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庭審律師，有一句話每每聽到或看到，總會讓我特別膽戰心驚。現在，這句話就在我的手機屏幕上，跟我大眼瞪小眼。它是我幾秒鐘前收到的信息。

他們回來了。

陪審團才離開法庭48分鐘。

48分鐘其實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吃頓午餐，可以給汽車換好機油，甚至可以看完一集電視劇。

可是有一件事是無法在48分鐘內辦到的，那就是針對紐約市有史以來最錯綜復雜的謀殺案庭審作出公平而不偏頗的裁決。那是不可能的。大概是陪審團有什么疑問要提出來，我心想，并不是作出裁決了。

不可能是。

馬路對面的拉斐特街轉角，有家科爾特咖啡館。它的外表還挺有模有樣的，不過進去之后卻只能在塑膠桌椅上喝咖啡、吃早餐三明治。通常會有至少三名律師在這家店的椅子上給屁股散熱。誰在等陪審團作出裁決，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們食不下咽、坐立難安，簡直像是在腿上放了把砍刀，把整家店都搞得人心惶惶。以前我在等候裁決時會去那里，可是看到律師同儕懸著一顆心等候陪審團的樣子，足以讓任何人對科爾特咖啡館的咖啡失去胃口，而他們的咖啡可是很棒的。

所以，我選擇不待在店里啃家具以發泄焦慮，而是外帶一杯咖啡，去廣場散散步。我在弗利廣場上已經不知道徘徊過多少遍了，最高紀錄是三天，有一個陪審團足足花了三天，才給我的客戶帶來無罪的裁決，那次我他媽都快把人行道刨出一條溝了。這一次，我手里握著咖啡杯，才剛跨出科爾特咖啡館，就收到了信息。

我丟掉外帶的咖啡杯，過馬路，繞過轉角走向曼哈頓刑事法院大樓。大門上方9米高的位置有根旗桿，上面飄著星條旗。那面旗子很舊了，強風、暴雨和光陰都不曾手下留情。國旗已褪色，幾乎破裂成兩半。星星部分有幾塊布料已經散開，被風帶走了。紅白條紋的部分有大把絲線向外飄揚，幾乎要垂到地面上。換新國旗的錢不是沒有，經濟是不景氣，而且只會越來越不景氣，不過通常即使屋頂在漏水，國旗也會保持簇新。我認為他們應該留著這面老國旗——它被曬白的顏色以及大大小小的撕裂傷，在這個時局似乎莫名地適切。我只能猜想法官們也心有戚戚焉。邊境的牢籠中關著孩童，對某些人而言，這面星條旗也失去了昔日的榮光。我從未見過我的國家處于如此嚴重的分裂狀態。

有只渡鴉佇立在旗桿末端。那只黑色大鳥喙部很長，鳥爪鋒利。2016年，市民觀察到第一批返回紐約市的渡鴉。渡鴉通常在紐約州北部出沒，沒人知道它們為何回來。它們將巢筑在橋梁與高架道高處的角落，有時候甚至筑在電信塔或輸電塔上。它們靠垃圾以及蜷縮在城市各處巷道里的死尸填飽肚子。

我經過渡鴉底下時，它發出嘎——嘎——的叫聲。我不知道它是在打招呼還是在示警。

不論是哪一個，我聽了都心神不寧。

在我接這個案子之前，我并不相信世界上有邪惡這回事。在我的人生到這個時間點為止，我和許多做出邪惡之事的男男女女相遇且斗爭過，但我將他們歸類為純粹的人性弱點——貪婪、色欲、憤怒或欲念。此外有些人是病了，心理疾病?？梢哉f，他們不需要為自己犯下的可怕罪行負責。

警衛揮手讓我進入法院大樓的大廳時，這些念頭止不住地在我腦中翻騰。它們侵入我的心智——甚至可以說是毒害了它。每個念頭都像一滴血，落入玻璃杯中沁涼的水里。過不了多久，整杯水都被染紅了。

