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人與書
- 女人的心思(洋眼看中國)
- (日)奧野信太郎
- 2955字
- 2022-05-11 11:39:23
一般來說,每個人家里都會有那么幾本收藏多年的辭典,譬如爸爸在念書時用過的英語辭典、姐姐用過的漢語字典,等等,背后都有說不完的故事。再看看我桌子上擺的那幾本吧,我是個常年與文字打交道的人,哪能缺了辭典?再多也不會感到厭煩。就內(nèi)容而言,還是新的更加豐富,用起來方便。但要論起感情或是喜愛,還要數(shù)那些舊的用得順手的。其中有幾本舊辭典在我念書時就開始用了,雖說已經(jīng)磨損得缺角少邊了,可我就是舍不得扔,一直供奉在家里的書架上。
每每面對書架,看著那幾本老朋友般的辭典,最讓我留戀的,還要數(shù)三島中洲、重野安繹、服部宇之吉等人編集的《漢日大辭典》。這本辭典是1961年由三省堂出版的。辭典編得很粗糙,翻開一看,隨手就能找出錯誤。但它的檢索方法卻是獨一無二的,用起來特別方便。通常,漢日辭典都是根據(jù)單詞的第一個字來檢索的。例如,查到“欠”字之后,再在它下面的詞匯中尋找諸如“欠乏”“欠禮”等詞匯。可這本辭典不同,它把詞語中開頭的那個漢字放在了后面。例如,翻開“欠”這個條目時,你會發(fā)現(xiàn)排列在下面的是“違欠”“舊欠”“補欠”等詞語。乍一看好像有些不合常規(guī),卻很管用。
坦白地說,我剛開始用這本辭典時也很不適應(yīng),心想: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辭典?于是,就把它賣了,另買了一本。可是,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一旦需要查找與某個漢字相關(guān)的詞語時,常常一籌莫展,便又會想起三島中洲等人編的那本辭典的好處來。幸好,后來在一家古舊書店,我又遇見了這本辭典,就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辭典如常年相守的老妻一樣。雖然男人有時會不自覺地看幾眼別人的老婆,或眼球被路邊的女人暫時吸引過去,但絕不會輕易拋棄自己常年相伴的愛人。就如用慣的辭典一樣,是絕不會輕易拋棄或送給他人的。
其實,不光是辭典,伴隨自己多年的書也一樣。這個與女人還是有點不同。在人生的道路上,男女雙方的糾紛從來都不會斷絕,而大部分糾紛又都發(fā)生在彼此分離的情況下。兩個人好的時候,有說不完的甜言蜜語,而一旦雙方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裂痕,就會將那些甜蜜的時光忘得干干凈凈,有的甚至徹底決裂,各奔東西。然而,曾經(jīng)相依相伴的男女之間,要說立刻一刀兩斷也并不那么容易。一般都是雙方先發(fā)生爭執(zhí),這樣麻煩就來了。這時的女人,就會從曾經(jīng)乖巧的小鳥變成毒蛇,并且以蛇蝎般的心腸向?qū)Ψ桨l(fā)動進攻。書本與女人就完全不同了。書絕不會因為你購買了一些內(nèi)容與它相同而版本不同的書就記恨你。當(dāng)然,一直伴隨著你的書籍,也不可能妒忌你的見異思遷。我想,世上的藏書之人,最難控制的情感,大概就是孜孜追求書的欲望吧。盡管如此,你即便買了再多的書,那些擺放在書架上的其他圖書也不會站出來譴責(zé)你的。
一個愛書之人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得不賣掉一些自己喜愛的藏書,那種無可奈何的心情,與被迫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分手是完全一樣的。當(dāng)然,那些被賣的書籍并不會吱聲。然而,當(dāng)你拿著這些藏書去舊書店的時候,就會覺得它們在以一種古怪的表情直視著你,那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孤寂與無奈。它們像是活的生命,無言地瞪著你,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而此時此刻,藏書人內(nèi)心深處的愛惜與不舍,簡直就是一種痛苦的精神折磨。
如果那些賣到舊書店的書頗受藏書家們的喜愛,或馬上就被人買走還好,就怕放在那里沒人搭理,而自己每次去舊書店都會看到他們孤零零地待在書架上,沒有歸宿,就會更加心疼不已。那種失落感,就與聽到自己曾經(jīng)的戀人如今過著寒酸日子時一樣。當(dāng)然,書籍本身是不會傳達出任何悲觀情緒的,也不會向曾經(jīng)的主人抱怨什么,只是埋沒在灰塵里,待在書架上一動不動而已。盡管一聲不響,你也能感受到它們的痛苦與不幸——仿佛在恨恨地瞪著自己原來的主人。也許正是因為它們不會發(fā)出聲響,那種默然的怨恨就好像更加強烈。
