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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這些日子里,按照當時的形勢,或者說將軍們的決策,他們興師動眾,加高胸墻。

戰壕挖到哪里,他們就鉆到哪里,連上帝都不知道哪里是頭,只有地圖上的標記一清二楚,據說有條河就在不遠的地方。不過,河叫什么名字,威利一點也不清楚。他的耳朵對那些陌生的難聽的名字,聽起來很不順耳。他們的戰壕叫薩克威爾大街,這就足可以對付下去了。

威利和別的伙伴們知道,這一帶發生過一次很大的戰役,因為前來這條戰線的路上,他們路過了一處又一處小片的墓地,欄桿圍起來的小地塊,經常看得見小小的花束——士兵想出來的花束,由幾支枯萎的野花捆扎起來——擺放在那些漸漸下沉的土堆上。因此,他們知道共患難的伙伴進行過簡短的悼念,然后開拔了,也許他們自己也陣亡了。

由此,他們揣摸他們自己的腦袋里在想些什么。他們連隊有自己的隨軍牧師,一個面色愁苦的長臉男人,名叫巴克利神父,在他們中間穿來穿去,像一只長毛垂耳狗,背駝得像一個上年紀的女人。他把他們當孩子寵著。

但是在這地方,悲傷的情緒像長簫的曲調一樣嗚嗚咽咽。這種情緒不止在他們自己的連隊存在。

威利知道,法國的士兵們為了保衛他們可愛的祖國,已經喪失了五十多萬人的性命,年輕的小伙子們像他自己一樣,沖出戰壕,不顧槍林彈雨,滿懷忠誠的激情,滿懷青年的熱血。他想,他們臥倒在了他們遭受蹂躪的家園上,如同田野里爛掉的甜菜根。他極力想象,這場戰爭如果發生在愛爾蘭,橫跨梅奧的黑土地,跨越勒格納基利亞和凱阿迪恩的群山,那會是一種什么景象。

那天夜里晚些時候,威利·鄧恩的手瑟瑟發抖。他打量它們,那是一雙經歷了十八個春秋的手。它們緩慢地抖動著,可是他并沒有讓它們發抖啊。

威利沒有設身處地地去想那支被炸死的供給部隊。但是,他的兩只手想到他們了。

“天哪,”克利斯蒂·摩蘭叫道,“我要是在金斯敦檢閱臺的紀念碑前遇到一個姑娘就好了。”

他點上了一支愛不釋手的劣質香煙,吸了幾口嗆人的煙草。他希望明天某些討厭的毬蛋兒們能把供給補救一下,因為他只有三十多支煙了,這還不夠一個士兵對付一晚上呢。

“如果我在現場,我跟你們說,我根本不會在意老天下多大雨,地上有多少泥,因為我在想念她身上的裙子,是多么干凈,多么合身,多么好聞,一切一切都好,姑娘們總是穿著整潔的外衣。”

接著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我自己也會把靴子擦得亮亮的,就是說我會花上十來分鐘,用胳膊肘在靴子上擦啊擦啊,你們知道嗎?啊,就他媽的這樣做。”

他專心致志地在大腿根兒抓撓好一陣兒。

“不是我反對當兵打仗,不是的。我喜歡這些白生生的雜種虱子在我的蛋子上爬來爬去,該死的每日吃喝都炸到天上去了,到處都是爛泥和炸爛的胳膊腿,撒泡尿都只能撒到臭烘烘的炸彈箱里。”

他身邊的士兵大笑不已。

“不過,什么都比不上和一個姑娘約會帶勁兒,在紀念碑奶品店喝杯茶,管住臭嘴巴不說臟話,在交談中看見火候到了,及時親個嘴兒。”

克里斯蒂·摩蘭已經擠到了一個墻凹處躲避突然下起來的大雨。威利擔心他是不是把頭露出了胸墻,他會看見大雨橫掃那些坑坑洼洼的田地,或者他會因此被槍子兒把臉打得稀爛?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帕斯利上尉從地下掩體里鉆出來。士兵們立即站直了身體。

“晚安,軍士長。”他說。

“晚安,長官。”克里斯蒂·摩蘭說著敬了一個標準的禮,“我們能為你效什么勞,長官?”

