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大
說起來也不算離奇，我是在修車鋪里被寶貴老師帶走的。修車鋪原來在霞飛路的盡頭，就在老館的對面。邊上的前程路還沒動工的時候，修車鋪門口的空地就比較大，那些待修的車子就停在路邊的空地上，老館接收遺體的車也是。
老館的車，是那種老“金杯”，因為跑得多，也因為用車的問題，經常會有一些小毛病。老館把車放在我們這里修，算照顧我們生意，其實也給他們帶來了便利。館里有每天收拾車輛的習慣，這是個好習慣，接收遺體的事這么重要，車子要是帶病上路，路上就有麻煩了。有時候，車子回來得晚，司機又急著回家，就會直接把車子交給我們，讓我們修好后送回去。開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是什么車，以為就是個小中巴，還以為對面這個單位接待任務多。后來才發(fā)現，他們這個車不一樣，屁股后面是架空的，有一個小空間，可以放一個擔架，是放遺體的。知道了他們的工作，車又修熟練了，也認識了寶貴老師，我就成了經常送車子回去的那個人。我們老板平時不輕易挪身，與我搭檔的伙計還不敢摸車，我膽子大，又喜歡開車，差不多每天都要去館里轉一圈。去得多了，對館里的一切自然也就見怪不怪了。車子一般都停在老館后面的空地上，晚上館里本來就有點冷清，加上我知道了館里的業(yè)務，就覺得更加陰森了，但是我不怕。每次送車回來，我都會經過前面的停尸房，那門口經常會丟棄一些多余的衣褲、一些多余的生活用品，我知道，那都是逝者的，是家屬嫌累贅，清理出來的。再穿過走廊，來到告別廳外面，也經常會發(fā)現一些殘留的訃告，甚至還有逝者的照片。走得多了，我還會忍不住探頭到里面看一看，一眼就看見左右兩邊赫然寫著的兩句話——無論你走多遠，我們都能看到你的笑臉；無論你走多遠，我們都能聽見你的聲音。
那時候，經常來修車鋪交接的是館里的寶貴老師，開始我還以為他是什么負責人。當時，寶貴老師就在老館，翠微山上的火化跟他沒什么關系。后來才知道，館里人手少，他是館里的元老，性情又很社會化，所以，一些接洽的事，需要跟人打交道的事，館里就讓他兼管了，他實際上就是個領班。一來二去，寶貴老師就和我們混熟了。有一次，寶貴老師問我，一個月能賺多少錢。我說，錢勉勉強強夠用，主要想學個手藝。寶貴老師說，想回家開店嗎？老家那邊車多嗎？我說，沒其他東西好學嘛，光打工也沒什么意思，所以先學著修車。寶貴老師說，要不，你來我這里學個本事怎么樣？我問，你那里有什么本事可學呢？我原來只想到他們民政局下面有個養(yǎng)老院，那里是不是缺男保姆，提供的護理服務用新名詞來說叫“臨終關懷”。寶貴老師說，我這里人手緊，你就算過來給我?guī)兔Π?。我說，談不上幫忙，你就說讓我做什么吧。寶貴老師說，開車啊，叫你當然是開車了。我傻住了，還有這么好的事情？他又說，難道你就滿足于修修車，就不想開開車，開車那才叫本事。他又說，我們用車的頻率高，現在就缺個既會開車又會修車的人，你到我們這里就可以大顯身手了。他還說，現在基本工資兩千元，以后還會加，再加上你幫人頂班的，一個月起碼三千元，同意就馬上簽合同。他說得這么認真，都說到簽合同了，我們打工的，什么時候聽到過這么給力的話，我心里馬上就松動了。我在心里也悄悄地比了比，修車是多么有局限性啊，天氣不好，人家不愿意修；天氣太好，車子都在路上跑，人家不會來修；車子越開越好，修車的概率也越來越小；車主都內行了，保養(yǎng)都做好了，車子基本上就不用修了?？傊?，修車是等米煮飯，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而對面的殯儀館里，開車的任務一直是很多的，我知道的，這里的修車記錄都記得一清二楚，雖然沒有什么規(guī)律性，但加起來，只多不少。不過，就是這個單位叫起來不好聽，人們對它有頗多微詞。我就跟寶貴老師說，不知道我能不能適應，要么先去試試看，不行的話再說。