就我交手過的兇手來說，大部分我都能試著針對他們的行為提出某種解釋，例如他們的過去或是心理狀態的蛛絲馬跡，像一把鑰匙，讓我破解了他們的思考模式和犯罪行為。我總是有辦法作出合理的解釋。

這一次，沒有簡單的解釋。沒有鑰匙。

對于這個案子，我提不出合理的解釋，憑良心來講，我做不到。在案情的核心有某種黑暗的東西。

邪惡的東西。

而我感覺到它的碰觸了。它就懸在這個案子上方，如同盤旋在城市上方的渡鴉。

冷眼旁觀。

伺機而動。

然后俯沖而下，用銳利的爪子和刀般的鳥嘴奪命。陰暗邪惡，迅疾致命。

再沒有別的方式能形容了，沒有更好的詞匯了。人可以很善良，善良的人是存在的。有些人會做善事，因為他們樂在其中。那么同理，反面的說法為什么不能成立呢？為什么一個人不能因為喜歡邪惡就變得邪惡呢？我先前不曾從這個角度思考，不過現在我想明白了。邪惡是真實的，它生活在黑暗的地方，能像癌細胞一樣侵蝕人類。

已經死了很多人了。也許在事情結束之前，還會有人死去。我小時候住在布魯克林區一間寒磣的小房子里，當時母親告訴我世上沒有怪物。我小時候讀過怪物和巫婆從父母身邊抓走小孩，將他們帶進森林的故事，母親說那都只是童話。世上沒有怪物，她說。

她錯了。

刑事法院大樓的電梯很老舊，慢得讓人抓狂。我搭乘電梯到我要去的樓層，出電梯沿著走廊到法庭，跟著大家進門。我走到被告席，在我的客戶旁邊坐下。大批旁聽民眾都坐定之后，門關上了。法官已經坐在法官席上了。

陪審團魚貫而入，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安靜下來。

他們已經將書面資料交給書記官了，那是他們在陪審團室里就準備好的文件。我的客戶說了什么，但我沒聽清楚。我聽不清楚，血液奔流的聲音塞滿我的耳道。

我相當擅長判斷陪審團會傾向哪一邊，我看得出來。而且我每一次都是對的。我在接下案子之前就知道我的客戶是否有罪。

我當了多年的騙子，之后又將一身絕活轉而用來當律師，這期間倒是不需要太長的適應期。從毒販手里騙到20萬美金，與用計促使法官作出正確裁決，在本質上并沒有太大的不同。無辜者去坐牢是司空見慣之事——但在我的監督之下不會。不會再發生了。我在酒吧、餐館、街頭學會了如何看透一個人，我很厲害。所以，在法庭施展我的專業時，我第一次見面就知道我的客戶是否有罪。如果他們有罪卻想在法庭上假裝自己是清白的，我會祝他們好運，與他們揮手道別。多年前我曾走上那條路，結果代價大到我無法承受。當時我忽略自己的直覺，任由客戶逍遙法外。他明明有罪，我卻縱虎歸山。后來他傷害了某個人，于是我傷害了他。就某方面來說，我到現在仍在為那個錯誤受罰。人不可能永遠不犯錯，每個人都可能上當。

即使是我。

看透客戶與陪審團是我的專長。這個案子非比尋常，它所有的一切都跟正常沾不上邊。

這是我第一次說不準裁決結果會如何，我陷得太深了。在我心里，我覺得是五五分。裁決結果的概率簡直可以用擲硬幣來比擬，百分之五十。我知道我希望有什么結果，現在我知道兇手是誰了，我只是不確定陪審團是否看得清真相，我摸不透這個陪審團。

而且我好累。我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好好睡一覺了。自從殷紅之夜后。

書記官站起來，對著陪審團主席發言。

“就這些事項，你們是否全體達成共識并作出裁決？”書記官問道。

“是的?！迸銓張F主席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