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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娜
2007年10月22日

清晨六點,海倫娜站在淋浴間,任由熱水嘩嘩地順著肌膚流下,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卻忽然有種強烈的感覺,此時此刻的情景,以前便已經歷過。這倒也不是新鮮事。自從她二十多歲起,“似曾相識”的感覺便一直縈繞不去。何況,淋浴的這一刻也沒什么特別之處。她暗自納悶,不知山畔投資公司評估過她的提案了沒。已經過了一星期,該有點兒消息了。如果他們有興趣,至少也該找她去面談了。

她煮了一壺咖啡,做了她經常做的早餐:黑豆、三個三分熟的荷包蛋,淋上番茄醬。然后坐在窗邊的小桌前,看著圣何塞郊外的天空慢慢注入天光。

她已經一個月沒時間洗衣服了,臥室地板幾乎全被臟衣服淹沒。她在那堆衣服里東翻西找,最后拖出一件T恤和一條牛仔褲,還算能穿出去見人。

刷牙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她啐出牙膏沫,漱了漱口,在第四聲時接起臥室的電話。

“我女兒還好嗎?”

父親的聲音總能讓她面露微笑。

“你好,老爸?!?/p>

“還以為你出門了呢。又不想打到實驗室吵你?!?/p>

“沒關系。有什么事嗎?”

“只是剛好想到你。提案有回音了嗎?”

“還沒?!?/p>

“我有很好的預感,應該就快了?!?/p>

“不知道,這里并不好混,競爭很激烈,有很多聰明絕頂的人在找錢?!?/p>

“但是都沒有我女兒聰明啊?!?/p>

她已承受不起父親對她的信心,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早晨,失敗的幽靈正步步進逼。她坐在又小又臟的臥室里,屋子其他地方也空空蕩蕩、毫無裝飾,她已經一年多沒帶什么人來過了。

“天氣怎么樣?”她試著轉變話題。

“昨晚下了雪,今年第一場雪?!?/p>

“下很大嗎?”

“三五厘米厚而已。不過山頭都白了?!?/p>

她可以想象:落基山脈的弗朗特嶺,她童年記憶里的山。

“媽媽好嗎?”

電話另一頭頓了一下。

“媽媽很好?!?/p>

“爸。”

“怎么了?”

“媽媽好嗎?”

她聽見他緩緩吐氣?!艾F在狀況變差了?!?/p>

“她沒事吧?”

“沒事,她現在在樓上睡覺?!?/p>

“出什么事了?”

“沒有。”

“告訴我。”

“昨天晚上吃過飯后,我們像往常一樣打牌。但是她……她竟然不記得規則了。她坐在餐桌前瞪著手上的牌,淚流滿面。我們已經一起玩了三十年了?!?/p>

她聽見他用手蓋住聽筒。

千里之外,他在哭。

“爸爸,我現在就回家。”

“不要,海倫娜?!?/p>

“你需要我幫忙?!?/p>

“這里有很好的幫手。我們今天下午要去看醫生。你要是想幫媽媽,就努力拿到贊助,做出你的椅子?!?/p>

她不想告訴他,椅子還要等好幾年,好幾個光年那么遠。那是夢,是妄想。

她眼眶泛淚。“你知道的,我這么做是為了她。”

“我知道,寶貝女兒。”

兩人一度沉默不語,盡可能暗自飲泣,不讓對方知曉,卻根本辦不到。她多么希望能告訴他很快就會成功,但這不是事實。

“今天晚上回來以后,我會打電話?!彼f。

“好?!?/p>

“告訴媽媽,我愛她?!?/p>

“我會的,不過她本來就知道。”


四小時后,海倫娜在帕羅奧圖的神經科學大樓深處,檢視一只老鼠對于恐懼的記憶影像——熒光顯影的神經元借由蜘蛛網狀的突觸互相連接——忽然有位陌生人出現在她辦公室門口。她隔著監視器看見一個男人穿著斜紋褲配白色T恤,臉上笑容頗為燦爛。

“是海倫娜·史密斯嗎?”他問。

“什么事?”