去了之后才知道，寶貴老師沒有把話說明白，我也沒有把事情問深入，原來遠不止開車修車這么簡單。因為單位性質的特殊，這里做事的人特別少，或者說做這個工作的人特別少，往往要身兼數職。開車的是我，接收尸體的是我，接回來清洗、消毒、冷藏的也是我，當然，現在給尸體穿衣、化妝的也是我，直到把尸體送去告別廳，由司儀接了去，我的工作才算真正結束。我要學會各種本事，這比修車復雜多了。修車只用解決一個技術問題，這里要解決的事情很多，精神問題、心理問題、身體問題，有些問題我還沒有碰到，還想象不到。這么說吧，想不想跨入這個門檻，我當時是糾結的；一旦跨入了，就不糾結了，但其他的事情，也就身不由己了，只能一步一步地走著瞧。這個工作唯一的好處就是穩(wěn)定，旱澇保收，細水長流。
那個時候，我已經接收過不少尸體了，但還都是在白天，按照寶貴老師的說法，先讓我熟悉熟悉，練練膽。接收尸體的時間大致上就是兩種，要么白天，要么夜里。白天主要接收醫(yī)院的尸體、家里的尸體，或意外死亡的尸體，以及一些手續(xù)齊備、不講究時辰、信教的兄弟姐妹的尸體。夜里基本上都是接收縣里和鄉(xiāng)下的尸體，因為他們的風俗都是在夜里行事。
我第一次出夜車，是凌晨兩點到鄉(xiāng)下去接收尸體。開始的時候，我也不理解，也很討厭，這種做法是依據什么呢？什么時候不好接收，非得趁這樣的月黑風高夜？后來才知道，這都是風水先生在作祟，是他們算出的時辰，說這個時間移位好，誰都不敢自作主張，擅自妄動。鄉(xiāng)下還有另一個說法，要趕在凌晨四點之前把尸體請出來。據說，五點雞叫的時候，正是鬼準備遁形的時候，人要是走得遲了，那就與鬼同行了，那還得了，到時候被鬼纏身了，他自己不清爽，家屬也不放心。做這種工作的，你可以不迷信，但不講究規(guī)矩，不執(zhí)行逝者家屬的要求，肯定不行，出了問題誰也擔當不起。
到鄉(xiāng)下接收尸體是一件苦差事，大家都喜歡叫上我，因為我原來是修車的，對車熟悉，大毛病可以預防，小毛病直接就解決了。他們喜歡叫我還因為我不怕走夜路。有些人走夜路總是提心吊膽的，凝神屏氣，一路無話，壓抑得很。我是個鄉(xiāng)下人，在老家時就經常走夜路，下地早要走夜路，趕集回來要走夜路，有時候鄉(xiāng)里對歌，意猶未盡，回家都是三更五更了，那真的叫披星戴月。城里人走夜路有許多怕：怕夜里的露水，據說，最損的就是它，傷腎；怕斷頭路，不是怕栽跟頭，是說碰見斷頭路會折壽；還有怕夜間出沒的各類動物，山貓、野兔、狐貍，民間有故事，夜間還在跑的動物，都是被鬼附了身的，特別是直跑的動物，眼看著直愣愣地撞過來，避也避不了，但被撞的人就會落下病根，還都是莫名其妙的病，看醫(yī)生沒用，做法事也沒用。但我沒有問題，他們說，這叫“星辰大”。
西州人都說，一些做特殊行業(yè)的人，都是星辰大的，星辰大才能鎮(zhèn)得住，比如殺豬的、收尸的、當別人親爺的、太平間里值班的等等。若一定要說有什么相克的話，那也是他克了別人，而別人奈何不了他。這里面，收尸的這一行，指的就是我們。
我第一次去鄉(xiāng)下收尸，去的就是西邊的臨江村，那是個靠近青田的地方，如果都順利，來回也要三個小時。那時候還沒有高速公路，走的是下面的老路，還都是靠江邊走，特別費勁。我收拾好自己，先到館里集中，早到的工友已經在那里點火暖車了，水箱加了水，車廂也打掃了，后座底下的擔架也換好了，消毒工作也做了，尸袋也準備好了。鄉(xiāng)下人計較，對這些東西很在意，只要你有一點點不周全，就可能招致他們的不滿，而城里人往往不看小處，無所謂這些。總之，這是個細致麻煩的活兒，老到一點沒有錯。
