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勉越來越灰心失望，他滿腦子形形色色的現(xiàn)代知識，但他此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科學(xué)也不能幫他解圍。包勉感到束手無策。

眼看著一天天過去了，空留下日深一日的惆悵之感，心情中沒有絲毫歡暢，一味辛酸痛苦。

然而，別人呢，這個禮拜卻過得好不熱鬧。張子正的自殺和下葬，就像洪水開了閘。大小報紙，連篇累牘地繪聲繪影，抓住張子正的身世大做文章。

他們對這個死者百般辱罵，甚至不肯多費手腳把辱罵的詞句推敲修飾一番，以至于互相矛盾，破綻百出，弄得張子正名譽(yù)掃地，臭不可聞。

這股浪潮也波及他的家屬，沈瓊蓮算是首當(dāng)其沖，大量的文章也做到了這位遺孀的身上。沈家這所房子成了一座巍然屹立的燈塔招來了一大批百折不回、勇往直前的記者的航船。

有一份小報，《水果日報》向這位未亡人提出，愿意付給她大筆錢，只要她答應(yīng)讓一組文章在她親筆簽名的題頭下刊登出來，由編輯部冠之以總標(biāo)題：沈瓊蓮自述與一個殺人犯的同居生活。

這樣一個慷慨的條件卻建到了白眼，沈瓊蓮氣得說不出話來，然而這家報紙不愧為新聞界厚顏無恥的典范，畢竟挖掘到了沈瓊蓮第一次婚姻中的某些私事秘聞，拿來公之于眾，也算是大有成就，仿佛獲得了考古學(xué)方面的輝煌發(fā)現(xiàn)。

年少氣盛的沈茂把這份小報的一名記者狠揍了一頓，打得他眼青鼻腫。狼狽地回到了該報的本地新聞編輯主任那里；費了好大的幕后斡旋之力，沈茂總算沒被該報控告他行兇，沒被逮捕法辦。

就在這些無聊文人像烏鴉繞著腐肉聒噪的那一陣子里，開封府卻是難得這樣清靜。

展飛燕和王朝重又料理起不那么傷腦筋的日常事務(wù)，只不過有時要為這個或那個問題作一點說明，以便圓滿完成“沈富、李達(dá)、張子正案件”的正式公文。

對張子正的尸體解剖檢查，郝思文進(jìn)行得徹徹底底而又不痛不癢，張子正身體沒有外傷，是中毒而死，毒藥是鶴頂紅。經(jīng)過比對，現(xiàn)場遺留的瓶子和茶杯里都含有鶴頂紅。

于是官府就準(zhǔn)予發(fā)還張子正的尸體。

在包勉看來，僅有的那一點點可以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接受的實情就是：張子正是立刻斃命的。

然而，包勉自己也承認(rèn)，在這重重迷霧之下，他看不出這一事實能解決什么問題。

此時此刻，在一片昏暗之中，包勉還不知道這片迷霧很快就會消失了；張子正中毒斃命這一事實，即將成為一個清晰可見的路標(biāo)。

得來全不費工夫。那是十一月四日，星期二，午后不久。

沈瓊蓮夫人是如何避過那班折磨者的精明耳目的，她沒有細(xì)講。事實就是，她沒人伴送，也沒人跟蹤，就來到了開封府。

當(dāng)然啦，沈瓊蓮一身素凈的黑衣，戴著薄薄的面紗，用膽怯的口吻說，她有要緊事，求見王朝和展飛燕。

展飛燕似乎覺得最好讓這位太太一個人去自怨自艾算了，然而，王朝覺得還是應(yīng)該見見沈瓊蓮，看她想說什么。

沈瓊蓮被引領(lǐng)進(jìn)來的時候，這位帶點兒嬌氣的中年婦女，目光卻是火辣辣的，即使隔著面紗也能透露出眼中的火焰。

王朝嘀咕了幾句安慰遺孀的老生常談之后，拉過一張椅子請她坐下。

沈瓊蓮開門見山。她聲調(diào)中略微有點兒歇斯底里，說道：

“我丈夫不是一個殺人犯?！?

