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山
移風易俗,推行火化之后,霞飛路上也慢慢開始熱鬧起來了。
以前,送葬的隊伍是不會在這里交集的,每個家庭的住址不一樣,要去的墓地也不一樣,出了城門,就各走各的道了。現在,人死后必須火化,喪事都集中到了殯儀館里,送葬的隊伍也像劃龍舟一樣,都趕到了一起,擋道堵路的、車子剮蹭的,認為別人壞了風水的、冒犯了威儀的,都有,吵架打架也是家常便飯。一切都是時辰惹的禍。西州人講究時辰,告別的時辰、火化的時辰、入土的時辰、封龍門的時辰,既然問了時辰,就都要趕這個時間。哭聲也和往常的不一樣了,以往是嗚嗚咽咽地哭、純粹專注地哭,現在是呼天搶地地哭,還常常從告別廳里撲到外面路上,好像有意要宣泄什么。哭聲里還會提到一個人的名字:老邱。千刀萬剮的老邱啊,不得好死的老邱啊,都是這個老邱,弄得活人都焦頭爛額,弄得死人都不得安寧。有心的人聽見了,耳尖的人聽見了,好奇疑惑的人也聽見了,大家腦子里都會閃出一個問號:這個老邱是誰?
前面也提到過老邱,他就是推行殯葬改革的功臣。就是這個老邱,也不知哪里搭牢了一根筋,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勁,整天騎著車在巷子里轉悠,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一般人騎車總有個目的地,有事就快快騎,沒事就慢慢騎,都會越騎越遠。但老邱不是,我們可以想象一下老邱騎車的樣子:慢騎,拐來拐去,騎著騎著又兜回來,這條巷子進那條巷子出;他敞著衣服,挎著包,據說,包里裝的都是干糧,餓了就啃一口。他像個偽裝的武工隊員,鬼鬼祟祟,東看西看,發現蛛絲馬跡就來了精神,就追上去。什么蛛絲馬跡?喪事的蛛絲馬跡啊。家里有人去世是藏不住的,總會有一些跡象漏出來。有些是明的,比如訃告、花圈、哀樂、誦經聲、天井里搭起的布篷,走動的人突然多了,人人緊張忙碌,神色嚴峻,這就表示家里在辦喪事。有些則沒有明顯的跡象,靈堂擺得很隱蔽,表面上也不事張揚,但還是有一些氣息會散發出來,比如有幽幽的香火氣,有哭過的紅眼人、點心店里的小二匆匆出入,就很可能是因為家里有人去世了。掌握了這些情況,老邱就跟上去,摸準了那戶人家的心理,苦口婆心地做工作,說火化衛生、簡便、省錢,對子女又好,今后又省事,關鍵是大勢所趨,全國都這樣了,西州還逃得過去嗎,推行火化是遲早的事。直到你妥協,撤土葬改火化為止。
現在你知道了吧,那些在殯儀館門口邊哭邊罵老邱的人,都是來不及運走尸體,在家里疏忽大意,被老邱逮了個正著,不得已才接受火化的。
那么,老邱是個什么官呢?居然有這么大的權力?其實也不是,他所在的單位就是市民政局下面的一個科室,為了便于工作,便于協調,給它套上了一個帽子,叫“西州市殯葬改革辦公室”,主任由副市長兼任,副主任才是老邱。其實老邱就是認真,就是一根筋。我們都知道,為了這事,老邱還遭受過許多暗算,在巷子里被人撞過車,在黑暗處被人拍過磚,自行車被人放過氣、丟到河里,甚至當場被踩了個稀巴爛。因為人家有深仇大恨啊,親人的尸體被他逮住就燒成灰了啊。后來,老邱也不騎車了,改步行了,這樣反而沒有了累贅,在路上出沒也不顯眼了,遇到伏擊時也可以靈活地逃脫。沒有人計算過老邱這些年跑了多少路,沒有人知道老邱遭受過多少身心創傷。在后來的殯葬改革成果展覽會上,曾經展出過老邱的血衣和三十八雙解放鞋,這些都見證了老邱這些年的努力和辛苦。
霞飛路的老殯儀館,原來就只有接收和告別遺體的功能。因為市區不能安放火化爐,尸體最終都要送到翠微山上,那里才是真正的火葬場。這個山名取得好,安了火化爐以后就更覺得貼切了,常常會讓人聯想到一個畫面:山巒起伏,青松翠柏,底下是昂首挺胸的英雄。
翠微山上原來只有一臺火化爐,盡管只有一臺,但因為是火化爐,這座山就顯得非常敏感。人們經過山腳下的時候都會抬頭仰望,或隔著老遠就會指指點點;山頂一座巨大的煙囪刺向天空,有時候沒有動靜,有時候冒出黑煙,冒出黑煙的時候,大家就知道那里面一定是在火化遺體了。后來,隨著老邱他們的努力,隨著人們思想觀念的轉變,火化工作量慢慢地大了起來,火化爐從原來的一臺增加到了兩臺,煙囪也從起先的一座增加到了兩座。有了兩座煙囪之后,不管在不在火化,不管有沒有冒煙,這座山給人的感覺都更加瘆人了。而偏偏市區的山少,翠微山上還建了一座賓館,是專門用來接待貴賓的,有時候也被用作“干部談話”的地方,據說現在那些被“雙規”的官員還是送到這里來。為什么?就是因為山上僻靜,便于管理。有一年,警衛班將上山的道路警戒了,整座山成了一個孤島。那幾天,火化爐也沒有開,老邱也被告知暫時休息幾天。那幾天去世的人可以土葬,有些死者的家屬還挺高興的。
