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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威利現在打發走了好幾個月了。他猜測都柏林還是老樣子,不知道春天來了看上去是什么樣子,坐在薩克威爾大街的那些樹上和燕八哥打招呼,真正的薩克威爾大街,不是一條戰壕。

他想象格蕾塔是那么漂亮,像梅里恩廣場美術館里的那個希臘女士[25]的雕像一樣。但是,格蕾塔寫信不行,這是肯定的。那個通信兵會帶來信件,如果他走運,他會收到他父親的來信。一周又一周,一周又一周,他等待格蕾塔的來信。可以說,他時不時因此很生氣,很丟份兒。連克里斯蒂·摩蘭的妻子都給克里斯蒂寫信來,盡管克里斯蒂從來不聲張,但是威利曾經看見他迫不及待地蹲下來看那些來信。喬·克蘭西有一個姑娘總是寫信來,還很有規律。

他知道上尉要把他們寫的所有的信看一看,因此信的內容要挨個兒檢查,生怕信件一旦在攻擊中丟失,有什么內容幫了敵人的忙。因此他給格蕾塔寫信總是緊張兮兮的,害怕在人類所有的語言中無數次使用過的那幾個詞使用不妥。但是,害怕也還是要寫。他愛她。而且他知道、他也希望,格蕾塔也愛他,因為他們離別時格蕾塔說過這樣的話。盡管在那樣的場合下這種話是被逼到嘴邊的,可是他知道、他希望、他祈求這種話已經在她的心里開始了旅程,如同這種話在他心里那樣。

有時候他能夠對付一封長信,有時候不知什么原因他很想找到合適的詞兒,卻總是只有那么幾個常用的。

他想到她實際年齡多么小,他自己也多么年輕,他們兩個可能有很長的日子在前面等著,只要能牢牢抓住那些日子,他們就沒有過不去的河。

不消說,他記起來,她沒有答應要嫁給他。在她父親租來的房子的樓梯井里,他覺得在黑暗中向她求婚很別扭,但是她回答時并沒有覺得別扭。

“不,威利,我不能答應這樣的事情。”她當時說,如同一個律師之類的口氣。

他很理解她為什么不答應,正是她心中的大美大善不讓她信口答應,戰后和他在一起似乎是理所當然的。當時的隱情就是這樣。

然而,他現在每天都很在意,為了她,為了他留在身后的一切。

她是多么美麗啊,他想,是多么美麗啊。

親愛的格蕾塔:

我想你,想你啊,格蕾塔。到處都有中國人在挖戰壕,還有黑人小伙和看上去很兇的廓爾克人[26],整個大英帝國,格蕾塔。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民族不在這里,只有霍屯督人[27]和俾格米人[28]待在家里吧。不過也許他們也和我們待在這里呢,只是我們看不見他們,在戰壕里他們顯得太矮了。我很想說說話!我渴望休假,回家去,把我在這里戰場上看見的一切都告訴你。我愛你,格蕾塔。這是真的。

你心愛的朋友,

威利

皇家都柏林明火槍團

佛蘭德斯

一九一五年四月

他把信寫好了。隨后,他試圖把“朋友”二字抹掉,換幾個更好聽的詞兒。但是他抹成了一個黑團團,因此他又寫上了“朋友”兩個字,希望玩出點花樣。他寫這封信寫得很緊張。上尉也許會認為信寫得很愚蠢;更要命的是,格蕾塔也會認為信寫得很愚蠢。

度過了一些難挨的日子,他們又拔營向前,開拔到了圣朱利安附近的鄉間。他對這個新地名的叫法不習慣,不過還好,圣朱利安叫起來還算順口,幾乎就是一個英文單詞。

一開始,他們認為各方面改善了不少。預備線附近有一條河,他們在這一帶安營扎寨,等待向前線挺進;河岸上垂柳婀娜多姿,據說這同一條河彎彎曲曲在雙方戰線流淌,最終流經德國人的戰線,因此他們來了興趣,把小紙船放在水上,上面用德語寫了激烈的教訓話,希望在什么地方德國人會撈起小紙船看看。

他們推測他們不得不說夏天很快就到了,因為人家說夏天在這一帶來得很早。

克蘭西、威廉斯、奧哈拉和威利·鄧恩,在一個暖洋洋的日子,請示允許他們到那條河里去游泳,帕斯利上尉沒有斷然否決,實際上他也愿意和他們一起去。

他到達選定地點,看見這條河是一處令人流連的鄉間開闊地。翠鳥像一粒閃亮的藍色子彈沿河岸俯沖,倏然飛進了陰暗的樹叢之中。河水像深黑色的綢子。

軍裝一旦脫下,誰都看不出來是列兵還是軍官。威利和他的伙伴們都感到新鮮,帕斯利上尉看上去竟然那么瘦小和年輕。

他們穿著長內衣褲,跑來跑去,踢一個很難看的足球,他們的歡笑聲透出一種活力和興奮,在樹下回蕩。

他們大笑不已,嗓子都笑疼了,柳樹這時好像在微風中翩翩飄飛,如一團團綠云,而河水湛藍,如同舊時記憶的藍色,盡管他們很年輕,可是并不真的知道年輕的優勢,即便受到艱苦環境的長期磨煉,他們的身體仍然感覺良好,熱血在周身流淌,而且經過戰爭數學的可怕的計算,他們還活得好好的。

