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鴉追命
“師父,前面有個鎮子,要不我們先去吃點東西,住一晚上,打點打點再走吧?”
名叫無常的少年翹首眺望著遠處,對剛剛拜的師父說到。
這是個年輕的女子,看上去大不了少年幾歲,手里拿著一把裹著布條的長刀,身上的衣服艷麗而破爛、還浸染著暗沉的血色,長著一張和那衣裳一樣艷麗的臉,眉宇間卻透著凜冽的、隱約的殺氣。
就在十天前,她還是這個江湖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是江湖第一殺手組織月明樓最厲害的利器,而現在,她卻在亡命天涯,躲避著來自月明樓和玄霜教這兩大江湖霸主的追殺。
沒有人知道她叛逃的理由。
人們都覺得她或許是瘋了。
殺手見朱看了看天,金黃的霞光鋪滿了山谷,太陽已經西落。
因為趕路,他們一路只是喝了些水,吃了一個餅,現在已經沒有什么食物了。
“我們都逃了這么遠了,他們應該一時半會兒還追不上來。”無常見見朱有些猶豫,忙繼續道。
“好吧。”見朱點點頭。
隨便找了一個面館叫了兩大碗面,師徒二人便狼吞虎咽起來。
見朱先吃完了面,看著幾乎把臉都埋進面碗的少年,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無常?”
少年一口氣把剩下的面湯喝完,又把碗舔得光潔如新,放下碗:“嗯?師父,你叫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如果他能這么輕易找到她,那些來殺她的殺手,更不必說。
她之前心里就有疑問,她逃亡并沒有走大路,而是一路尋著小路,穿山越嶺,盡量避開人煙,而那些人卻像知道了她逃跑的路線一樣,一路追殺不絕,密集程度不同尋常。
無常看了看她放在手邊的刀,拿袖子擦了擦嘴:“原來你不知道啊師父,我還以為你自己也知道哩!”
“知道什么?”
“就是你這把刀啊。”無常說著準備去拿那把刀,被殺手冷冽的眼神嚇得一縮,“你這把斷續刀,名氣都快趕上你了。你每次殺人都用它,它吸了太多血,死亡的血腥味太重,血鴉最喜歡這個味道了,血鴉往哪里飛,往哪里聚集,跟著他們,自然就能找到你了。”
無常說著看了看天:“你看,那里就有一只。等他們聚集多了,你的位置就確定了。”
看到殺手見朱皺著眉頭,無常有些驚訝:“不會吧!你居然真的不知道啊?!”
“也對,之前有月明樓在后面,都是你去殺人,誰不要命了會跟著血鴉來找你啊。”
無常摸了摸下巴,想了想:“不對,之前也沒有那么多血鴉跟著你的,是你叛逃之后才有這么多的……可能,之前月明樓用什么方法給你把刀身上的血腥味兒清洗了吧。”
“之前?”見朱看著無常,“看來,你關注我很久了?”
無常撓頭:“嘿嘿,師父您鼎鼎大名,我當然聽說你很久了,之前不還準備對你動手來的嗎……”他說著窘迫一笑,馬上表忠心,“但那是之前,現在您可是我師父!我就是把自己殺了也不會殺你啊!……”
“……”
見朱端詳著手中的刀,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這把刀的時候,就莫名地感到親切和喜歡,以至于挪不開眼睛。
這把刀,斷而可續,永無毀日,故名“斷續”,是舉世所稱的神兵。
此神兵,是由當初由天下最為擅長鑄造神兵的鑄劍閣鍛造的。
相傳,鑄劍閣主憩于杏花樹下,見飛花萬片,遂有感,而以上古玄鐵鑄成此刀。
刀身由九片主刀片組成,每一片刀片皆可再分九片,再分之刀片又可再分,每次每片皆九分,共可分九次,其數難記。
刀片未分時,刀身渾然一體,可劈堅斬利。
刀片分時,如花落,如雨打,瞬而又可歸一如常。
有道是“斷而未斷,續而未續,利刃出鞘,飛花萬片……”
……
鑄劍閣覆滅后,其所造之器,皆成武林珍寶。
本就天工巧奪的斷續刀,更為無數江湖豪俠所夢寐以求。
……
見朱記憶里第一次見到這把刀,是在月明樓主流影公子的手里。
“這把刀,只有月明樓最優秀的殺手才有資格用。”他說,“見朱,你會是我最好的兵刃。”
………
見朱正沉浸在回憶中時,耳邊忽然一陣嘈雜,大街上的許多人都朝著一個方向跑過去。還有人喊著:“開始了!大家快去看啊!”