“小伙子們都分到食物了嗎?”

“食物根本就沒有供應上來,長官。”

“啊,沒有嗎,小伙子們?”帕斯利上尉說,環視了一下士兵們的臉。但是士兵們的臉笑嘻嘻的,沒有一絲責難。

“我們只有很少的罐頭了,長官。”克里斯蒂·摩蘭說。

“我打電話,明天要雙份配額。”帕斯利上尉說。

“正合心思,長官。”克里斯蒂·摩蘭說,吸了最后一口劣質香煙,把煙頭扔到了無人地帶。煙頭像一個掠過空中的螢火蟲。威利·鄧恩一直擔心敵方會打來一梭子彈。

“沒問題,軍士長。”帕斯利上尉說,“那邊有什么動靜嗎?”

“一個鬼影都沒有。”克里斯蒂·摩蘭說。

帕斯利上尉大大咧咧地站上了射擊腳垛,抬起戴帽子的頭,臨危不慌但是十分警惕,向外張望了一下。

“小心,長官。”克里斯蒂·摩蘭說,自己難免驚慌。“你不需要使用鏡子嗎,長官?”

“我看得很清楚。”帕斯利上尉說。

這樣一來,克里斯蒂·摩蘭被迫站在那里,他的腦子嗡嗡響,生怕槍子兒打過來。

“多么美好的鄉間。”帕斯利上尉說,“多么美好的夜色。”

“是的,長官。”克里斯蒂·摩蘭說,實際上他過去特別不注意美的東西,不過他欣然同意到處有美的東西。

“你能看見那條河嘩嘩向右邊流去。我敢保證河里到處都是鱒魚。”帕斯利上尉說,聲音像從夢里出來,顯得很遠。

克里斯蒂·摩蘭說了些更令人掃興的話:“我希望你別打算去河邊釣魚撞運氣啊。”

帕斯利上尉走下了射擊腳垛,打量了一下他的軍士長。“你們還有什么想要的嗎?”

“我們什么都想要,酒吧浴池。”克里斯蒂·摩蘭說,感到了極大的痛快。“難道不是嗎,小伙子們?”

“是啊,是啊。”小伙子們急忙附和說。

“真是一個可愛的夜晚,一個可愛的夜晚。”帕斯利上尉說,把他的帽檐兒往上抬了抬,向上望去。“你們看到那些星星了嗎?”

“至少我們還能看到星星吧,長官。”克里斯蒂·摩蘭說,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

“我明白你話中的意思,軍士長。我要是讓你有理由擔憂,是我的不對。”

他莞爾一笑。他,上尉,不是一個英俊的男子,可也算不上一個丑陋的男人,威利從哪方面來說都不會為難他,因為他身上有一種自信的神氣,當你身陷外國的田野不能脫身時,這可是一種很好的神氣,那里甚至鳥兒們都唱的不是一樣的調子。

說實話,誰能出人頭地都不會感到遺憾的,這是人的本性,威利明白這點。但是,出人頭地的人需要帕斯利上尉那樣的人品,因為這是有道理的。

你不能跟帕斯利上尉過不去。

“不過等會兒我們還得出擊一下。”他說,嘆了口氣。

“嘿,是嗎,長官?啊,我們早就想到了,長官。”克里斯蒂·摩蘭說。“難道我們沒有嗎,小伙子們?”