“我叫知云·切爾科弗。能占用你幾分鐘時間談談嗎?”

“這里是管制實驗室,你不能進來。”

“很抱歉冒昧拜訪,但我要說的話,你應該會有興趣?!?/p>

她可以請他離開,也可以叫警衛,不過他看起來不具威脅。

“好吧?!彼f完才猛然想到此人目睹了她的辦公室,這里簡直就是囤積癥者的天堂——沒有窗戶,狹窄擁擠,上了漆的煤渣磚墻,再加上辦公桌四周堆了一圈將近一米高的收納盒,里面全部裝滿了摘要與論文,讓人感到窒息?!氨?,很亂。我給你拿張椅子。”

“我自己來。”

知云拉來一張折疊椅,與她對面而坐。他的目光掠過墻面,上面貼滿了高清圖片,是老鼠的記憶和失智與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神經元放電模型。

“請問有何貴干?”她問道。

“對于你在《神經元》雜志上發表的關于記憶描繪的文章,我老板非常感興趣?!?/p>

“你的老板總有姓名吧?”

“這要看情況。”

“比方說?”

“比方說這次談得順不順利。”

“我連你代表誰來都不知道,又何必跟你談?”

“因為斯坦福給你的那筆錢再過六個星期就要用完了?!?/p>

她挑起一邊的眉毛。

他說:“只要是我老板感興趣的人,他會不惜代價去調查他們的一切背景。”

“你這樣說讓人毛骨悚然,這你知道吧?”

知云伸手從皮制背包里取出一份放在深藍色檔案夾里的文件。

她的提案。

“我想也是!”她說,“你是山畔投資公司的人!”

“不是。而且他們不會贊助你?!?/p>

“那你是怎么拿到那個的?”

“這不重要。沒有人會贊助你。”

“你怎么知道?”

“因為這個呢……”他將她的補助金提案往亂七八糟的桌上一丟,“太保守了,說穿了,這只不過是你過去三年在斯坦福做的東西,算不上什么大計劃。你已經三十八歲,在學術界就相當于九十歲了。過不了多久,你會在某天早上醒來,發現你的人生巔峰已經過去,發現你浪費了……”

“我想你該走了?!?/p>

“我沒有羞辱你的意思。請恕我直言,你的問題就是不敢要求你真正想要的?!彼鋈挥蟹N感覺,這個陌生人不知為何想釣她上鉤。她知道不該再繼續談下去,卻無法自拔。

“你為什么說我不敢要求我真正想要的?”

“因為你真正想要的會讓人傾家蕩產。你需要的金額不是七位數,而是九位數,也可能是十位數。你需要一個程序設計團隊幫忙,為復雜的記憶分類與投影設計一套算法。還有人體試驗的基本設備。”

她隔著桌面直瞪著他。“我提案中根本沒提到人體試驗?!?/p>

“如果我說,不管你要求什么,我們都給你呢?無上限的資金贊助。你有興趣嗎?”

她心跳愈來愈快。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嗎?

她想到那張五千萬的椅子,自從媽媽開始遺忘人生,她就一直夢想著要打造的那張椅子。說也奇怪,她想象中的椅子從來不是全部完成的模樣,而是發明專利申請書上的繪制圖,她遲早有一天會提出申請,名稱就叫“長期經驗情節記憶投射浸入式平臺”。

“海倫娜?”

“如果我說有興趣,你能告訴我你的老板是誰嗎?”

“可以?!?/p>

“我有興趣?!?/p>

他告訴了她。

她驚訝得下巴都要掉到桌子上,在此同時,知云又從檔案夾中抽出另一份文件,越過成堆的收納盒遞給她。

“這是什么?”她問道。

“聘用與保密協定,沒有商量余地。財務方面的條款應該會讓你覺得非常滿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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