡淡的霧里，身邊的同學們步履匆匆，旁邊的周朝眼睛依舊睜不開，我正想開口，身后側突然有一股力量猛然撞上我的肩膀，我被撞得一個側身，旋即撞到了周朝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同學。”匆匆說完便跑進了教學樓。

周朝下意識從口袋里抽出手將我扶住，“哇——給我嚇清醒了，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只聽到“啪”的一聲，有什么東西清脆落地，隨機以變速運動滾下略有弧度的路面。

我摸了摸口袋，好像不是我的，旁邊的周朝已經追了出去。

追了不遠，周朝突然停住，我側身一看，藜蒿用腳擋住了滾落的東西，兩人正面對面站著。

我走過去，預備撿起地上的東西，藜蒿先我一步彎腰拾起，我看著那類似唇膏又像口紅的東西在他手心躺著，有種莫名的喜感。

“你的。”藜蒿開口，伸手遞給周朝，語氣聽不出是肯定還是疑問。

周朝抽手快速拿走，“當然是我的。”說著瞟了我一眼。

“你小子這段時間神龍不見首尾的，背著我偷偷努力呢？”周朝一拳打在藜蒿肩膀。

藜蒿神情淡然，嘴角輕揚起弧度，拍拍周朝的肩膀，“努力不需要背著你。”說完從他身邊走過，整個過程沒有給我一個眼神。

從上次開學典禮結束后，我碰見藜蒿的次數越來越少，從前我們幾人雖然不在一個班，但放學后大家你等我我等你都能聚到一起。

趙珂談戀愛后很久沒在一樓等過我了，我也常常見不到她身影。藜蒿也自那次典禮后也似乎出現得少了，只剩下我和周朝因為住得近天天在一起。

雖然這段時間藜蒿不現身，但關于他的消息在每層樓都傳了個遍。

談戀愛已經是眾多“聽說”中被提及到最頻繁的消息了，即便我們不太信，但說得人多了起來，也會心生疑問。

“我們幾個是不是好久沒在一起玩兒了？”顯然周朝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他掏出手機鼓搗些什么，三十秒后我手機收到了群消息。

“周五小花園集合。”

“你不說干嘛嗎？”我放下手機，“他倆會來？”

周朝下巴抵著礦泉水瓶，神秘一笑，你看著吧。

兩分鐘后，趙珂在群里答復，“周五有事，來不了，下次，下次一定。”

“又是吳鋆褶。”我撐頭嘆息。

周朝搖搖頭，“見色忘友，太心痛了，心太痛了。”

說著轉移視線盯著我，“你以后不會也這樣吧。”

“說不準。”我想了想，“可能會吧。”

周朝像塞了個蘋果在嘴里，久久合不上，“阿宋你......”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拱起的后勃頸裸露在外，像這個秋天斷崖式跌落的溫度一樣鋒利，徹底與夏天割席。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男生？”周朝突然變正常，湊近的距離和灼灼的目光讓我一下反應不過來。

一陣風吹來，繞過脖子鉆進我的后背，我不禁瑟縮了一下。

想了想，我說，“我們家從小就沒有男性生物存在，可能我以后也不會有。”

周朝對我的回答表現出意料之外的神情，我補充道，“如果非要有一個類型的話......”

周朝的頭更近了一步，像是認真等待我的回答。

群里猛地跳出來一條新消息——“有事。”

藜蒿簡短的兩個字好像已經退出這個群聊，周朝嘖了一聲，把我拉回現實。

“這倆人，一個見色忘友，一個隨心所欲，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吧。”

我關掉手機，只聽到周朝說，“這小子不會真在談吧。”

“你都不知道？”我問他。

“我天天跟你在一起，我倆知道的一樣多。”

周朝喃喃自語，“不過他們班最近是出現了一個女生，好像是轉校生，都上了幾個月的課了才空降到隔壁。”

我半低著頭，鞋子頭不知道在哪兒蹭上了一層灰，已經干了，擦不掉。

“你剛說的如果非要選一個類型的話，后面一句是啥。”周朝扭頭看向我，語氣有些遲疑。

“李長庚。”

“誰？”周朝眉毛擰在一起，“哪個班的？”

我站起身來拿上手機走了，留下周朝還在原地回憶盤算。

高三學習壓力大的時候我偶爾會想是不是真的有平行世界，有另一個我按照正常的軌跡在成長，父母健在，家庭和睦，成績佼佼，一路順風順水，甚至不用高考直接保送，如果我被保送，我就要用接下來的時間一個人去所有有大太陽的地方，什么都不做只是閉著眼睛曬太陽。可京山秋冬的陰雨天氣常常將我拉回現實，繼續著日復一日的上學放學。