“啊,我們早就想到了,我們早就想到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于是,他們像死人的鬼影,從夜色濃重的棲身之地站了起來,頭上的星星構成耀眼幕布向四周延伸。

威利看見無人區閃現出了一道狹窄的色塊,田野里黑黢黢的開闊地,舊圍欄和天地的影影綽綽的影子。到處都是帶刺的鐵絲網,是一撥又一撥鐵絲網小分隊設置下的,像他們一樣乘夜出擊,像他們一樣頂著星星,像他們一樣,不管是德國人還是協約國人,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

威利不知道敵人的戰壕在哪里,但是他希望帕斯利上尉知道,他有地圖,地圖上寫明了號碼。

他們走上了潮濕的土地,帕斯利上尉領頭,克里斯蒂·摩蘭像一個夫唱婦隨的妻子緊隨其后,喬·克蘭西、約翰尼·威廉斯以及名叫彼得·奧哈拉的紅頭發小伙子同在一個小組。

威利知道他們是要去檢查四百碼戰壕沿線他們自己的鐵絲網,因為上尉認為白天他看見了這里那里鐵絲網出現了裂口。他們甚至不想讓長耳朵野兔或者老鼠能夠輕易鉆過去。要不然,敵人會乘黑夜悄悄溜過來,潛伏到他們跟前進行可怕的偷襲,德國人身高馬大,肌肉強健,會一下子向他們撲上來,把尖利的德雷斯頓[24]刺刀捅進他們愛爾蘭人的胸膛。他們可不想遭受這樣的襲擊。

所以,他們現在不得不自己先潛伏夜行,稍稍拱起背,兩只胳膊垂下,小心行走,如同他們的士兵手冊里明明白白告誡的,絕不能踩住枯枝、咳嗽、絆倒在地,把自己暴露給敵人。

帕斯利上尉是一個矮小的人,在某些方面像一個濃縮的人兒,腦袋長得像一顆溜圓的蘿卜,他走路身子挺直,步子有力,右手不停地招呼,要他們跟上。奧哈拉和威廉斯兩個人抬著一卷用來修補的鐵絲,一點也不重,威利·鄧恩拿了一把大鐵絲鉗子,有點類似你想象的一個瘋狂的牙醫拿來給你拔牙的東西,還扛了他的來復槍。只有克蘭西一身輕,小心翼翼地緊隨上尉身后,窺視那些影影綽綽的黑影子,看上去像世界上為人共知的九月份從來不結莓子的可悲的黑莓叢。

與此同時,德國人時不時在發射可怕的照明彈,要不是他們在大半夜里發放,倒是很有節慶氣氛。但是,當聽到這些照明彈飛向了天空,至少他們小分隊聽見了嗖嗖的響聲,會立即撲向草叢和泥土,帕斯利上尉也像一個游泳者從都柏林的三迪科夫游泳池四十英尺高的石頭上扎猛子一樣,消失在他們身后的世界里。

然后,他們起來繼續前進,不一會兒他們找到了上尉看見的裂口,威利剪下一段鐵絲,他們大家一起把那個彎彎曲曲像蛇一樣的東西,好似希臘神話里一個神秘的怪物,往破裂的地方捆綁。克里斯蒂·摩蘭把新鐵絲往舊鐵絲上擰去,奇怪的是沒有人再聽見他罵大街了,盡管這時也許德國的小伙子們已經聽慣了他的咒罵,以為他的罵聲是什么鳥兒在啼叫,那聲音在比利時荒廢的土地上回響。

“這他媽的玩意兒專跟我的大拇指過不去,扎破了,”他說,“這他媽的英國狗屎們弄出來的狗日破玩意兒。”

“摩蘭,你行行好,不要再滿嘴放炮了。伙計,認點倒霉好了。”帕斯利上尉說。

“認點什么,長官?”克里斯蒂問道,把大拇指上豆粒大小的血點吮吸了。

“別吱聲,別吱聲。你不會說愛爾蘭話嗎,軍士長?”帕斯利上尉友好地說。

“我他媽的不會說愛爾蘭話,長官,我連他媽的英語都不會說。”

“不管你會講什么話,摩蘭,都別說了。”

