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館
你要是準備好了,我就開始說。
霞飛路還沒有從北站那邊往西州市主城區(qū)延伸過來的時候,是很偏僻的,差不多就是個近郊,這一帶的居民,基本上還是農村戶口。北站是一個域內汽車站,發(fā)出的車并不往外地開,都是去西州市下面的縣里,就在西州老城的邊上。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車站里的班車,帶著滿身的塵土一輛輛離開的時候,旅客和這個小城的關系也就畫上句號了。
這一帶的景致我是很熟悉的,我剛到西州的時候,就在這里學修車。周圍都是農民的宅院,不是那種徽派的黑白瓦房,也不是那種江南的小樓閣,是那種低矮的、挨家挨戶的、四通八達的小平房。這里出名的不是院子的樣式,而是這些院子中的宗教活動場所,有天主教的,有基督教的,等等。到了晚上,我們幾個修車的工友沒事情,就會去那里轉轉,那些院子,家家戶戶都關著門,我們側耳細聽,便覺得有沉穩(wěn)的禱告聲透出來,有空靈的贊美詩飄出來。要是踮了腳從窗戶往里面看,會看見一屋的男女坐在那里,很專注的樣子。我老家那邊是沒有這樣的,我們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但沒有這樣的活動方式。有一次我也好奇地進到里面聽,發(fā)現他們連說話的方式都不一樣。比如在對待死亡的問題上,他們的態(tài)度是坦然的,一個信徒的小孩死了,他看上去也不是特別悲傷;就是對于死,他的說法也是不一樣的,他說這個小孩是蒙恩了,是奉獻給主了。這樣的說法,我就很費解,但我覺得這樣的態(tài)度也挺好,既然逝者已經死了,生者就好好地放下。
這條路白天也有一些熱鬧的景致。這里有幾個著名的工廠。鯉牌剪刀廠,不是以剪刀出名的,而是以工人文工團、以體態(tài)標致的漂亮姑娘出名的,這對一個工廠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如此一來,這個廠的門口就會經常聚集起很多人,他們都是來看那些漂亮姑娘的。那時候漂亮的姑娘不是很多,所以會有人看熱鬧,現在就不一定了。還有表帶廠,也不是以表帶出名的,而是以排隊領搭表帶出名的。每天一早,這里就會排起長隊,都是來領取表帶粒子回家裝搭的,兩塊錢一條,一天搭幾十條,這對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來說,也是很有誘惑力的。那種坦克帶,當時是非常時髦的,所以生意也不錯。還有就是乳品廠,一早就會有很多人魚貫而入,都是來送瓶裝鮮奶的。他們的資本就是一輛自行車,也利用起來賺外快,嘩啦啦地進去,嘩啦啦地出來,進去時車子是空的,出來時后座上就多了一箱箱瓶裝鮮奶,叮叮當當的,再急急忙忙地送到各個居民點去。就像現在的婚禮接送車,或者網約車。
還有就是殯儀館,在霞飛路到底的地方,在一座小山的前面,在我原來的修車鋪對面。如果從車站那邊走過來,老遠就會看見山上稍稍高聳的小塔。塔一般都建在郊區(qū)的山上或水邊等地方,可見這里確實是老城的邊緣。但人們對這個小塔沒興趣,他們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在意山下的那個殯儀館。
這個殯儀館,最初只有接收和告別遺體的功能。一些家庭不愿意把死者遺體放在家里,他們將遺體或從家里拉過來,或從醫(yī)院拉過來,或從其他地方拉過來,暫時寄放在這里,到時候再過來告?zhèn)€別。那時候,西州還沒有實行火化,火化是移風易俗后才慢慢開始的,再后來有了老邱,火化才逐漸地被西州人接受,才慢慢地多了起來,這是很不容易的。所以,那時候,我在修車鋪里經常聽到的,不是西州的奇聞逸事,也不是哪個知名人士死了,而是西州人保護尸體的壯舉,他們護送尸體過關卡,就像戰(zhàn)爭年代過敵人的封鎖線:有的把尸體放在三輪車上,家屬坐邊上挽著,把尸體當病人,像剛剛從醫(yī)院里出來一樣,吱呀吱呀地騎到墓地去;還有的把尸體豎起來,裝在冰箱的包裝盒里,像一件新買的家用電器,立在小四輪上,用繩索固定住,嘭噠嘭噠地開到墓地去……那些檢查的人,就是有再好的腦子,也想象不到這樣的創(chuàng)意、這樣奮不顧身的勁頭。