展飛燕嘆息一聲。

“可是事實俱在呀，沈夫人。”

看來，沈瓊蓮不想正視那些活生生的事實。

“整整一個禮拜，我一直對新聞記者們說，張子正是個清清白白的人。我要求正義，你聽見嗎，大人？謠言將會跟著我，我們?nèi)?，我的兒子。一直跟進(jìn)墳?zāi)?！?

“可是，沈夫人，你丈夫已經(jīng)自己動手主持了正義。請記住吧，他的自殺，實際上就是自己認(rèn)了罪?！?

“自殺！”沈瓊蓮嗤之以鼻，忍不住一把抓掉了自己的面紗，惡狠狠向展飛燕瞪了兩眼。

“你們?nèi)枷沽搜蹎幔孔詺?！?

沈瓊蓮泣不成聲。

“可憐我那丈夫是被人謀殺的呀，卻沒有一個人……”

說著就嚎啕大哭起來。

沈瓊蓮哭得十分傷心，展飛燕不安地望著窗外。

“這樣的說法需要證據(jù)，沈夫人。你有什么證據(jù)呢？”

沈瓊蓮從椅子上跳將起來。

“一個女人不需要證據(jù)，”她喊道，“證據(jù)！我當(dāng)然沒什么證據(jù)?？蛇@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

展飛燕冷冷地說：

“我同情你，然而如果你拿不出新證據(jù)來直接表明謀殺李達(dá)的另有其人、那我也愛莫能助了。在我們的檔案上，這宗案件已經(jīng)了結(jié)啦?！?

沈瓊蓮不接下文就走了。

這次短短的、不愉快的、毫無結(jié)果的會面，外表看來并非什么大事。但它卻引起了其后的一系列全新的事態(tài)發(fā)展。

這件案子完全有可能……包勉多年之后仍舊抱著這個看法，成為開封府檔案中的一件永世不翻的定案了，若不是當(dāng)天晚上展飛燕約包勉吃晚飯，把沈瓊蓮來訪的事講了一遍。

展飛燕覺得這個新聞總算是件新鮮事，或許能夠博得包勉破例一笑。

出乎展飛燕意料之外，包勉聽了之后立刻活躍起來。愁容頓消，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別具一格的若有所思的面容。

“那么，沈瓊蓮也認(rèn)為張子正是被人謀殺的，”包勉略感驚奇地說道，“真有意思?！?

“是嗎？我說什么沈瓊蓮也不相信。就像你一樣，這真要命?！?

包勉卻平靜地說：

“我認(rèn)為這個案子處理得太草率了。我優(yōu)哉游哉得太久了，一直袖手旁觀?，F(xiàn)在我打算操勞操勞了?！?

展飛燕為之愕然：

“你打算干什么？打算再炒冷飯嗎？包勉？你怎么還不死心呢？”

包勉發(fā)表意見說：“在我總擔(dān)心平白無辜硬要一個孤魂怨鬼背上殺人的黑鍋，而其實這個人就像你我一樣不是兇手?！?

展飛燕不安地說：“難道你還在一味死心眼兒咬定張子正是清白的嗎？王朝大哥都已經(jīng)放棄了?！?

“不能十分肯定。我從來沒有這樣講過。我只是說這件案子中還有不少情節(jié)尚未能解釋清楚，你、馬漢、洪米、賈貫道以及其他許許多多人，全都認(rèn)為這些情節(jié)是無關(guān)緊要的。而我卻認(rèn)為，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應(yīng)該刨根問底，做到問心無愧?！?

“你有什么明確的見解呢？既然你懷疑不是張子正干的，那么你看大概是誰干的呢？”

“究竟是誰在為非作歹，我腦子里一點兒影子也沒有。然而我可以肯定：一切的一切，全都搞錯了。我可以肯定的就是張子正并沒有殺害李達(dá)，也沒有自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