如果世上果真有像書籍一般溫柔體貼又讓人心疼的女人,我想,在這樣的女人面前,男人們一定會心服口服、五體投地吧。可現(xiàn)實恰恰相反。女人們的強勢常常會讓男人喘不過氣來,這樣一來,男人們就容易變得自暴自棄,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也就在所難免。
如果有幸再贖回那幾本難以割舍的、已經(jīng)賣掉的書的話,那心情該是多么激動。本來就是自己喜愛的書籍啊,不得已賣掉之后,心里就一直有愧。所以,在自己開心的同時,也仿佛覺得那些被贖回的書籍在對自己微笑。這也是一種解不開的緣分吧。也許有人看不慣藏書家們這種自作多情,但終究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執(zhí)著,解不開他們的心結(jié)。
如果找到一本自己心儀已久的書籍,未必一定是自己賣掉的那本,也同樣會滿心歡喜。這不僅能夠彌補心里的愧意,也可以挽回曾經(jīng)的失落。這一點,若是在男人與女人之間,大概就完全沒有可能了。曾經(jīng)的一段感情,一旦失去以后,大部分也只能讓它煙消云散。
書籍絕不會像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女人那樣玩弄男人的誠心。所以,歷來也就沒有見過哪個愛書的男人,會像佐野次郎左衛(wèi)門[1]那樣,因為情感上產(chǎn)生的怨恨而大開殺戒。世上確實有許多不惜代價收藏圖書的藏書家,如永井荷風(fēng)[2]青年時代的好友,即《古文舊書考》的作者島田翰[3],就曾經(jīng)因為幾本古書招致滅頂之災(zāi)。說實話,與男女之間的紛爭相比,像島田翰這樣因書籍而生事以致人生毀滅的,還是極其罕見的。
好書與好色有時很相似。我的朋友戶板康二[4]也是一位藏書家,一直以來不斷地在各地的古舊書店一本一本地淘泉鏡花[5]的全集,這一淘就淘了一輩子。最后,蒼天不負有心人,都被他完美地淘到了手。我想,這就和一個男人長期追求心愛的女人,最后終成眷屬的喜悅是一樣的吧。
雖然過去有一些書籍描寫男女之間的事,說什么女人是要看面相的,什么人中要深一點,鼻梁要高一點……說來說去,都是無稽之談。男女之間到底合不合適,還得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才會明白。
與女人相比,書籍就簡單多了。一般來說,把事先看中的書買到手,不會有什么大差錯。當(dāng)然,偶爾也有例外。比如有時拿到一本書,看上去還不錯,可等到買回來之后,卻越讀越失望,心里就別提有多氣憤了。
世上有些書籍像老婆,有些書籍像情人,有些書籍像妓女,有些像別人的妻子,有些像自家的女傭,還有些像女秘書……可以說,世上有多少種類的書籍,也就有多少種類的女人。
如果說,每天擺在桌子上的辭典就像是自己的老婆的話,那么,幾本自己喜愛的詩集就像是情人,而家庭實用指南就像是女秘書,它們各有各的特長,各有各的表情與性情。那么,女人與書籍之間的根本差別是什么呢?那就是,不管你收藏多少書籍,都絕不會有遭遇嫉妒之心的后顧之憂,更不必擔(dān)心會受傷。
注釋
[1]佐野次郎左衛(wèi)門:日本江戶中期下野佐野一帶的農(nóng)民。由于他痛恨江戶吉原的妓女八橋,在1716—1736年,除殺死八橋之外,還濫殺了眾多無辜。當(dāng)時這個事件被稱為“吉原百人斬”,后被編寫成歌舞伎劇本上演。
[2]永井荷風(fēng)(1879—1959):日本著名小說家、散文家。1902年即以自然主義傾向的小說《地獄之花》成名。曾游學(xué)美國、法國,寫有《美國故事》《法國故事》。回國后任大學(xué)教授,并主編《三田文學(xué)》雜志,傾向唯美主義。
[3]島田翰(1879—1915):日本著名漢學(xué)家,出身在東京一個極負盛名的知識分子家庭。對古籍有驚人的鑒別能力,21歲時寫出《古文舊書考》,該書被譽為劃時代的開山巨作。1915年因盜賣日本國寶被發(fā)現(xiàn)而畏罪自殺。
[4]戶板康二(1915—1993):日本戲劇、歌舞伎評論家,推理作家,隨筆家。
[5]泉鏡花(1873—1939):日本小說家。活躍于明治后期至昭和初年的日本文壇。他除了創(chuàng)作小說之外,在戲曲、俳句等方面也頗有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