車子一般都是我開。修車的人，一般都很會開車，對車的判斷也準，只要坐上去幾分鐘，聽聽發(fā)動機的聲音，就知道它能跑多遠，能跑什么樣的路。車子從館里出來，上了前程路，右拐至護國寺的山洞，再左拐上了西青路，沙啦沙啦的碎石路就在眼前鋪展，延伸開去。這是通往青田方向的大路，也就是國道，邊上是嘩啦嘩啦流的西江，一直要流到麗水和龍泉那邊的山里。暫時還沒有岔路，倒是好認，就這樣開到青麗渡口，左拐，就上了省道。省道的岔路就多了，大多也都是新鋪的，因為施工段的劃分，這些路連接得沒有次序，所以，經常會有一些斷頭路。斷頭路我倒不怕，就是怕耽誤工夫，錯過了時辰，這是鄉(xiāng)下人最忌諱的。一路上，眼睛要特別留神，不敢懈怠，大燈始終開著，有白狐嗖地從路面閃過，有鳥撲棱棱地掠過樹梢，有燈一樣閃亮的東西在草叢里移動。這些地方，原來都是墳崗野地，公路一通，就不可避免地驚擾了這些生靈。
前面有老路、新路的牌子，那都是村里人自己搞的。開車的人都知道，老路近，路況會差一點，但通行沒有問題；新路遠，路況肯定會好一點，但繞遠了迷路了怎么辦。我還是規(guī)矩點，走老路，這是農民習慣的方法。臨江村，那個打電話叫我們接收尸體的地方就要到了。這是個江邊小村，在黑暗中，風無端地大了起來，樹梢和屋頂都像在吹著唿哨，嗚嗚地響著。路邊早已有家屬在等，但沒有客氣話，盡是埋怨，說怎么這么久才來啊，不會早一點出門啊。我說，你知道西州一天要死多少人嗎，總有個先來后到的嘛。家屬說，我們趕時間哪，時辰是三點半，今天不移掉就要擱在家里了。我說，我又不是這里的地保，你們的路，我都記在心里??？車子沒開到青田去已經算不錯了，再啰里吧唆的，我就把車開到麗水去。家屬不響了。我知道他們心急，講時辰的地方都這樣，但這件事最終還是要依賴我們的，所以他們也只是說說，并不敢怎么樣。我問家屬，死的是家里的什么人。家屬說，是家里的阿大。把父親叫成阿大的家庭一般都有點迷信，是相信所謂的“相克”，才會叫阿大，以為這樣能抵消點什么。我就說，你都講時辰了，怎么都不知道禁忌??？家屬說，什么禁忌啊，我們不懂噢，你要提醒的。氣氛比之前緩和了許多。我又把辦喪事的一些條條框框講給他聽，說，孝子是不能在露天里亂走的，你看你，也不戴個斗笠或打把傘。我又問，鄰居都通知到了嗎？家屬問，通知什么？我說，等會兒你阿大起身的時候，鄰居們都要站到露天里去。家屬說，那這時候叫他們會不會為難他們啊？我說，你不叫他們，他們才會說你的閑話呢，鄰居會說你壞了他們的運氣。家屬拼命點頭，屁顛屁顛地照辦去了。這些都是從寶貴老師那里學來的。一切都在我們的指揮下按部就班地進行，包裹尸體，上架綁好，再推到車尾后邊的空間里，關門扣好。臨走時，我問，誰跟我回去辦手續(xù)啊？家屬說，我和我阿姐去。我又問，鞭炮準備了沒有？家屬說，準備了，放鞭炮有講究嗎？我說，當然有，兩聲炮三個，車動身了以后，家門關好了再點，這是送死者上路，不然他還會跑回去的。
西州有句老話：死的人多了，戴蓮花冠也熟起來了。蓮花冠是孝子頭上的草帽，是用稻草編的，還扎了紅綢，做成蓮花狀扣在頭上。我們本來人微言輕，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場合，再多一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家屬們才會拿正眼看你。
現在，我們接著說從鄉(xiāng)下把尸體拉出來后怎么辦。那時候才剛剛過了凌晨四點，天還是完全黑的，空氣中還都是霜的味道，露水的味道，還沒有塵囂，鼻子和嘴巴動一動，都感覺到有點痛。但館里已慢慢開始忙碌了，像其他凌晨熱鬧的地方一樣，比如菜場、水產碼頭，每個人都已各就各位，因為從五點鐘開始，第一場告別儀式就要拉開序幕了。
