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憶旅行者
- (美)布萊克·克勞奇
- 2929字
- 2022-05-16 19:51:17
巴瑞
2018年11月2日
巴瑞·薩頓把車停在波伊大樓大門口旁的消防通道上。這是一棟藝術裝飾風格的高樓,外墻被燈光照得白燦燦的。他從一輛福特維多利亞皇冠車上下來,匆匆橫越人行道,推動旋轉門進入大廳。
夜班警衛站在成排電梯旁,開著其中一扇門等候急行而來的巴瑞,大理石地面回響著他的腳步聲。
“哪一層?”巴瑞一面走進電梯一面問道。
“四十一層。到了以后右轉,沿走廊一直走到底就是了。”
“等一下還會有警察趕來。告訴他們,等候我的指示行動。”
電梯飛速上升,與周圍建筑的年齡產生巨大反差。過了幾秒鐘,巴瑞的耳鳴才緩過來。電梯門終于開啟,他經過一間法律事務所。整個樓層多半暗了,只亮著稀疏幾盞燈。他奔走在地毯上,行經多間闃靜的辦公室、一間會議室、一間休息室、一間圖書室,最后來到最大的一間辦公室外的接待區。
在昏暗的光線下,一切細節都灰暗不明。一張偌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被埋在無數檔案與文件底下。一張圓桌上擺滿筆記本和散發著苦味的冷咖啡,吧臺里存放的都是昂貴的威士忌。接待區另一頭有個燈光明亮、嗡嗡作響的水族箱,里面養了一條小鯊魚和幾條熱帶魚。
巴瑞輕步朝落地窗走去,同時將電話靜音并脫去鞋子。他握住把手輕輕推開門,悄然走到陽臺上。
上西區的摩天大樓林立于四周,明亮的燈光在霧氣籠罩下透著神秘。城市的嘈雜聲近在咫尺,車輛喇叭聲回蕩于高樓之間,遠處有救護車正朝另一個悲劇現場疾馳而去。波伊大樓的尖頂就在上方不到十五米處,有如戴了一頂以玻璃、鋼鐵與哥特式磚墻造就的王冠。
女人坐在四米半外,一個已有些毀損的滴水嘴獸旁,背對巴瑞,雙腿越過墻緣懸空掛著。
他一步步靠近,石板地的濕氣滲透了他的襪子。只要能在不知不覺間靠得夠近,就能趁她不注意將她拖下墻來……
“我聞到你的古龍水味了。”她頭也不回地說。
他停下腳步。
這時她轉頭看他,說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了。”
僅憑周遭的光線難以看清,但前面的女人看上去似乎有四十來歲,身穿暗色裙子套裝,想必已經在外面坐了好一會兒,頭發都被霧氣濡濕了。
“你是誰?”她問道。
“巴瑞·薩頓,紐約市警察局劫案科警探。”
“竟然派劫案科的人……”
“我剛好在附近。你叫什么名字?”
“安·沃絲·彼得森。”
“可以叫你安嗎?”
“當然可以。”
“需要我打電話幫你叫誰來嗎?”
她搖搖頭。
“我要走過去一點兒,你就不必一直扭著脖子看我了。”
巴瑞保持一定角度,慢慢挪到陽臺矮墻邊,離她的坐處約兩米半。他往墻外瞄了一眼,五臟六腑瞬間糾結。
“好了,說吧。”她說。
“什么意思?”
“你不是來勸我下去的嗎?盡管使出你的本領吧。”
搭電梯上來的時候,他回想自己受過的自殺干預訓練,便打定主意要說什么,如今面對真實情況,反而沒那么自信。此刻唯一確定的就是他兩只腳都凍僵了。
“我知道此時此刻你對一切都不抱希望,但這只是短暫的一刻,總會過去的。”
安盯著大樓外墻正下方的街道,距離地面一百二十米,兩只手掌平貼在已受酸雨侵蝕數十年的石面上,只要輕輕一推就下去了。巴瑞猜想她心里正一步步演繹著每個動作,漸漸接近真正行動的念頭,一面蓄積最后那股勁道。
他發現她在打戰。
“你穿上我的外套,好嗎?”他問。
“我勸你還是別過來,警官。”
“為什么?”
