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hind yonder hills lies buried our youth.

What has become of it？

（青山外埋葬了我們的青春。

現在怎么樣了？）

——斯托姆《茵夢湖》

《吳宓日記》中說，香山這個地方聯系著他如此深長的感情，使他回憶起來覺得余味無窮，并且寫出了不少發自內心深處的詩文。假如他一生中沒有這些感情的起伏，那生活就會顯得平淡無奇，甚至沒有什么歡樂可言，說不定他還會看破紅塵，皈依宗教呢。

我在香山住過五個年頭，生活中也有過我的意中人，但比吳先生晚了二三十年。青山雖然依舊，人物卻全非了。吳先生先后陪過毛彥文和高棣華游山玩水，散步談心；到了我們這一代人，香山成了我們外國語學院的校園，師生同在園內拔草運磚，別是一番滋味了。我曾寫過一些不合格律的詩詞如下。

香山腳下草地，拔草勝似游戲。

我問你答她笑，更加心醉神迷。（《清平樂》下片）

運磚急，一塊一塊往上遞。

往上遞，我左手交，你右手接。

莫道運磚太費力，而今勞動勝休息。

勝休息，身體受累，思想受益。（《憶秦娥》）

詞中的你和她就是我那時的燕和蝶。有美人同勞動，讓勞動也變成了一樂也，這是吳先生他們那一代人想不到的吧。不但勞動，就是園中景色，也和吳先生當年游玩時有所不同。我寫了一首象征派新式的《念奴嬌》：

天外飛來小蝴蝶，秋園平添春色。

萬花欲謝又重開，枯枝長出綠葉。

池塘蘇醒，秋水蕩漾，將蝶影迎接。

百鳥唧啾，爭把心事訴說。

蝴蝶拍拍彩翼，掠過枝頭，蜻蜓難比捷，

無可奈何飛去也，留下梨花如雪。

聲遺空谷，香藏花蕊，彩霞映秋色。

寂靜秋園，難忘瞬息鬧熱。

這里寫的池塘，是指香山腳下的眼鏡湖，上有蒼松翠柏，旁邊有一個水簾洞。不知道吳先生和高棣華有沒有在水中留下他們的儷影？我在香山住過乾隆皇帝的見心齋，蝴蝶還曾化為帝子，飛到我房里來為我補過襯衫，我又寫了一首新式的《清平樂》：

天高云飛，帝子下翠微。

帶來彩霞萬千朵，為我織被縫衣。

深苑寂寞梧桐，忽覺人去樓空。

徒有長線在手，何時織成彩虹？

說來也巧，我在香山外國語學院上課的教室，有一年就在眼鏡湖和高棣華住的地方之間，關于上課和課后談話、文娛活動，我也寫過一首《沁園春》如下：

南國佳麗，蓓蕾初開，風華正茂。

憶聲韻初學，鏗鏘在耳；談笑風生，珠璣出口。

臺上曼舞，臺下依偎，一聲“啼雀”一魂消。

仲夏夜，看紅顏素妝，分外妖嬈。

美目盼兮巧笑，使風流人物甘折腰。

惜長夜漫談，良宵恨短；小別一日，如隔三秋。

留下發夾，帶來新土，都教人終日凝眸。

凝眸處，何日再平添一段風流？

小蝶喜歡歌舞，有時登臺表演，有時在臺下觀賞。她喜歡坐在我身邊，像一只偎人的小鳥。她叫我“啼雀”（Teacher），仿佛可以把她自己提高到和老師平等的地位。在夏天夜晚看露天電影，她穿一件白襯衫，在青山綠水之間，她的身影顯得特別純潔美麗。有一次她雨后來我房里，問我翻譯“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時，是否可以用either？她的鞋子帶來了香山的泥土，頭發上還帶著晶瑩的水珠，她卻滿不在乎，就在我面前梳起頭來，結果把頭發夾子和濕土都留在我房間里。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經過回憶的美化，反而顯得余音繞室，三日不絕。就像《茵夢湖》中的青山一樣，香山的濕土中也埋藏了我們的青春。

正如紀德在《偽幣制造者》中所揭示的，情人只是自己創造的神化偶像，所以我詩詞中的蝴蝶，有時成了帝子，有時又成了巫山的神女。

巫山風雨來倉皇，洛水神女下西廂。

伶牙俐齒談往事，明眉皓目論文章。

不可輕生隨安娜，只宜斗爭學牛虻。

人非草木誰無情？能不思慕楚襄王？

安娜指《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角，為了婚外戀而自殺。《吳宓年譜》中有評論，為安娜的丈夫打抱不平。我有一本法文譯本，中有費雯麗扮演安娜的照片，小蝶看了非常同情安娜，由此可見兩代人道德觀和愛情觀的不同。牛虻是英國伏尼契小說中的革命者，放棄了愛情和天主教做斗爭，最后卻為愛情而犧牲了生命。這部小說在蘇聯和中國風行一時，在本國卻不是暢銷書，吳先生可能沒有讀過，不過牛虻最后殉情的精神和他是一致的。小蝶卻只佩服牛虻的斗爭精神，并不欣賞他為愛情做出的犧牲，她的看法代表了他們這一代年輕人的思想感情。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自然不只是讀書論文，我還寫過一首更現實的新式舊詩：