從地理位置看,尸體送到翠微山去火化也是挺費周折的。從老館出來,要經過很長一段路程才能到達翠微山。前程路還沒有修好的時候,送葬隊伍要往回走,經過霞飛路,左拐進民人路,往前至山雪路,再緩緩地上山。這一路大概有十來公里,大隊人馬,各種輜重,要哭的也哭累了,奏樂的也差不多奏完了,開車的、走路的,穿孝服的、拿白花的,都盡情地表現親情和友情。到了翠微山上,家屬反倒有點緩過神來了,不那么傷心欲絕了。燒吧,燒了干凈,燒吧,燒了省心,省得有一種沒完沒了的牽掛,纏繞。其實路遠一點也蠻好的。
很快,老館和翠微山都滿足不了業務的需求了,它們容納不下每天那么多需要火化的遺體了。于是,老館遷徙,新館選址,就成了迫在眉睫、勢在必行的大事,甚至比新城東擴、政府大樓落成、造一個地標性建筑還要重要。一時間,領導緊張,百姓關注。領導緊張是因為這件事棘手,弄不好會招來非議,甚至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百姓關注是因為對殯儀館選址的敏感,要是規劃在自己家門口,那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新館的選址確實也碰到了一些困難。首先它得依仗著一座山,山是安穩和安寧的象征,殯儀館建在山邊,感覺更妥帖一點,這也是普遍的思路。其次,館后面還要建一座公墓,公墓一般都是依山而建,呈階梯狀,要能沐浴到陽光,又要在郁郁蔥蔥之中,這兩點,山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民俗學家和地名專家還提出了一個非常具體的建議,說這山名要好,要朗朗上口,好叫好記,還可以當館名叫,避免直白和忌諱。比如有人問你去哪里,你要是說去殯儀館,就不好聽;你要是說去某某山,別人馬上就明白了,但他也可以假裝懵懂。另外,距離市區也不能太遠,太遠了,接收遺體、家屬過來送別都不方便;也不能太近,太近了,像在家門口買菜一樣,感覺也不對;要遠近適中,既讓人在可以承受的時間內辦完事,又讓參與者體現出誠心和重視。于是,新館址選擇了近郊的安平山。這個山名就特別好,特別吻合上述要求,給人一種踏實又安寧的感覺。
但是,這里的農民不答應。
理由當然很多,擾民、晦氣、不衛生。擾民是可想而知的,送葬肯定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哭聲、喇叭聲、樂曲聲、鞭炮聲等;晦氣也是顯而易見的,每天都有尸體往這里送,狗見了也會掉頭就跑;衛生就不用說了,這里本來是西州的水稻和蔬菜基地,要是那些煙囪里飄散出來的火化灰落在農作物上,會怎么樣啊?那可不是什么甘霖,也不是什么有機肥,農民們早就從內行人那里了解到,那是化纖衣物和人體油脂燃燒后產生的混合物!它落在屋頂上,屋頂就像刷過一層漆;它落在河道里,水面上就像浮了一層油;它落在稻田里、果園里、菜地里,農作物上面就會長出霉菌一樣的斑點,不要去聯想農作物收獲以后的情形了,聽起來心里就覺得不舒服。
就這樣,當地農民就和相關部門杠上了。這就成了新聞。相關部門在宣傳、做工作;農民也在串聯、抵制,甚至在暗暗走渠道,通過所謂的能人到處活動,以尋求外界更大的干預和支持。農民們有的是時間,他們為了辦成自己的事情,勁頭也特別大。一些有號召力的人馬上就站了出來,組成了臨時領導小組,全天候活動。切身利益是最好的游說武器,有人出錢,有人出力,有人出物資,有人出人脈關系,只要是可以利用的資源,都事先登記在冊,以備后用,一場維護自己利益不受侵犯的“保衛戰”,就這樣悄悄地打響了。很快,村里跑進跑出的人多了起來。“無冕之王”也來了,據說還是北京來的記者,他們挨家挨戶地采訪,到處錄像拍照,甚至找村“兩委”班子成員談話。農民們感覺自己有希望了,感覺自己有靠山了,這里的問題很快就會被重視并得到解決了。一時間,村頭巷尾都洋溢著壓抑之后釋放出來的興奮,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份不可示人的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