殯儀館的業(yè)務好起來,是在西州市治理“青山白化”之后。西州市的市委書記、市長,包括下面縣里的縣委書記、縣長,都帶頭遵守火化制度了,甚至把家里的墳墓都扒了,再加上有老邱他們的認真工作,老百姓也慢慢地認同了火化制度,就不再逃避,順其自然了。這樣,殯儀館的負荷一下子就大了起來。告別廳這邊三天兩頭地打架,為什么?前面一家的告別儀式還沒有結束,后面一家的時辰又已經到了,這是原則性很強的問題,就好像在邊境線上寸土不讓。到后來,翠微山上的火化爐也燒不過來了,火化都需要開后門了,殯儀館就真的顯得逼仄了,落后了,不能勝任了。再后來,霞飛路要延伸,要拉直,要和前程路打通,許多單位都被畫了紅線,殯儀館也在其中,只好打算搬遷了。
那時候,我已經被寶貴老師“忽悠”了,不在修車鋪修車,改去殯儀館開車了。
殯儀館是一個書面語,是斯文的叫法。用土話講就不怎么好聽,叫火葬場,聽起來有點瘆人,好像舊社會的亂墳崗。對于死者,家屬的心情都是很復雜的。一方面,要厚葬,要追思,忌日要祭拜,清明要掃墓,雖然陰陽兩隔,卻又情愫未斷,這樣才算有個交代。另一方面,人死了,一了百了,一切都已煙消云散,有些儀式,再怎么弄也是勞民傷財,大家都知道是在走走過場,做做樣子,但不做又不行。還不能心不在焉、草草了事,要全心全意、鄭重其事,否則就會被人質疑,被人反復提起,甚至會背上不孝或無情的罵名,會被唾沫淹死。
根據我的經驗,人死了,還真是不能草草打發(fā)的,最好能用足夠的時間,讓心情慢慢地平復,接受現實,然后才去做善后工作。之所以叫善后,就是要重視,要認真對待,西州人大多都講究這個,也都是這樣去做的。
善后確實是一個大問題,也是一個大學問。有的人辛苦了一輩子,在世時沒有享福,死后是一定要讓他風光體面的,給他洗個澡,化個妝,精神一點,漂亮一點,雖然不一定都穿上綾羅綢緞,但起碼的整潔還是要的。告別儀式也不能馬虎,該請的司儀,最好要請,該走的程序,最好都按照規(guī)定把它走完。雖然尸體最終都會到火化間走一趟,但火化也是很有講究的,是個技術問題,所以,給火化間的師傅遞支煙,套套近乎,讓他在操作時更盡心盡力一些,家屬心里也會舒服一點。骨灰盒當然也要選好的,紅木的、香樟的,或是紫檀的,這還真的不是裝飾,逝者去“那邊”,是否會居無定所,或風餐露宿?臨走時給他提供一個好的骨灰盒,總是一件令人安慰的事情。墓地雖然也不是經常去的地方,但地址一定要一說便知,這就跟高檔小區(qū)一樣,方向要明白,路要好走;位置還不能太高,不但要朝陽,還要臨江;最好邊上有一座涼亭,好讓來探望的親人們駐足歇息;還要有一棵“消息樹”,高大、顯眼,隔老遠一眼就能看到,這才有一種“家”的感覺。總之,有這么多復雜的感情,就會有這么多復雜的善后工作。
殯儀館說起來不好聽,但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它是西州市民政局下屬的一個單位,有點“事業(yè)單位企業(yè)化管理”的味道,和一些窗口單位很像,比如行政審批中心,比如公共事業(yè)管理中心,等等。館里接待大廳的告示牌上就是這么寫的:
我們鄭重承諾以下服務項目——
1.咨詢、介紹項目、商議方案;
2.接收遺體、消毒、清洗、冷藏、化妝(含整容,價格按程度等級定)、穿衣、守靈、告別、火化;
3.出售花圈、花籃、壽衣、壽被、火化用棺木(也叫文明衛(wèi)生棺)、骨灰盒;
4.代寫訃告、挽聯、悼詞、答謝詞(如有宗教信仰需要希望提前告知);
5.批發(fā)價零售答謝伴手禮(如毛巾、雨傘、香皂等,可以先賒,用剩可退,按實物結算);
6.指派或聯系“一條龍”服務(價格面議)。
總之,非常規(guī)范。
但我是臨時工,或叫合同工。我來殯儀館后,先是開車,兼帶接收遺體;現在主要在化妝室,噢,不,是兼顧接收遺體和化妝。上述其他一些復雜的工作,我還輪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