隨后,克蘭西跑起來一頭扎進河水里,威廉斯箭一般緊隨其后,然后是威利,最后帕斯利上尉扎進去把肚子拍得啪嗒響。

過了一會兒,他們就個個光鮮地回到了岸邊,因為河水還很寒冷,而后在他們的軍裝上仰面躺了下來,胳膊枕在腦袋下。他們像光溜溜的嬰兒。一陣微風在柳樹間吹過。五個小鳥兒縮在陰毛窩兒里,如同蟲子。威利想,這副景象好比格拉夫屯大街一家高價商店的櫥窗,一個人駐足看去會倒吸一口涼氣。

戰爭并沒有減弱,他們還能清晰地聽見戰爭的槍炮聲,在這寧靜的空氣里傳到了他們上方,劇烈爆炸的炮彈一陣接一陣,震撼人心,即使相距很遠的榴霰彈都傳過來難聽的小蟲子鳴叫的響聲。

一架飛機從上空飛過,正在拍攝照片和收集情報。飛行員的頭看得很清楚,正從飛機帆布罩里往外張望。“皇家飛行隊”幾個彩色大字讓飛機平添了一種飛行表演的氣派。

然而,在這些田野上飛行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你認為戰爭還要持續多長時間,長官?”克蘭西說,正用一只腳撓另一只腳腕子。他的腳指甲如同麥修徹拉[29]的一樣長,黃黃的,看上去像骨頭,開始向后彎曲,鉆進腳拇趾下面了。

“反正我希望戰爭不要太長了。”帕斯利上尉說。

接下來一陣無言無聲。

“我心心念念的就是農場啊。”帕斯利上尉說,仿佛這些話是從他的隱秘想法里冒出來的。“一想到家里的所有活兒需要人干,我就煩躁不安。”

他順手揪起來一把草。

“我的弟弟約翰現在也在這里,南愛爾蘭騎兵團。”他說。

“是這樣嗎,長官?”克蘭西問了一句沒有意義的話。

“我推測,我父親總不會越活越年輕吧。”上尉說,“你知道,他真的需要我們在身邊,教我們往田地里摻石灰,現在這活兒是大活兒。我們只有一兩個勞動力留在家里,其他人都參軍了,比如休姆伍德和庫拉丁以及別的農莊上的勞動力。天哪,伙計們,我一想到這里,就感到煩躁不安。”

奧哈拉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他們喜歡上尉談論他的家事兒。

帕斯利上尉安靜地待著,盡管他內心像他說的一樣煩躁不安。

翠鳥從另一個方向倏然飛了回來。

“往地里摻石灰是重活兒啊。”他悶悶不樂地說。

然而,很快,他們就又鉆進了戰壕,感到厭倦——厭倦,因為他們接管了二十碼戰壕,那原是愁眉苦臉的法國人堅守的,老天爺,他們關于好戰壕的觀念可是少見。至少,他們在戰壕里配備了像樣的鐵锨,還有標準的軍用鐵絲網刷,用來刷掉像咖啡一樣粘在他們軍靴上的泥塊。

守在戰壕里,弄出叮叮當當的動靜是很愚蠢的。從這個位置看,敵人正好在三百碼遠的地方,把他們驚動了開槍動炮是很不上算的。威利·鄧恩用鐵锨不聲不響地插進了參差不齊的戰壕墻上。鏟下來的土順手向后面揮上去,把后墻過道堆得更厚實一些,那是一溜堆起來的土,防止從背后猛不丁地射來的子彈。其余的土裝進袋子里,在前墻上摞起來構成像模像樣的胸腔。胸腔下面墊起一個射擊腳垛,以便士兵可以站上去向無人區成功地開槍射擊,或者,最不濟也能把腳垛當梯子,爬到戰壕頂上去。

阿爾及利亞人就在他的右邊。阿爾及利亞人唱歌唱得好,整天怪聲怪調的歌聲不斷,到了夜間他還能聽見他們哈哈大笑,興奮不已,話說得沒完沒了。

戰壕很快看上去入眼了。

“這才他媽的像那么回事兒。”軍士長認真地說。

他們把這些活兒干完,然后龜縮在無可挑剔的戰壕里,像老拳擊手一樣悶得滿身潮乎乎的。可憐的人類的腦子凈玩些奇奇怪怪的花招,你能轉眼就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甚至把待在這里的具體位置都忘掉,更別說把大炮連續不斷的轟擊忘到腦后了。經常哪天是幾號了,威利都會忘掉。

后來,一個截然不同的日子到來了。大家都在搶茶水喝,因為十二點左右送上來的那些大黃豆吃過后,個個都在不停地放屁。一如往常,他們吃飽喝足了,便開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想他們到過的地方,就數圣朱利安這地兒不賴。肚飽心喜歡,他們因此有了這種起碼的憧憬。

微風整日都在高高的草叢里吹動。到處都長滿黃燦燦的花兒,綻放的小花朵數以百計。毛毛蟲愛戀黃花。幾百萬條毛毛蟲與花同在,如同黃花兒一樣是黃的。這是一個黃色的世界。

帕斯利上尉待在他的新地下掩體里,填寫表格。每樣東西來了,每樣東西去了,都要記在本本上。條目和人員。帕斯利上尉,當然,還需要把士兵們寄往家里的信全部看一遍,而且他還需要一個詞一個詞地看。他覺得,有時讀這些信也許會把心弄碎;有些士兵的信寫得非常令人心酸。他們沒有打算把信寫得讓人心酸,只是要努力表現得像男子漢,把郁悶的生活寫得快活一點。但是,生活就是這樣,只能面對。上帝在幫助他們,他們有時就是快樂的力量。有些人把信寫得像主教一樣正經八百的,有些人則努力把腦子里想的東西寫出來,比如年輕的威利·鄧恩。真是無奇不有啊。