直到我真正聽說有人被保送，而且還是周朝說的那個空降在藜蒿班的女生時，我只感覺被誰電了一下，看著桌上堆疊的卷子，只想此刻立馬昏過去。

周五放學時，京山的雨才停了下來，我收拾完書包還沒走出門，周朝便急沖沖走進來。

“你現在是越來越把這里當成你們班了。”我話剛說完，周朝過來拉著我的胳膊就走。

他拉著我一路走到最外面的走廊上，這里可以俯視放學的人流。

周朝指著一處地方，說，“你看那兒。”

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藜蒿的身影在流動的人群中站定，十分顯眼，旁邊站著比他低一個肩膀的女生，兩人正對面對說著什么。

“我說怎么喊集合不來，原來真談了啊。”周朝雙手叉腰，語氣里卻有八分笑意。

“那個就是新轉來的，你知道為什么她現在才來嘛？”周朝說，“被保送了，來這兒只是想多認識幾個朋友，她自己說的。”

我轉過身，“他們之前就認識嗎？”

“不知道，好像不認識吧。”周朝想了想，“以前可能不認識，現在是真認識了。”

我偏過頭，發現藜蒿正轉頭望著我們的方向，下意識我背過身，旁邊的周朝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朝他們揮手，有種說不上來的搞笑。

“我回家了。”我離開走廊走向樓梯口。

周朝追上來，“一起啊。”

“談了就好。”周朝掩蓋不住臉上的笑意，舒展著衛衣下的身體。

“為什么叫談了就好。”我不解。

周朝一愣，磕巴起來，“我的意思是，你看，藜蒿這等人物，如果不談的話多浪費啊是不是有很多人都惦記著？吃飯喝水惦記，讀書看劇惦記，這下他談了之后就可以挽救一些還死磕在身上的女孩們，多好。”

我沒說話，周朝一拍手，“尤其是鄒羽......”說到一半，周朝意識到什么，突然住了嘴。

“鄒羽晗？”我停下腳步。

周朝眼神飄忽，我試探性問道，“你是說鄒羽晗喜歡藜蒿？”

“她不是喜歡你嗎？”我有點混亂，“你們倆不是還......在一起過？”

周朝面露難色，“沒有，我之前一直在強調是誤會，你們一個人都聽不進去，尤其是趙珂，還有你！”周朝垂下眼睛，腳下摩挲著一塊小石子，“你就信趙珂，也不信我。”

“你當時也沒解釋啊......”周朝一副委屈的模樣看了讓人發笑。

“所以鄒羽晗一直是喜歡藜蒿的？”

周朝點頭，“她當時被丁博超死纏爛打了很久，那人手里有關于鄒羽晗的東西，相當于一種威脅吧，所以我就幫了她……”

從周朝的話里也大概能知道鄒羽晗的為難之處。

“那她……”

周朝仿佛知道我要問什么，“好像現在不太關心藜蒿了，高三了都抓學習。”

“你為什么這么關心她喜不喜歡…”周朝語氣一下子沉悶起來，像這個秋冬之際化不開的濃霧。

“隨便一問。”我繼續往前走，周朝沒動。

我轉身，看到周朝在欲黑未黑的天氣里，就那樣垂垂站立，半低著頭，眼睛也不眨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喜歡藜蒿。”周朝十分認真，隔著不遠的距離一字一句開口，語調染上冷空氣的冰涼。

人流分散著出校門，雖然僅僅只放一個晚自習，對高三生來說確是分秒必爭的休息晚。

秋風透過寬大的走廊迎面向我襲來，周朝一步步走近，擋住我面前的秋風和本就不多的光線，直到筆直的站在我面前。

“周朝。”我叫他的名字，“我現在更看重的是怎么學習才能提高成績，這是我唯一能掌握自己人生的希望，也是目前唯一的念想。從某種時刻來講，我早就已經是大人了，很幸運能遇到你們幾個朋友，無數次把我從深淵里往外拉，但周朝，有人注定是要墜入深淵的，她得靠自己的力量爬上來。”

風吹紅鼻尖，我忍住眼眶的熱淚，看著他單薄的衛衣，“多穿點，冬天快到了。”

回到公寓里，大頭似乎察覺到我的情緒，跳上床用腦袋蹭著我的臉，順勢躺在我身邊，蜷縮著腦袋。

當晚，我和姨娘通了電話，說學校要開家長會，問她能不能來。

姨娘沒確切回復，只說看看情況。我知道情況指的是方辰夏的時間表，接著我便掛了電話。

冬天確實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