無常隨手拉了個人,問發了什么。
那人興奮地說道:“你們是剛到吧?混元派擺擂招婿,贏了的人不禁可以迎娶宋小姐、成為混元掌門,更重要的是,可以得到能生殘補缺的鎮派之寶——《混元功法》!”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無常:“小子,你看著太年輕了些,不過也可以去試試運氣!”
“我?我對那功法倒是有興趣,但我可不想娶媳婦兒。”少年道。
“功法到手,媳婦愛怎么怎么著唄!反正可以找小老婆——而且你不一定就贏得了哩!”那人拍拍少年的肩,“好了,我要過去了——擂臺會擺十五天,現在才第三天,你可以考慮考慮。”他說完便忙擠進了去看熱鬧的人群。
無常看看一旁的殺手,她正專心吃面,并不關心身邊發生的事。
他忍不住八卦的嘴,說道:“師父,你可曾聽說過‘混元功法’?”
見朱搖搖頭。
“那可是混元派的立派之本,據說修煉了之后可以使斷裂的經脈骨骼完全復原,缺胳膊少腿的可以長回來,眼瞎耳聾的,都可以治愈,還能提升功力……江湖上想得到它的人不在少數,包括月明樓這樣的大派。”
聽到“月明樓”,殺手怔了怔,手中的筷子也停下來,看著少年。
“就在不久前,混元派的掌門突然死了……”說到這里,無常四顧一下,低了聲道,“據說是月明樓殺手干的!”
說罷又恢復正常:“他的女兒宋小姐就繼了掌門之位,但宋小姐畢竟是個女兒家,混元派又不允許女人管事,這次招婿,我看估計是想找個幫手。”
無常說著靠近見朱,小聲又帶怯地問道:“哎,師父,宋掌門的死跟你們月明樓有沒有關系啊?”
看到殺手凌厲地殺過來的眼神,少年縮了縮腦袋,退遠了一些:“啊!師、師父,我就隨便問問,哈哈……”
見朱搖了搖頭:“我之前只負責殺人,其他的,我不知道。”
她說完,看著少年,嚴肅鄭重:“我已經不再是月明樓的人了。”
“嗯嗯!!”少年帶著知錯的眼神,瘋狂點頭。
……
(二)財通天下
“師父,你還有錢嗎?”無常四顧,小聲對見朱說道。
“怎么了?”
“我沒錢了,面錢還沒給呢……”見師父有些驚訝的樣子,無常委屈巴巴,“我的錢本來就不多,昨天都買那些吃的和藥,都用完了。”
“……”
見朱看向了手邊的刀。
半晌,她抬起頭,對正苦惱的無常說道:“你在這里等著,我去去就回。”說罷就起身走。
無常忙跑上去拉住她:“哎!師父,你要去哪里啊?你不會不管我了吧?”說著語氣還可憐巴巴起來,像無家可歸的小流浪狗。
見二人起身,店家也忙追了出來:“哎!你們還沒付錢呢!”
無常臉紅了一剎,強咳一聲,手里的大刀往肩頭一扛,做出兇巴巴的表情:“……給,給錢?給什么錢啊?這把刀給你,你要不要啊?!”他說著還把刀在店家眼前晃了晃。
“喝!哪里來的黃毛小兒,少拿那東西唬人!也不看看這是哪里!”店家見慣了這些拿刀帶家伙的游俠或者混混,絲毫不怯,“不給錢,你們誰都別想離開這里!”
店家說得沒錯,在這里,任何人違背經營的規則,都會受到懲罰。
江湖上的所有買賣經營,東西南北,分別歸四個不同的門派管:青蚨錢莊,金蟾宮,聚寶錢莊,和利通錢莊。由于這些錢莊幾乎掌握著天下經濟命脈,那些稱霸一方的門派也不得不同他們合作,而錢莊,也需要依靠實力強大的門派來維持自己的營生。因為一旦有人或組織違反了錢莊的規定,就需要錢莊所依賴的門派派出人手,靠武力,來解決財力的糾紛。
四大錢莊,也并不是都延續不衰,錢莊也有興替,只是后繼者往往沿用前者的名號。
而當今這四大錢莊中,只有青蚨一家,是一族之中世代相傳不衰的。
之前四大錢莊都是要么明確依附玄霜教,要么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態度。
玄霜教的最大對頭月明樓,在成為“赤炎盟”盟主教派之前,也曾因為沒有錢莊的支持,而一度面臨嚴重危機。“赤炎盟”成立后,由于金蟾宮的加入,才擁有了較為強大的財力支持。
“為什么一定需要錢莊的支持呢?”見朱曾經問過月明樓樓主,那時她還是他身邊的一把利刃。
“我們月明樓有如此實力,為什么還受制于人?”