黃色的云霧是克里斯蒂·摩蘭首先注意到的,因為他站在射擊腳垛上,利用一面比較好用的鏡子裝置,觀察靜靜的戰場。微風刮得更起勁了,把一些亂七八糟的毛發刮到了克里斯蒂·摩蘭的帽子上,滿帽子都是。微風已經轉成了小風,沖著克里斯蒂的帽子和鏡子吹來,但是風就是風,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值得注意的是,一種奇怪的黃色云霧剛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如同海上的霧氣。但是,又不像霧氣;他知道團團大霧是什么樣子,老天爺,他就是在該死的金斯敦海域一帶出生長大的。他在鏡子里觀察了幾秒鐘,使勁兒看,使勁兒捉摸。那是四點鐘的樣子,萬籟俱寂。連大炮現在都不攻擊了。毛毛蟲在那些黃花上涌動。

野草在那黃色煙團路過的途徑上死掉了。那也許只是克里斯蒂·摩蘭的印象;他利用瞬間把鏡子拉下來,用干凈的袖子趕緊擦了幾下。鏡子又豎起來了。那黃色煙團看上去不濃厚,但是如同目力所及那么寬闊。克里斯蒂·摩蘭這時非常有把握,認定他看見黃色煙團里有人影在活動。這一定是某種方式,用來掩護前進的士兵,他心想,是戰爭使用的某種新式手段。

“你快去把上尉叫來吧。”他對奧哈拉說,“聽著,伙計們,快站起來準備戰斗。把槍拿起來。機槍手,開始向那團黃色煙團射擊。”

于是,機槍小隊撲向他們的機槍,喬·麥克納爾蒂和喬·基爾蒂一直是裝彈手,梅奧一塊兒來的表兄弟,不知在什么地方串聯起來,不顧他們的父親所表示的愿望參了軍;子彈開始從他們身前嗒嗒噴射出去,澆水手不停地澆水冷卻槍管,機槍手穩穩地跪在地上,生怕射擊的同時他們的天靈蓋會被射穿。

但是,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先發制人的做法。帕斯利上尉走出地下掩體,心思重重地站在克里斯蒂·摩蘭身旁,而克里斯蒂·摩蘭已經離開鏡子,站在射擊腳垛上,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出現什么情況了,軍士長?”帕斯利上尉問道。

“我跟你說不清楚,要我的命也說不清楚。”克里斯蒂·摩蘭說,“五十碼遠的地方剛剛出現了那種他媽的黃色煙團,順風飄了過來。那看上去不像是霧。”

“也許是德國人燒火起的煙吧。”

“也許。”

“你能看見德國人往這邊移動嗎?”

“我原以為我看見了,長官。但是,現在看來沒有人。沒有喊叫,沒有嚷嚷。戰地安靜得像幼兒園,長官,所有的嬰兒都睡著了。”

“很好,軍士長。停止射擊,伙計們。”

右側的阿爾及利亞人比他們靠前一點,因為戰壕在稍微突出的地方就拐了彎。所有的愛爾蘭人現在都站在射擊腳垛上,沿戰壕一溜排開,一千五百名士兵面向那個氣候形成的不明怪物,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有人給指揮官打通電話,匯報了正在發生的情況,但是指揮官也不知道下達什么連續的命令好,只告誡下面小心警戒,有爬上來的敵人格殺勿論。

沒有令人警覺的掩護炮火打響,那濃濃的煙霧看上去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威脅。從某個角度看,那黃色煙團看上去還很美,黃色好像還在沸騰,碰上炮彈坑就沉落下去,然后又彈起來,匯合到了黃色煙霧的主體之中。黃色煙霧后面,鳥兒還在鳴叫,但是黃色煙霧前面原本鳴叫的鳥兒這時卻安靜下來。帕斯利上尉脫下帽子,抓撓自己的禿腦殼,然后把帽子又戴上了。

“我不知道,”他說,“像倫敦的霧,只是更濃密。”

大蛇一樣的黃色煙霧翻騰到了右側戰壕遠處阿爾及利亞人堅守的胸墻邊,這時奇怪的聲音傳過來。士兵們似乎偶然間亂動起來,仿佛看不見的士兵已經撲向了他們,拼刺刀拼得格外眼紅。這可不是一種好聽的聲音。那些殖民地士兵這時號叫起來,還有其他一些嚇人的哭叫,仿佛隱而不見的游牧部落正在扼住他們的脖子。不消說,愛爾蘭士兵沒法去看看這樣的戰壕發生了什么情況,但是在他們心中看來,氣勢洶洶的屠殺正在進行。從鄉下來的士兵一定想到了人頭馬怪和游牧部落,因為只有這些童年故事和篝火邊的故事才和這樣邪惡的怪事不差上下。恐怖的哀叫從前面的阿爾及利亞士兵的戰壕躥出來。眼下他們爬上了戰壕背墻,好像是要向后邊逃去。那黃色煙霧在步步為營地向前滾動。

“是黃色煙霧搞的,”帕斯利上尉說,“黃色煙霧里有什么毒物,伙計們。”