朝夕相處怎能忘？燭前燈下影成雙。

手把手教學打字，肩并肩坐讀文章。

嘗罷蜜糕心如蜜，吃過香蕉口生香。

飛針走線賽織女，架橋渡河學牛郎。

可惜好景不長，一年之后，小蝶就要遠走高飛了，這時寫的詩詞更多。

朝霞晚星露水緣，徒然情思舞翩躚，無奈明月不長圓。

一聲霹靂晨昏變，云散星沉水中天，可憐辰光不留連。

（《浣溪沙》）

好景不留連，冬云蔽天，晚霞新月兩不見。

彩燕已飛百里外，今宵誰邊？

寒窗對孤燈，夜長難眠，且開影集看照片。

洛水神女今何在？早回人間。（《浪淘沙》）

手持玉釵憶青絲，云鬢半散梳妝時。

恨無紅豆飾發夾，顆顆粒粒寄情思！

終日望君君不至，望到夜深人靜時。

無可奈何花落去，雖曾相識燕來遲。

海濱仿佛曾相遇，兩年后，又相聚，

何期冬殘歲暮，重溫青春情趣！

把手細看靈巧指，撫膝但羨淺藍褲，

對美目笑盼，不羨神仙福。

一場相思憑誰訴？算前言，多輕負，

來去翩若驚鴻，恨無情絲系住。

說不盡聰明靈秀，忘不了傾心談吐，

只道相見難，怎如離別苦！（《晝夜樂》）

這段情緣因為相思多于現實，所以時時縈回心頭，只有在睡夢中，才能得到報償。

多年離合空惆悵，不思量，怎能忘？

碧山蜀水，千里話凄涼。

縱使相逢難敘舊，強歡笑，暗斷腸。

夜來麗影入夢鄉，穿縞素，脫戎裝。

過門越戶，何曾離身旁？

笑向老嫗借宿處，人無語，月如霜。（《江城子》）

《吳宓日記》中說，一九三四年八月他陪毛彥文在雨中游香山，到了玉泉山、碧云寺和臥佛寺，晚上在頤和園門口分別，毛彥文還哭泣不止。到了一九三六年七月，他又陪高棣華來游香山。十一日的日記中說：“宓愛彥既深且久，失彥后乃復愛K。豈天使K來代替彥而繼承彥以為宓愛之對象耶？”

我也一樣，蝴蝶飛走之后，又飛來了白燕。如果說蝴蝶有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翅膀，白燕就有沉浸在如水月色中的銀翼；蝴蝶動如狡兔，白燕靜如處子。聽到她們的鶯歌燕語，令人心醉神迷。白燕告訴我說：她出生在桂林，后在湖南長大。她的父親是個將軍，所以她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她的母親結婚很晚，去世卻早，所以父親對她特別鐘愛。要寫新時代的人物，不能用舊體詩詞，但又不宜脫離傳統，所以我就試寫半新的舊詩了。

白燕展翅萬里飛，飛入李花兩心醉。

淡妝巡夜夜生色；輕身斗雪雪添肥，

可上九天代新月；曾下五洋銜銀輝，

舊時王謝堂前客，何期今夕戴月歸。

桂林山水鐘靈秀，七星巖洞化七竅，

漓江流水萬丈青；陽朔風光千條柳。

春山畫眉緩緩起；秋水比目微微笑，

此景人間難得見，仙女只應天上有。

萬山紅遍層林染，銀月彎彎露醉顏，

光灑湘江千里雪；露滴岳麓百花園。

欲借北碚溫泉水，浸潤南國白玉娟，

芙蓉島上朝暉起，羅衾不怕五更寒。

第一首是借物寫人，第二首是借景寫人，第三首是借景寫事。白燕告訴我，她小時候喜歡在河里游泳，使我想到她白皙的身影映照在一清見底的漓江水中，或萬山紅遍的橘子洲頭；但她后來怕冷，就更喜歡在溫泉戲水了。她還喜歡打羽毛球，在家里同父親或母親打。母親能歌善舞，隨著父親東征西戰，吃苦耐勞，不幸英年去世，令人惋惜。我聽后就寫了一首短歌。