我?guī)椭覍俎k完了登記手續(xù)，再把尸體冷藏好，會例行公事地告訴他們，現在館里的業(yè)務有幾項是免費的：火化費330元是免的，接收費230元是免的，冷藏費80元一天，可以免三天，超出的部分要自己埋單。我已經很熟悉這些套路了。然后，我再告訴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先休息一下，抽根煙緩緩神，肚子餓了也可以去吃碗面，我們樓下都有；等八點鐘負責洽談的同事上班了，再去接待大廳，那里有一些自選項目是可以商量的，比如儀式的規(guī)格、送別的樣式、骨灰盒的好壞等。最后，我重點告訴他們，在料理尸體的那一天，要把被褥和衣服準備好，把一切想讓死者帶走的東西準備好，一并帶來，別到時候落了什么，又慌慌張張地跑回去，還要慌慌張張地跑回來。
冷藏室就在過道的對面，這是一個較大的庫房。其實，館里的一些重要“機構”，都是在這幢樓房里，冷藏室、化妝室、火化間等，外人也許分不清方向，像鉆地道一樣，而我們，知道這里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和外人的最大區(qū)別就是，沒有陌生感，沒有異樣感，沒有恐懼感，對我們來說，這里就是一個工作坊。我打開冷藏室的鐵拉門，尸體、手牌、發(fā)票要一一對好了才能進去。這里真是“閑人莫入”，要嚴格遵守規(guī)章的地方。這里冷藏著臨時的和長期的尸體、一般和重要的尸體，有些尸體的解剖報告還沒有下定論，有些尸體還牽扯到案子，有待司法和醫(yī)學解剖，都要先存放在這里，都要重點保護。這里曾發(fā)生過搶奪尸體的事件，那是一起人命官司，一方要竭力銷毀尸體，一方要留作證據，就打到這里來了。當然，打到這里來也沒有用，這里是受法律和公安保護的，不然就亂套了。所以，盡管是瘆人的冷藏室，也要時刻把門鎖好。
雖然是冷藏室，雖然都是冰柜，雖然存放的都是尸體，但還是有一些差別的。那些大號的冰柜，就像公寓或通鋪，是一般用戶的選擇。那些小號的冰柜，就像旅館的標房或單人間，總是先有人預訂。這個尸體扎堆的地方，也有虛榮，也有攀比，讓人苦笑，也讓人唏噓。墻角的幾個風扇，日夜不停地轉著，從外面漏進來的光，被轉動的風扇切割成斑駁陸離的亮點，讓人覺得這里還有點生機，并不沉悶。最惹眼的是墻頭的那盞黃燈，像警車上的燈，日夜不停地轉啊晃啊，似乎在提醒著我們，不要恍惚，不要混沌，這不是夢境，這里是工作的場地。
到了時間點，我就帶家屬去大廳的洽談室，這是大廳隔出來的幾個玻璃房，和大廳相對熱鬧的環(huán)境比，這里要稍稍安靜一些。需要和家屬洽談的，是可以商量的一些自選項目。要把最后的儀程搞得細致，搞得體面，那還是有東西可談的，比如文明衛(wèi)生棺要不要，棺邊的裝飾搞不搞，告別的規(guī)格要不要提升，要不要儀仗隊“送一程”，骨灰盒的材質，甚至“一條龍”的服務，這些錢，花起來是沒底的。但我知道，這些也都是因人而異的，可有可無的，視經濟條件而定。所以，我喜歡把家屬帶到寶貴老師那里，他是苦出身，是在福利院長大的，讓家屬和他談，他會體諒家屬的處境，給家屬一個好建議。自從寶貴老師把我招進來之后，他就慢慢地退居“二線”了，除了一些要緊的尸體還需要他處理之外，他暫時負責接待統(tǒng)籌這一塊。
我要說的是，這些儀式絕不是迷信，也不是裝模作樣，而是從內心的情感出發(fā)，從逝者家庭的實際出發(fā)，去幫助逝者完成最后一件事情。強調步驟也好，強調儀式也好，強調物質也好，都是為了最終的心里安寧，為了日后的順達昌盛。古代的皇帝為什么要去登泰山，為什么要去祭天壇，老百姓為什么要在新年祈福，這些都不是虛禮，而是因為心里有敬畏，心里有期望。任何莊嚴的事情都是通過簡單的形式去完成的，對逝者最后的送行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