且說在威克洛家鄉他的老房子里,有七個壁爐,其中兩三個如同舊木桶一樣有漏洞,把這些壁爐點上后,濃煙會鉆進壁爐上面的臥室。那是一種很嗆人的煙霧,但是它不會把你當牛往后面驅趕,就像阿爾及利亞那些可憐的士兵正在面臨的情況,這會兒不知什么原因他們都撕開軍裝,倒在地上打滾,號叫;用號叫來形容很恰當。

都柏林明火槍團在與阿爾及利亞右側那邊接壤的端部,與黃色煙霧相遇了。一模一樣的情況發生了。那些士兵們看到這種兇險的魔鬼似的東西滾滾而來,感到極度的害怕,它似乎把野草都熏得吱吱作響,讓鳥兒鴉雀無聲,把人嗆得像嚎叫的魔鬼。出于本能,士兵們沿著戰壕擁擠過來,如同任何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都會有的反應一樣,突然擁擠到了鄰近的戰壕端部,這樣一來那里的士兵一時間還以為他們正在遭受戰壕拐彎處的襲擊。那些士兵反過來也害怕起來,紛紛向下一段戰壕擁去,而且因為戰壕和黃色煙霧之間只有很小的角度,士兵們不得已越跑越快,趕在煙霧的前面。很快,第三和第四戰壕段也陷入了不可救藥的混亂,黃色煙霧一下子向他們撲上來。他們一下子陷入黃色的濃霧中,可怕的聲音躥上來,如同絕望的哭叫連成了一片。

奧哈拉開始向戰壕后面的背墻上爬,卻聽克里斯蒂·摩蘭一聲吆喝,把他唬住了。軍士長向上尉看去。上尉帕斯利的臉變了色,像削下來的土豆片;上面也有濕漉漉的水汽。

“我需要給司令部打電話,問問他們怎么行動。這魔頭般的鬼東西到底是什么呢?”

“來不及打電話了,長官,”軍士長說,“我能讓這些士兵后撤嗎,長官?”

“我不會為這樣的事情下命令,”帕斯利上尉說,“我們要守住這個位置。死守在這里就行了。”

“你和一股煙霧作對,什么都守不住,長官。最好是后撤到預備戰壕吧。有些東西會要命的,是錯誤的。”

但是,這樣一場理智的談話還沒有展開,那股黃色煙霧就溜到了胸腔深處,只見它如同無數根蠕動的手指,氣味刺鼻,威利·鄧恩立即緊緊抓住了胃部。喬·麥克納爾蒂從他的陣地滾下來,緊緊抓住了他那梅奧人的喉部,像一條誤吃了老鼠藥的狗一樣掙扎。

“撤出他媽的去吧。”克里斯蒂·摩蘭說。

“好吧,”上尉說,“我在這里堅守,軍士長。”

“你堅守他媽的吧,長官,對不住你了。跟我來。”

威利·鄧恩和他的戰友縱身跳上了戰壕背墻,大伙兒開始跌跌撞撞地向后跑去,穿過彈坑累累的地面。猛然跳出了戰壕,在正常的平地上奔跑,令他們感到驚詫。成群的士兵穿出那股黃色煙霧,向右邊跑去,深一腳淺一腳的,一路哇哇亂叫,有的雙膝跪地,有的兩只手揪在脖子上,如同那些音樂堂里的小丑,假裝要被憋死了,用自己的兩只手在脖子上做出亂扯亂拉的樣子。這時,命令和后撤都不在話下了;那些沒有和黃色煙霧一起舞蹈的士兵們,慌慌張張地向一邊躲避,向他們希望安全的地帶跑去。跑出幾百碼時,他們趕上了一個前進的炮兵連,炮兵沒有詢問就從他們臉上看見了恐怖,立即開始吆喝馬,拉拽馬,驅趕馬,要馬拉起大炮快跑,因為一旦讓大炮被敵人俘獲,那將是滅頂之災。但是,這只是一廂情愿,成群結隊的士兵痛苦不堪地從眼前經過,搖搖晃晃地向他們奔來,都像發瘋的敵人,炮兵們也拔腿就跑;別無選擇。誰有些猶豫,誰就會嘗到黃色煙霧的厲害,立時覺得嗓子無比刺癢,哇哇亂叫,大口喘氣,只有等死的份兒了。時不時,一個士兵奇跡般地從濃煙里穿出來,沒有嚇倒,加快速度,奪路而跑。槍支這時亂扔一氣,坑坑洼洼的田野上比比皆是,仿佛一場殊死的戰斗剛剛打完。

威利·鄧恩和別的士兵一起逃跑。前面是一個瓶頸地段,幾個星期以前在這里進行過一次地面作戰,士兵們只好拐上一條崎嶇不平的路,能躲多遠躲多遠。當然,這又會因為不能繼續逃跑而產生慌亂的懼怕,畢竟那股黃色煙霧還在后邊緊追不舍。士兵們跳進了臭水坑,力圖游泳過去,卻無法到達幸運的對岸。沒有可靠的行動,沒有救助的希望;人人自顧不暇。

現在,三四個大隊似乎混合在了一起:阿爾及利亞殖民兵的殘余、部分正規的法國士兵、都柏林明火槍團本身,以及一些來自林肯郡兵團的同伴們,他們一定是從左側被驅趕過來的。每個人都被同樣的無情的緊張情緒牢牢控制著。如果發生了一場正當的戰斗,這些士兵誰都不會臨陣脫逃。他們會堅守戰壕,戰斗到最后一個人,與陣地共存亡,詛咒命運不濟。然而,這是一種他們全然不知道的力量,驅趕著他們倉皇逃跑,躲避那個穿了黃皮的長長的、長長的怪物。