在她眼里,沒有什么是一把刀解決不了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以錢生錢,以錢生物的本領。我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天下,而不是一個被劫掠一空的地獄。”
月明樓主的話,見朱當時不明白,現在仍然不是很明白。
她只知道,這個江湖,有時處處規矩,有時又毫無規矩可講。
或許,強大,不管是武力,還是財力上的強大,才是唯一通行的規矩。
這里名為通財鎮,看樣子,應該是一個重要的交通貿易樞紐——這種地方,往往都有四大錢莊以及其他江湖大派的分舵。
而這里屬于南方,那應當是聚寶錢莊和玄霜教。
別處或許盡可肆意擄掠,這種地方,卻是欠了一文錢都會被天涯海角追殺的……
雖然這對就正在被天涯海角追殺的殺手見朱而言,并沒有什么意義,但是……
想到玄霜教的分舵或許就離自己不遠,而且還多了一個只會耍大刀……哦不,連大刀都只能耍個半吊子的小少年跟著自己,見朱并不想多惹麻煩,只想快點離開,于是上前對店家道:“我們沒有錢……”
“沒有錢?沒有錢就可以不給錢了嗎?”
“……”見朱拿出手中的刀,“用這把刀,可以換多少錢?”
“啊?師父?”無常有些吃驚,目不轉睛地看著師父。
這把寶刀,是多少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啊!
店家愣了一下,看向她手里裹滿布條的刀,若有所思地撫摩著下巴,打量了她幾眼,欲言又止,半晌,才說道:“我這里只要現金,不換東西。你若想換錢,可以去這里的聚寶通財錢莊看看,或者去石鐵匠那里,他愛收集這些玩意兒。”
“石鐵匠在哪里?”
聚寶錢莊和玄霜教關系密切,或許玄霜教的人就在那里,見朱并不會去。
“從這里直走,到第二個小巷子左拐,黃招子上就寫著的!”
見朱點點頭,道:“那我去去就回。”
說罷,便要走。無常忙跟了上去。
“等等。”店家叫到。
二人止步,以為他不放心。
那店家卻說道:“這頓就當送你們的,不用回來付錢了。”
見朱和無常都有些詫異,剛剛不是還一定要收錢的嗎?
“啊?這怎么好意思呢……哎?”少年無常撓了撓頭,想要客套一下,還沒多說兩句,就被師父一把拎走了。
店家抬頭,看了看停在屋脊上的紅嘴烏鴉,邊搖頭邊往回走:“又有人要倒大霉嘍!”
……
(三)殺手賣刀
按店家所說,見朱和無常很快就找到了那家掛著黃招子的“石鐵匠鋪”。
鐵匠鋪并無什么特別,與其他鐵匠鋪一樣,掛滿了各種鐵具。一個赤膊的中年人正在爐火邊捶打著鐵器,隨著大錘不時濺出幾點火星子。
“你就是石鐵匠嗎?”見朱走到他旁邊,問道。
“是我。”石鐵匠應著話,手頭的活計也沒有停,“來買什么?”
“這把刀,你出多少?”見朱示意了一下手中的刀。
鐵匠放下大錘,把打了一半的東西重新插進碳火中。接過見朱的刀,掂了掂,點了點頭,露出贊許的眼神:“看來是把好刀啊!還沒拆開呢,這股勁兒就很特別了!”
他說完,看向見朱,比了個“六”:“這個,如何?”
無常瞪大了眼,打開他的手:“你都還沒看呢,怎么就報價了?這可是把價值連城的寶刀!”
“既然價值連城,到我這小小的鐵鋪來做什么?我全部家當加上我也值不了幾個錢。”鐵匠這么說著,卻沒有把刀還給見朱。
——確實是把千金難求的寶刀,只是一摸,便叫人愛不釋手!
“你能出多少?”見朱問。
“六兩。”鐵匠道,“我看你們是跑江湖的,這數字吉利,而且我可以再送你們一些武器。”
“六兩?!”無常已經要發火了,“六千兩我都嫌少了,你擱這兒打劫呢?”
鐵匠翻了個白眼,露出嫌棄的表情:“這已經是良心價了,愛賣不賣。”說著就欲拒還迎地做樣子要把刀還給見朱。
無常伸手正要把刀拿回來,見朱卻止住了他,對鐵匠道:“好,就六兩。”
無常目瞪口呆。鐵匠也很意外,他還以為還得討價還價幾輪才有個結果呢,沒想到這個女子回答得這樣干脆,干脆得讓他心里都有些發虛……但這把刀,確實寶貝得讓人抓心撓肝,既然有這樣好的機會,他無論如何可不會放手。
鐵匠于是喜出望外,隨手指了指鐵鋪:“那說定了!你們隨便挑吧!”