“好吧,長官。”克里斯蒂說。

“上帝保佑你,軍士長。”上尉也許在玩幽默,可是他們不知道。“等等,等等,等等,”這時他趕緊說,蹲了下來,“有響動,小伙子們,趴下。”

他們全都立即趴下來,像一只只威克洛牧羊犬。泥濘的地上點綴了紅色石子,威利能看見它們。他自己已經在小滴尿尿了;他并不想尿尿。這時他抬頭看去,非常清楚,看見了幾個身影在他們一百碼遠的地方走過去,像人們在星空下散步一樣,漫不經心,但是悄無聲息,威利感覺熱乎乎的尿水流到了他的腿上,他罵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他能感覺到克里斯蒂·摩蘭緊貼他躺在地上,像一根干木頭,老天知道,他隨時準備跳起來贏得一枚維多利亞十字勛章,一種可怕的勇猛行為,卻會讓他們遭到殺身之禍,結果只是給他們留在餅干盒子里一枚銅片子,上面雕刻了一些懷念的廢話。他也許一點都沒有聞見尿臊味兒?

然而克里斯蒂·摩蘭沒有跳起來,還待在原來的地方,也許完全像威利一樣膽戰心驚,他們都聽得見喬·克蘭西輕微的胸腔喘息,仿佛小小的小豬崽兒鉆進了他的嘴里,那喘息聲聽來一點不能讓人松口氣。然后,威利又一次意識到他手里有來復槍,于是緊緊抓住了光滑的槍托和油膩的槍管,突然間,盡管還在尿尿,卻知道他不害怕了。他還憂心忡忡,不過他知道他現在能夠站起來,面對危險,和敵人搏斗,拼命到死。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他對這種感覺驚詫萬分。他過去從來沒有在野外寒冷的黑夜的土地上潛伏過,斑斑點點的天空懸浮著幾許遺忘的寒霜,令人生疑的冷風在吹。他現在像一個真正的傻子在嗤笑,不過他是一個幸福的傻子。

那些神秘的身影走過去,走遠了,他們也是受命運捉弄,在執行同樣的任務,受命在危險的地段巡邏一兩個小時,不顧一切危險,帶著一卷鐵絲,修補也許其他人剛剛弄破的一個被人發現的漏洞。

威利齜牙咧嘴,用手伸向泥土,抓起來一塊,放在潮濕的臉上,感激地搓來搓去。泥土中那些小石子硌得有點疼。剎那間,他幾乎不知道他是誰,他在想什么,他待在什么地方,他屬于哪個民族,他講什么語言。他忘掉了恐懼,感到很幸福,因為他曾經經歷的那種恐懼讓他說不出話來,讓他麻木,而這時他像天使一樣幸福,像一只自由的鳥兒感到幸福,像一個劫數難逃的人終于坐在基督的右邊一樣感到幸福,因為猶太王親口說:因為他的善良,他將會得救,將會坐在天堂里基督的右邊,盡管三個人會死,但兩個人不會死,誰有善德誰就得救。

“你干嗎念叨他媽的好基督的名字,威利·鄧恩?”克里斯蒂說,這時側過身來用胳膊肘支住身體,靜靜地面向田野,很是自在。威利知道克里斯蒂·摩蘭很想取下耳根后面的香煙,愜意地吸一口過過癮。他愜意地吸了一口,咒罵這個世界,咒罵這世界戰爭連連,咒罵這世界憂患不斷。

“我不知道,列兵,我不知道。”

“滾他媽的蛋了,”克里斯蒂·摩蘭小聲說,“我以為我這下死定了,這些混蛋把我嚇壞了。他們走動中有人向他們開槍,他們也不會出聲嗎?”

“來吧,小伙子們,我們溜回去,喝一聽難聞的茶吧。”帕斯利上尉說。

“正中下懷,上尉,”克里斯蒂·摩蘭說,“我們跟你走,太正確了。沒事兒,長官。”

“大家跟好了嗎?”

跟好了,都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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