“我有FMS。”
巴瑞強忍住掉頭就跑的沖動。他當然聽說過偽記憶癥候群(FMS),但不認識,也沒見過得病的人,從未與他們呼吸過同一處的空氣。現在他不太確定是否該試圖去抓她,甚至根本不想靠近。算了,管他的。假如她真要跳,他還是會盡力救她,就算事后染上了FMS,也只能算他倒霉。當警察就得冒這種風險。
“你得病多久了?”他問。
“大約一個月前的某天早上,我忽然發現自己不在佛蒙特州米德伯利的家里,而是在這座城市的一棟公寓里,而且頭痛欲裂,鼻血流個不停。一開始,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后來想起來了……我還有這段人生。此時此地的我單身,是投資銀行的主管,用的是婚前的姓名。可是我……”她很明顯在強壓激動的情緒,“我還記得在佛蒙特的另一種人生。那里的我有一個九歲的兒子叫山姆,和丈夫喬·貝爾曼一起經營景觀設計事業。我叫安·貝爾曼,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人。”
“那是什么感覺?”巴瑞問道,并偷偷往前跨了一步。
“什么是什么感覺?”
“你在佛蒙特生活的偽記憶。”
“我不只記得婚禮,還記得我們為了蛋糕的設計吵架,連家里最小的細節都記得。我記得我們的兒子,記得生產的每一刻、他的笑聲、他左臉頰上的胎記,還有他第一天上學時不肯放我離開的情形。但是當我試著想象山姆的形貌,他卻是黑白的,眼里沒有神采。我知道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但我只看見黑色。
“那段人生的記憶都是灰色調,就像黑白電影劇照。感覺很真實,卻是鬼魅般虛幻的記憶。”她忍不住哭了,“每個人都以為FMS只是關于人生重大時刻的虛假記憶,其實那些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小事才更令人心痛。我不只記得我丈夫,也記得每天早上他在床上翻身面向我時的氣息。每當他比我先起床去刷牙,我總是知道他會再回到床上想要溫存一番。那才是讓我難以忍受的事。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完美細節說明事情確實發生過。”
“那這里的人生呢?”巴瑞問道,“對你來說難道沒有一點兒價值?”
“也許有些得了FMS的人更喜歡當下的記憶,但這個人生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經努力了漫長的四星期,再也偽裝不下去了。”淚水流過眼線,留下深深的淚痕,“我的兒子從未存在過。你懂嗎?他只是我腦子里一枚未能引爆的美麗啞彈。”
巴瑞企圖再往前靠近一步,可惜這回被她察覺了。
“別再靠近了。”
“你并不孤單。”
“我孤單得要命。”
“我剛認識你幾分鐘,但你要是這么做,我還是會痛苦萬分。想想你生命中那些愛你的人吧,想想他們的感覺。”
“我去找過喬。”安說。
“誰?”
“我丈夫。他住在長島的一棟大宅里。他一副不認得我的樣子,但我知道他認得。他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他結婚了,不知道娶的是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孩子。他一副好像我瘋了的樣子。”
“我很遺憾,安。”
“我太心痛了。”
“老實說,我也有過和你一樣的心情,想要結束一切。但我現在站在這里告訴你,我很慶幸沒有那么做。我很慶幸自己有勇氣挺過來了。這段低潮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只是其中一章罷了。”
“你發生了什么事?”
“我失去了女兒,人生也曾經讓我心碎。”
安望向亮晃晃的城市輪廓。“你有她的照片嗎?你還會跟別人提起她嗎?”
“會。”
“至少她曾經存在過。”
這點,他實在無言以對。
安再次透過雙腿之間往下看,然后踢掉一只鞋。
看著鞋往下掉。
隨后又讓另一只鞋跟著墜落。
“安,求你了。”
“在我的前一生,那個假的人生中,喬的前妻芙蘭妮就是在這里,在同一個地方跳的樓,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她得了抑郁癥。我知道喬很自責。我離開他長島的家之前就告訴他,今晚我要在波伊大樓跳樓,跟芙蘭妮一樣。聽起來可能很傻也很絕望,但我希望他今晚能到這里來救我,做他沒能為她做到的事。起初我以為你是他,但他從不用古龍水。”她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隨后加上一句,“我口渴。”
巴瑞透過落地窗瞄了一眼幽暗的辦公室,看見兩名巡警站在服務臺邊待命,隨后將目光轉回安身上。“你下來好嗎?我們一起進去倒杯水。”
“你幫我拿到這里來好嗎?”
“我不能離開你。”
她雙手開始顫抖,他留意到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決絕。
她看著巴瑞說:“這不是你的錯。本來就是這樣的結局。”
“安,不要……”
“我兒子被抹去了。”
接著,她一下子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