楚國將軍征戰久，年過四旬家未有。

西園驚艷遇木蘭，雙雙揮拍擊羽球。

粗通文史善舞劍，略識音韻工刺繡。

遠征不畏步履艱，負重豈為兒女憂？

紅磚萬塊修金屋，綠荷一葉勝仙酒。

行軍途中驚噩夢，野戰歸來哭垂柳。

黃昏失伴雁失侶，寒光滿甲淚滿袖。

廿載恩情隨風去，一江春水向東流。

白燕是在運磚時，一邊勞動，一邊對我講的。她看見我熱得滿頭大汗，就用她的水杯去盛了一杯冰水來，和我同喝。對我而言，正是“綠水一杯勝仙酒”，甚至勝過了晏幾道的“彩袖殷勤捧玉鐘”了。

有時我和白燕在眼鏡湖畔相逢一笑，“驕陽如筆畫翠柏，秋水似鏡照青天”，在湖上留下了我們的影子。有時在圖書室的綠紗窗前，“云破月來花弄影，風吹綠葉訴衷情”，在青草上留下了我們的聲音。七月七日，我在林蔭道上看見白燕嫣然一笑，就約她在七夕之夜去圖書室，并且寫了一首《憶秦娥》和一首七言詩。

垂柳綠，參天楊下人如玉，

人如玉，袖藏春色，口露珍珠。

耳鬢廝磨如入夢，窗前燈下談讀書，

談讀書，多年夙愿，半生艷福。

七月七日鳥語時，東宮伴讀談文史。

銀冰艷舞卡特琳，沙漠苦戰埃塞斯。

鐘鳴十二大衛生，槍聲三響亞瑟死。

西為中用讀小說，繼承發展創新世。

白燕是將軍的女兒，我把她比作東宮太子。埃塞斯和卡特琳是英國小說《外交家》中的男女主角，亞瑟是《牛虻》中的革命者，大衛是狄更斯小說中的英雄，原譯文說：“鐘開始敲，我開始哭，兩者同時。”我改成：“鐘聲當當一響，不早不晚，我就呱呱墜地了。”白燕說改得好，如聞其聲，可以說是推陳出新。

我的譯文得到知音欣賞，翻譯的興趣仿佛增加了一倍。譯完一章之后，我就拿去給白燕看，不料她生病了。我去醫院探視，只見她“玉顏憔悴露病容，黛眉微鎖遺愁痕”。我談到翻譯的稿子，說是不好意思給她增加麻煩。哪里知道她的眉頭忽然放松，笑道：“說不定讀到好譯文，興趣一來，病倒好得快些。”我又寫了一首七言詩：

曉露浸階地尚濕，綠窗送書葉初黃。

羅帳草席相對坐，蓬發赤足談華章。

感君抱病讀譯稿，卻道選詞樂無量。

憂慮頓忘九天外，何時同舟游漓江？

白燕病好之后，有一次同去聽報告，天氣悶熱，報告枯燥無味，我怕她又要聽病了，不免時時看她一眼，一邊看她，一邊模仿李清照的《醉花蔭》寫了一首詞。

密云濃蔭鎖長晝，熏風吹不透。

玉人坐門口，把扇輕搖，微卷春衫袖。

幾番欲看又回頭，不便多凝眸。

怎個不魂銷？風卷羅裙，人比荷花俏。

某個時期，白燕在豆腐房勞動，還要喂豬。說也奇怪，她做的豆漿似乎特別可口；她去喂豬，豬圈也顯得美化了。我就寫了兩首短詩，還模仿李后主寫了首《一斛珠》。

纖纖十指煮瓊漿，點石成玉豆渣香，

三生有幸親芳澤，深院風來憶瀟湘。

白云綠柳送殘春，土墻木欄半掩門，

亭亭玉立豬圈旁，黛玉葬花君鋤糞。

晨裝素裹，脂粉哪用些兒個？

一笑微露丁香顆，嬌聲漫應，哎咿勝輕歌。

俯首面壁背向我，綠衣藍褲嬌無那，

輕拍玉肩纖手摸：黃金葉里，卿卿吃可可。

詞中寫的是我去打豆漿時，送了她兩塊用金紙包的可可，以示慰勞之意。這些小事，回憶起來，似乎還可聞到口角噙香呢。

白燕畢業之后，飛回燕山，我去她家看過她，還寫了一首《沁園春》。

獨上翠微，多年心愿，今日初了。

看陽光普照，林蔭小道，金屋新巧，好藏阿嬌。

玉臂半露，羅裙微掀，無限春光眼底收。

惜春殘，難同游勝地，遺恨悠悠。

攜來相機快照，莫錯過良辰美鏡頭。

看葡萄架下，美人蕉后，玉石欄前，帝子含笑。

并肩上山，同步下坡，形影不離畫中游。

嘆浮生，能為歡如此，尚復何求？

后來燕蝶都飛去了美國，只剩下這些有情無性的詩詞，與白云共悠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