沿路逃跑的隊伍中有軍官,自己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卻拼命勸阻士兵們返回去。他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們看見的只是士兵們好像在棄盔丟甲地逃跑。這樣的潰敗前所未聞,只有老兵在戰爭的最初幾個月經歷過從蒙斯到馬恩的大后撤。預備線上的隊伍不得已得出結論,認為德國鬼子進行強大的突擊,可是這樣結論又根本說不通,因為沒有人得到這方面的一點消息,沒有聽見大規模的炮轟,也沒有挨過炮轟。更有甚者,后撤和倉皇逃遁的士兵身后沒有子彈追蹤。

這時,臭氣的減退現象似乎處處可以感覺出來了。臭氣鉆進了犄角旮旯,窟窿縫隙,鉆進了耳朵和眼睛,鉆進了老鼠洞和耗子窩里去了。

危險這時終于漸漸過去。士兵們就地倒了下來,汗淋淋的全身濕透,已經筋疲力盡的士兵,經過這樣在彈坑累累的地面拼命地奔跑,耗盡了體力。威利·鄧恩已經累得頭暈眼黑,就地倒下后很快就進入了無夢的睡眠。

他醒來時眼前是一個黃色的世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已經死了。凌晨四五點鐘的樣子,火炬和燈光還在亮著。士兵們排成的長隊正在沿路返回,個個面目猙獰,他們的右手搭在前面那個士兵的右肩上,四十來個士兵有的拉著一條鏈子。他想起了圣約翰的《啟示錄》,不知道他是不是到達了現世盡頭的那個無名的日期。

一張張臉上抹了黃色的油泥,士兵的軍服也變成了特別的不合要求的黃色,天地間的所有土地都枯萎了,被生生地破壞了。甚至前一天還鮮活的樹葉子也全都蔫蔫地掛在自然的樹枝上,痛苦地卷曲著,一路上兩旁的白楊樹不像平常一樣發出令人放心的音樂,而是一種發潮的、死沉的、金屬似的沙沙聲,仿佛每一滴樹液都被致命的毒汁取代了。

花費兩天時間,佛蘭德斯這片受到驚嚇的土地才恢復到了常規戰爭狀態。第一天一整天,七英里長的戰壕里沒有一個士兵。預備兵團盡快開上前線,活下來的士兵回到后方,看看能不能重新組織起他們的連隊。威利·鄧恩嚇壞了,覺得神情恍惚,在所有這些陰郁面孔的士兵中只剩他孤單單一人了。這時候,他才感到他在這個世界上輕如鴻毛,一個微不足道的可憐蟲。他想他的軍士長,想他的上尉,想他的伙伴們,如同小孩子想念家,不管多么臨時的家。他覺得這種情感很愚蠢,但是他就是有這種感情。

他晃晃悠悠地沿著那條恐懼的道路往回走,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很快,遍地尸體出現了,埋葬的清單把尸體分配到了突然出現的小墓地。他走過了那個兇險的瓶頸之地,淹死的士兵臉朝下漂浮在臭水坑上,盡管他害怕他所能找到的場面,可他還是催促他的兩腿走到了他的戰壕的口上。他不敢指望看見理想的場面,但是希望看見他的伙伴們蹲伏在戰壕里,有些散漫,正在喝茶,或急慌慌地排隊上茅坑解大便,有人在放哨,有人在唱歌,然而他所看見的卻是一個已經變成死人坑的地方。

戰壕里填滿了尸體,在他看來好像是幾十尊公園雕像——那種在他祖父曾經干活的休姆伍德可以看見的雕塑——如同某個消失的帝國倒下的人物,思想家、議員以及無名的詩人,舉起雙手,獨特的姿勢,他們的石頭身體因為一些原因穿上了這場現代戰爭的一半軍裝。他們的臉像一本告誡書里的魔鬼一樣猙獰,仿佛真正墮落了,遭罰了,遭譴了。噩夢掛在他們的臉上,好似最恐怖的夢魘緊緊附在他們身上,凍結在亡靈上,清晰可辨。他們的嘴邊涂滿了斑斑點點的綠色的黏液,仿佛他們就是過去窮苦的愛爾蘭鄉民,在極度饑餓時到田地里尋找蕁麻吃。那股強烈刺鼻的臭味還無處不在,遲遲不散,臭不可聞。

那個人倒在了戰壕豁口上的一個射擊腳垛上,幾乎裸體,軍裝像撕碎的花瓣一樣扔在他的身邊,因為最后的掙扎,面孔歪扭得和別人一樣,這個體面的男人不希望離開他的崗位,和隨處都是的阿爾及利亞人和愛爾蘭人堆積在一塊兒,一個十分清楚所面對的艱難任務的男子漢,躺在石灰里:帕斯利上尉。

“愿上帝安撫他的靈魂。”威利·鄧恩小聲說。

然后,威利找到了約翰·威廉斯、喬·克蘭西、喬·麥克納爾蒂。十來個士兵被一種他不清楚內容的契約捆綁在了一起。威利的肚子被痛苦撕裂開,他的眼睛被痛苦灼燒得難受,仿佛痛苦本身就是一種瓦斯。他惡心得簡直受不了,他覺得自己會像一只狗一樣嘔吐。惡心襲來時,一種恐怖的憤怒難以遏制,讓他不堪承受。他像一個老人,往回走了幾步,傻愣愣地站在了上尉的尸體前。

