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致路易·科姆南[1]
- 福樓拜文學書簡
- (法)福樓拜
- 1687字
- 2022-05-09 11:49:20
一八四四年六月七日
于魯昂
我一定在你們[2]眼里顯得有罪,親愛的路易!您對一個一半時間在生病,另一半時間煩悶到既沒有體力也沒有智力寫出哪怕是溫和而淺顯的東西的人又能怎樣呢?我想寄給您的正是這種溫和淺顯的東西!您體驗過煩悶嗎?不是一般的、平常的煩悶——此種煩悶來自游手好閑或疾病,而是那種現代的、腐蝕人內心的煩悶——此種煩悶能把一個聰明人變成能走動的影子、能思想的幽靈。啊!假如您也體驗過這種極易蔓延的惡劣心情,我真會同情您。有時我們自認已經治愈了這個毛病,但某一天一覺醒來卻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更痛苦……
您是否知道,我們并沒有理由心情愉快!馬克西姆[3]走了,他不在您身邊一定使您心情沉重。而我,我的神經毛病使我很難得到休息。我們大伙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在巴黎聚會而且聚會時身體健康心情愉快?一小群搞藝術的好小伙生活在一起,一星期聚會兩三次,一邊隨便吃些澆上美酒的佳肴,一邊品味某個詩人饒有風味的作品,那是怎樣令人開心的事呀!我經常做這樣的夢,這種夢想遠不如別的夢想雄心勃勃,但就是這一點夢想也未必更容易實現!我剛看過大海[4],現在已回到我這反應遲鈍的城市,所以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煩悶。在某些時候,出神觀看美妙的東西往往使人感到悲傷??梢哉f,我們生來就只能承受一定分量的美,稍多一些便會使我們感到疲勞。這說明為什么一些平庸之輩寧愿觀看大河而不愿觀看大洋,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宣稱貝朗瑞[5]是法國詩壇第一人。再說,市儈站在荷馬面前打哈欠,而詩人在巨人面前打量巨人時不覺陷入深深的冥想和緊張的、幾乎痛苦的沉思,這時他傷心地自言自語:“啊,多么偉岸!”我們可別把這兩種情況混淆起來!因此我欣賞尼祿:這是一位達到世界頂峰的古人!閱讀蘇埃托尼烏斯[6]的作品而不渾身戰栗的人是不走運的!我最近閱讀了普魯塔克撰寫的埃拉伽巴盧斯[7]生平。此人的卓越之處有別于尼祿的卓越之處。埃拉伽巴盧斯更亞洲化、更狂熱、更浪漫、更無節制。那是一天中的傍晚,是燃燒著的狂躁;而尼祿卻更安靜、更優秀、更有古風、更莊重,總之,更高一籌。自基督教誕生以來,群眾就失去了他們的詩意。要說雄偉壯麗,您就別對我談現代。沒有任何東西能滿足最差勁的連載小說作者的想象力。
看見您在厭惡圣伯夫[8]和他的全部作品方面和我站在一起,我真是受寵若驚。我最喜歡的是剛勁有力的句子,是內涵豐富、明白易懂的句子,這種句子仿佛肌肉突出,有著茶褐色的皮膚。我喜愛雄性句子,而不喜愛雌性句子,比如,常見的拉馬丁的詩句,和更低級些的,維爾曼的句子。我慣常閱讀的作品,我的床頭書是蒙田[9]的、拉伯雷[10]的、熱尼葉[11]的,拉布呂埃爾[12]的、勒薩日[13]的著作。我承認,我熱愛伏爾泰的散文,他的短篇小說是我的精美調味品。我讀過二十遍《老實人》[14],我把此書譯成了英文,而且還不時重讀。目前我正在閱讀塔西佗的書。過些時候,我身體好些,我要再讀荷馬和莎士比亞。荷馬和莎士比亞,什么都在其中了!其余的詩人,哪怕最偉大的詩人,在他們旁邊都似乎顯得矮小。
劉方 譯
注釋
[1]路易·科姆南(1821—1866),法國自由黨人、詩人、記者。他和福樓拜的朋友馬克西姆·迪康一起長大,因此也是福樓拜的朋友。
[2]指巴黎法學院的老師們。
[3]指馬克西姆·迪康(1822—1894),法國作家,法蘭西學院院士,《文學回憶錄》的作者,于一八四四年五月四日去東方旅行。
[4]福樓拜曾去海邊小住了幾日。
[5]貝朗瑞(1780—1857),法國民歌詩人,反對宗教和王室復辟,所作民歌風行社會各階層。
[6]蘇埃托尼烏斯(約70—135),羅馬歷史學家。《羅馬十二帝王傳》的作者,其作品中有許多罕為人知的珍貴史料和信息。
[7]埃拉伽巴盧斯(204—222),公元二一八年至二二二年的羅馬皇帝,曾任敘利亞太陽神廟祭司,故將敘利亞的祭禮引進羅馬,并加大其荒謬成分,后被謀殺。此處福樓拜有誤,因普魯塔克(約50—約125)去世在這位羅馬皇帝出生前。
[8]圣伯夫(1804—1869),法國作家、文藝批評家。
[9]蒙田(1533—1592),法國著名隨筆作家。
[10]拉伯雷(約1494—1555),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人文主義代表作家。
[11]馬圖蘭·熱尼葉(1573—1613),法國諷刺詩詩人。
[12]拉布呂埃爾(1645—1696),法國作家和倫理學家。
[13]勒薩日(1668—1747),法國作家。
[14]《老實人》,伏爾泰的小說。