“等一下!”無常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忙勸見朱,“不是吧師父!你就這么賣了?!這把刀可是多少武林高手窮盡一生都得不到的啊!”
石鐵匠心里怕見朱反悔,有些不悅地問到:“賣不賣啊?我可不逼你哦……”
見正在挑選武器的女子朝自己肯定地點了點頭,鐵匠才又放下心來,從窗臺下的鐵盒里翻出一袋子銀兩,數了數,拿出一些來,把袋子丟給見朱,然后便捧著刀,走到一邊仔細端詳起來,邊拆封布,邊聲聲嘖嘖稱贊不已,看刀的眼睛都放出光來,比那煉鐵的爐火還要火熱,寶刀幾乎都要被看熔化了。
“師父你怎么?……才六兩……”無常急得跺腳,“怎么夠用啊……”
見朱把錢袋子放進懷中,拿起一把刀掂了掂,對無常道:“你也挑一挑稱手的東西吧。”
無常還在為那六兩悶悶不樂,抱著手,站在她旁邊,氣鼓鼓的樣子。
見朱解釋道:“六兩就夠了。還不知道我明天,是不是還用得著。”
“師父你別說這種喪氣話……”無常拉著師父的手,眼睛里閃爍著淚光。
見朱看著少年眼里的光芒,心頭居然有些莫名的觸動。大概,這個少年真的沒有其他目的……
無常接著道:“你要是沒了,我怎么辦呢?我也沒有錢了,要是你明天還活著,我們吃什么……”
見朱:“……”
雖然但是,她突然覺得無常說得有點道理……她之前都是一個人,渴飲山泉、饑食魚獸,撐一天是一天的,沒考慮過那沒多……
這會兒有點想反悔了……
見朱看向石鐵匠,他也正看著她,嘴角咧開了笑,手里握著斷續刀,拆了封布的刀身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寒光。
心頭一陣不好的感覺……
“她說得不錯,你們或許活不過明天了。”鐵匠笑道,“聽說天下第一殺手,就是憑著這把斷續刀殺遍天下無敵手?
我不圖玄霜月明的懸賞,我只想看看,是刀厲害,還是人厲害……”
他說著就把刀一抖……
“你要干嘛?!”無常提著他那把笨鈍的大刀,擋到了見朱前面。
意料之外,刀沒有任何反應。
鐵匠皺了皺眉,臉上方才的囂張得意一下變得慘白慌亂。
見狀,無常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哈哈哈!這把寶刀可是要用內力催動的,你沒有內力啊?”
鐵匠急得胸口起伏,果然催動內力,向二人劈將過來……畢竟是寶刀,只是不多的一點內力,劈出來的劍氣便震碎了所落之處的所有鐵器……
方才閃得快,沒有被直接砍到,但見朱還是被劍氣割斷了幾根頭發……
眼見鐵匠提刀又要劈過來,殺手見朱把擋在自己前面的、礙事的少年一拽、扔到一邊,然后順勢一腳朝鐵匠的下巴與脖頸間飛踢過去,鐵匠哼了一聲,便整個飛了出去,連手里的刀都脫了手。
見朱隨手摸起一把長刀,按在正要起身的鐵匠脖子上。
鐵匠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畢竟,殺手見朱從來是殺人不見血的……他于是嚇得眼睛一閉,一挺,倒在了殺手腳下……
少年跑過來,用腳踹了踹鐵匠:“喂?怎么了?嚇暈了?哈哈!”少年嘲笑起來。
“……”
“小閻王,你要去哪里啊?”
二人一抬眼,已經被四面八方黑壓壓的殺手包圍……
從石桌后探出一雙眼睛的少年還沒開口,背對他的殺手便頭也沒回地冷聲說了句“躲好”。
殺手提著那把刀,晚風吹得她破裂的衣角獵獵作響。
見朱再一次握起了那把剛被她六兩錢賣出去的神兵斷續。
最后再用一次,就當是,對這把陪伴了自己那么久的刀,做一個告別吧。
……
……
鐵匠再睜開眼的時候,殺手和那個少年已經沒有了影蹤,地上尚未干涸的血液,仿佛在向他告密不久之前這里發生的一場血腥廝殺。
然而他并不關心,無論誰死了都跟他沒關系。
他的眼里只有那把寶刀,它就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因為喝足了鮮血而光鮮發亮。
鐵匠咧開了嘴,興奮地爬過去,抱起寶刀……
他忽然感到腦后一陣寒冷,轉頭去看時,只看到了一抹向他揮來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