巴克利神父也來到了死人堆里,從一顆僵直的頭顱走向另一顆僵直的頭顱,黃色煙霧的殘余把他嗆得夠嗆。現在,他們知道黃色煙霧是毒氣瓦斯,歹毒的日耳曼人對他們進行的毀滅性打擊;據說,這是一種戰爭條例禁止的手段。任憑什么將軍,任憑什么士兵,都不會對這種手段感到驕傲;任憑什么人都不會對這種成功地將人折磨死的手段感到喜悅。巴克利神父對著每雙不再聆聽的耳朵快速地嘟噥幾句;他有點著急讓他們的名字進入獲得救贖的亡靈簿里,在經歷了這樣慘絕人寰的劫難后,把他們帶往可能存在的天堂。

“是你嗎,威利?”巴克利神父問道,這時也趕到了帕斯利上尉的身邊。

“你見過的最可悲的事情莫過于此吧?”

“是啊,神父。”他說。

“這個人是誰?”神父問。

“帕斯利上尉,從蒂納赫利來的。”

“沒錯,威利。”神父說,跪倒在那具裸身的尸首旁。他不是要想辦法把裸體蓋上;也許他就尊重這個死人的赤身裸體的形式。“我不知道他的小本子上寫著什么宗教。”

“我想他是天主教徒,神父。威克洛地區強壯的農夫多數都是天主教徒,那里屬于愛爾蘭教會。”

“你也許是對的,威利。”

巴克利神父就近跪下來。當然,你無法從一個沒有聲音的人那里聽到最后的懺悔。然而,可以提供的小小儀式是必須的,因為神父要用他那小聲吟唱的聲音說點什么。

“你知道他的家在威克洛什么地方嗎?”神父念叨完,費勁地站了起來。

“我想我認識他家。那里叫蒙特山,我想是的。他過去經常談論那里的農活兒。我想他對他們家的土地很熱愛。我祖父和他們很熟,這我知道。”

“他是那里的農夫嗎,你祖父?”

“他是休姆伍德莊園的管家。他現在一百零二歲了。那一帶他什么都知道。”

“哦,如果你有機會到那里,威利,你要去告訴他們他是怎樣死的,好嗎?不是說這種可怕的死法。就說大家都知道他選擇了留下來,別讓人說他沒有命令就離開了陣地。”

“我要是去了,會告訴他們的,因為實際上就是這樣的情況啊,神父。”

“沒錯。”

“你自己怎么樣?”巴克利神父問。

他們漫不經心地站在那里,并不真正在乎他們的安全。他們知道日耳曼人今天不會向他們開槍射擊。克里斯蒂·摩蘭認為,瓦斯也把他們自己嚇壞了。對方感到羞恥,他說,會讓他們掩埋死者的。瓦斯造成的戰線上那個可怕缺口,據說,不會再次被他們無端蹂躪了。他們不會乘機進攻了。看樣子,在這次戰爭悲劇的沉重的籃子里,這次行動具有巨石般的重量,人的力量無法承受。人人感到驚愕,人人感到害怕。

“你自己怎么樣,威利?”神父沒有聽見回答,又問道。威利想說,他威利為他的第一個上尉的死感到鉆心的疼痛,這疼痛過去之后,別的都容易對付了,但是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威利找不到可用的詞表達自己。他想說點什么,至少讓神父看見他懂得禮貌,并不粗魯。

他們兩個站在那里,兩腳叉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一個男人問另一個男人怎么樣,另一個男人問對方怎么樣,一個男人不知道這世界究竟怎么回事,另一個男人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一個男人向另一個男人點了點頭,沒有理解卻表示理解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另一個男人沖對方點了點頭,什么也不知道。不了解這個置人于死地、令人膽寒的新世界是怎么回事,不了解戰爭的苦難是如此極端的破壞和夸張。巴克利神父什么都不理解,只有悲苦,而威利·鄧恩同樣面對黑色的日子。

威利所在團的五百多士兵死去了。

他們兩個站立的時候,一陣奇怪的直流雨從天而降。雨唰唰地下著,打在他們人性的肩膀上,唰唰之聲響得真真切切。

那天晚上,巴克利神父到處走動,詢問大伙兒想不想領受圣餐。他帶了一點旅行的圣餐禮的用物。神父問威利是否想領受圣餐,威利說他不想,隨后神父握住了他的右手,搖了搖,握過手后巴克利神父徑自走開了。

這次戰斗結束后,敵人沒有再向他們開火,也沒有再向他們發射炮彈,活下來的人在他們的腦子里有了各種念頭。

威利不斷想到一個奇怪的念頭。那就是他只有十八歲,這個生日到來才十九歲。

“他應該像我們大家一樣跑掉,”克里斯蒂·摩蘭發表看法說,“不是跑掉——我是說,撤退。”

“你這話什么意思,長官?”威利·鄧恩說,表示懷疑。

“他那樣守在那里是一個傻子,威利;他就是一個癔癥[30],一點沒錯。”

威利對這種說法感到很生氣。他受不了他的軍士長說出這樣的話。帕斯利上尉做出了他自己的決定,他們做出了他們自己的決定。那是真正神圣的決定。

威利想惡狠狠地說出這番話。實際上,他想親自把軍士長暴打一頓。不過轉念一想,軍士長不只是一個有點毬毛蛋的毬毛蛋樣兒,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毬毛蛋子。他從來沒有想到,軍士長那樣說不過是表達他自己痛苦的一種方式而已。

他們無可奈何,在另一個新墓地,埋葬了五百名士兵,五百顆消失的心臟。

他們把所有的陣亡士兵掩埋起來,費了不少工夫,因為德國鬼子很快振作起來了,他們只得想辦法對付。皇家軍醫團的小伙子們無所畏懼,掩埋尸體可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情。隨軍牧師來到墓坑前念叨他要說的話。巴克利神父說了同樣的話,新教牧師也說了相同的話。猶太教教士也來了,為都柏林來的猶太教士兵和一個來自科克的名叫列文的士兵說了些希伯來語。威利·鄧恩和他的朋友們唱了贊美詩:“啊,我穿過了死亡之谷。”克里斯蒂·摩蘭的聲音聽起來真像一只挨了踢的狗的吠叫。揮動鐵鏟的人們非常感激夏季就要來了,土很干但是并不硬。他們都是矮小的中國人,留了小胡子和小辮子;他們被叫作苦力,是天生善于挖掘的人,他們自己三五個人一組,也許是被迫分成小組的吧。這些中國人把墓坑挖開,五百多個死人的墓坑。墓坑里填上了天主教徒、新教教徒和猶太教的愛爾蘭人。

很快,各個連隊都會由來自家鄉的新士兵填補。威利想,來了一撥又一撥又一撥。喬治王的羔羊。這是一種有點模糊的想法。

夏季到來,軍隊趁機整編,建設他們的隊伍——不管怎樣,這是官方的計劃。他們的防區平穩下來。他們把他們旗幟的藍色煙云向天空吹去。他們像狗一樣吃,像國王一樣拉。他們袒胸露懷,曬得黝黑,如同沙漠里的阿拉伯人。白白的膚色在消失。梅奧來的,威克洛來的,都無關緊要。他們現在也許就是阿爾及利亞人,幸運帝國的一點外圍而已。

他們知道,激烈的戰斗在戰線的其他防區進行,他們全都聽到了愛爾蘭士兵在達達尼爾海峽浴血奮戰的故事。四月份,小伙子們一直試圖從克萊德河的輪船上搶占沙灘,一次又一次強行登岸的恐怖不斷上演,只要他們從船艏鑿出的毛糙的窟窿里鉆出來,成百士兵就會倒在槍口下。都柏林的小伙子們從來沒有見過戰斗,見到的那一刻就死掉了。故事的結尾總是有這樣的細節:大量的傷亡把河水變成了淡淡的紅色。

“死了,你就能在這世界的任何角落安身了。”克里斯蒂·摩蘭說。

“這話對嗎,軍士長?”威利·鄧恩說。

“啊,是啊,不只是在這里,威利,伙計。現在你肯定有選擇了。”

“哦,那倒是方便得多了。”彼得·奧哈拉開心地說。

“你瞧啊,”克里斯蒂·摩蘭說——他正好在努力從軍上衣抹掉一個很大的舊茶漬,卻反而把茶漬弄得更大了——“你很難對愛爾蘭人保守消息。過去,一支新歌能夠一天一夜就從倫敦傳唱到戈爾韋[31]。”

“這是真的嗎,軍士長?”彼得·奧哈拉過了一會兒追問道。

“不管怎么說,”克里斯蒂·摩蘭說,疑疑惑惑地看著奧哈拉,“一支好歌總會從倫敦傳唱到戈爾韋的,因為旅館里的侍者都在唱,唱來唱去就記住了。傳到戈爾韋也就是黃昏時分吧。不過現在不是歌兒,而是壞消息了,滿世界都在傳播壞消息,從愛爾蘭人傳到愛爾蘭人。他們的英國軍隊里都是我們愛爾蘭人。應該叫他媽的愛爾蘭—英國軍隊才對。”

出現了很長時間的靜默,因為聽眾都在領會他話中的意思。

“哦,你說得有道理,軍士長。”彼得·奧哈拉說。

冬季說來也就來了,如同一只在田野里盯上老鼠的鷹,又如同一只檢驗腳力的狼。像一個旅行推銷員,冬季帶了白外衣和白蕾絲,把它們鋪展在廣闊天地,鋪展在污穢的戰壕兩側,鋪展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鋪展在遠處多茬的田地上;冬季還在倒霉的礦穴、土地的邊角里藏匿了冰霜;冬季試圖比春天表現得更像一個季節,給窈窕淑女般的樹木穿上了銀光閃閃的素裝,精心地蓄意地給萬物裹上了百合花,秋天的野花勇敢地豎起了幾支紅紅的黃黃的發狂的旗幟。連聲輕輕的招呼也沒有,冬天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每樣綠色東西的汁液吸干了,比如戰爭武夫長期破壞后的殘余物。

這下,威利的命運差不多回到了正常世界的邊緣,這里有和平景象的農場,森林覆蓋,月光下美不勝收,如同在分秒必爭的日光下愛爾蘭中部延伸的土地那么新鮮和熟悉。就是樹木也令人難忘地站立著。道路鋪滿了你在威克洛院子里可以看見的田間沙礫,都是些帶鐵釘的靴子走上去咔咔響的粗糙路面。不過,他們分三個階段在這些道路上行軍,盡管從戰壕的延伸區走來很疲勞,但是他們在行軍路上獲得了一些自豪。精疲力竭的男孩們被他們的伙伴攙扶著,沒有影響行軍的速度。讓血液循環起來是好事兒,要比坐在冷得凍手凍腳的戰壕里好得多,腳指頭和鼻子尖兒不再挨凍了。一切都按時間表行動,這讓士兵們很開心,不知不覺地走完了行程。

莫德為了他的十九歲生日,早給他寄來一件羊皮襖,威利在寒冷的天氣里穿上御寒,心下感激。他的兩條腿在路上走得發木。他時不時就會想到那些往路面鋪這些石頭子兒的一撥又一撥的人們。他不大清楚,他們是不是捶打起一層混合灰土,如同他們自己在家鄉所做的那樣,然后再把砂漿鋪上一層,高出要求的水平兩英寸,接著跪在地上,把石頭壓進去,再用合適的地面橫桿把石頭縫隙里填塞上黏土?他認為干這種活兒用不著一百種辦法。于是,他開始真的想到,修房蓋屋的方法,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樣的,螞蟻掏窩的方法螞蟻清楚,蜜蜂筑巢的方法蜜蜂明白,不管它們在什么地方都萬變不離其宗。他看見,道路都修筑得中間略略凸起,雨下在路面上會很快流走,不會造成水坑之類的麻煩。道路延綿無數英里,往往一路兩旁高高聳立了無數英里的白楊樹。

農場上的人們似乎對他們漠然以對。

奧哈拉在他身邊行走,奧哈拉從哪方面衡量都不是一個壞人。他的紅頭發在他的鋼盔下熱烈地燃燒。

謝里登上尉是帕斯利上尉陣亡后新上任的,身上有股快活的勁頭。要不是他長就了兩塊看上去奇怪的火紅臉頰,他會被認為是一個英俊的男子,只是他的紅臉頰上紋理斷斷續續的,這讓他一眼看上去像是馬戲團里的小丑。但是,他喜歡聽士兵們唱歌。

只要威利·鄧恩張開嘴,敞開心扉,唱一曲《蒂珀雷里》[32],長長的隊伍跟著吼叫起來,那就比吃飯還來勁。

士兵中個個都曉得《蒂珀雷里》,唱起來仿佛他們多數都不是城市男孩,而是來自鄉下綠油油的田地的農人。也許,軍隊里的每個人都知道這支歌,不管他來自阿伯丁[33]還是拉哈爾[34]。甚至苦力們也在一邊挖掘一邊唱《蒂珀雷里》。

威利周圍的人都喜歡聽他唱歌,因為他的嗓子使他們想起了音樂堂。那音色如同他們在音樂堂聆聽過的任何男高音。人們發現,彼得·奧哈拉也有一條好嗓子。

然后,他們一起唱《你這老行軍袋》。他們又唱《夏洛特這只野雞》,這是一支好歌兒;他們還唱《把我帶回親愛的英國老家》,盡管他們都不是從親愛的英國老家來的,可就是喜歡唱這支歌。

《讓家里的火燒起來》是最受歡迎的歌兒,但是在行軍路上不能唱;這支歌是在預備戰壕里靜靜的夜晚唱的。

接下來,在上尉的要求下,他們唱起了《你的子彈掛低了》。一個意外而且特別開心的是,謝里登上尉不像一貫在唱唱跳跳這種事情上很拘謹的帕斯利上尉,他對這支行軍路上的歌兒特別喜歡:

你能把子彈挎在肩上,

像一個該死的當兵樣

你的子彈低垂亂晃蕩?

如同丹·萊諾[35]跳起了那該死的木屐舞,威利唱起了這支歌便會激情四溢,特別來勁兒。謝里登上尉騎在馬上,只見他把頭向后仰起,朝著低垂的冬天的天空,把那些歌詞兒吼叫出來,看上去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在謝里登的軍帽下,他看上去像一個男孩子,真的還是一個男孩兒。唱著這支歌兒,一兩英里路不知不覺就走完了。

現在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樣,那就是威利敞開喉嚨唱歌時,會覺得著急咳嗽。他認為,這都是瓦斯殘留在胸腔里的緣故,一些冷酷的該死的瓦斯在竄來竄去,與他唱歌的器官搗亂。不過,當兵的人們不在乎吐幾口痰,而且在多數情況下他能夠不受干擾地把一支歌兒唱下來。

在唱歌的時候,他感到很快活。然而,他還是無法擺脫那種任人宰割的感覺,這種感覺深深地埋藏在他自己身心的什么地方——什么東西在最最中心的位置出了問題。在他的目光的角落里,現在總是有一個黑影子,某種東西,某個人,某個痛苦的身影在那里若隱若現,像一個天使或者一個瘦泠泠的幽靈。他怎么也無法把這個幽靈的面貌弄清楚,但是他相信就是帕斯利上尉。這讓他渾身發冷。一般情況下,他總覺得無法獲得真正的溫暖,他知道,這是死去的士兵對他的影響。

他的上尉死了,威廉斯和克蘭西死了,他感到很痛苦,那種痛苦在深化。他覺得,這種痛苦在他的身上腐爛了;這種痛苦還原成了某種他不理解的東西。這種痛苦的根源和死亡這粒小種子結合在了一起。

有時,他想和他的軍官、伙伴甚至他自己的心靈大哭一場,他不知道什么東西能阻止他,他真的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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